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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庙会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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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

  村子不大,街道也不甚整齐,沿街有树,有房子,有茅厕,有猪圈,有鸡窝,还有不规则的空地。从东走到西仅需一袋烟的功夫,从东望到西,目光则比烟锅里袅袅升起的烟还弯曲。
  大队院位于村子东边,坐北朝南;鼓楼位于大队院西边,坐西朝东。
  大队院的大门只是一个门洞,故乡称之“圪廊”。“圪廊”由两座房子的山墙构成,宽度约等于一辆半平车,坡度恰似平车正常摆放的斜度。大队院在街道南面,地势比街道矮半截,下雨的时候,“圪廊”的缓坡便变成一条小河,水流潺潺,板结的泥路清晰可见。街道在大队院门口拐了个弯,大门斜对着的地方便形成一片空地,呈三角形,大门西侧的地方也形成一片空地,呈三角形,两个对应的三角形共有的斜边是街道,或者说,街道把一块四方形地段分成两个几乎相等的三角形。每年庙会,大门斜对面的三角形都被公社饭店占去,好像是他们的自留地,大门西边的三角形则是公社供销社雷打不动的地盘。街道北高南低,大门西侧那块空地是道漫坡,每遇雨天,雨水便聚成水洼,供销社的杂货便和花花绿绿的布匹一起爬上货架。以饭店和供销社为起点一路向西,依次是镶牙的,照相的,卖水果的,还有村供销社和骡马市场。镶牙的横幅白底红字,宛若装错的红口白牙,一头搭在楼窗上,一头搭在槐树上,横街而过,很是招摇。横幅搭在街上,镶牙的活计却是在屋子里完成的,毕竟那是细活,是见不得血的。镶牙的住在黄家,黄家的对面是村里的粉坊,粉坊旁边是猪圈,猪圈斜对面是宋家,照相的每年都住在宋家的阁楼上,照相的布景则挂在宋家房后,布景是海南风光,厚厚的油漆涂画出的椰林怎么看都像是假的。不过,在小村能够看到《红色娘子军》中的景色,也算一件稀罕事吧。照相机架在后院中间,时常被一块暗红色的丝绒布罩着,架势像放电影,布景便是电影里的画面了。自宋家往西走,路开始变窄起来,过去两户人家有一道半人高的土岸,岸上便是村供销社了。村供销社位于村子中间,占有天时地利,不过村供销社空间逼仄,十几个人一起买东西便显得拥挤了。村供销社往东是庙会中心地段,那段空地上还零散着卖瓜果的小摊,说是小摊,其实就是两个箩筐、一副扁担。村供销社往西住家少,房子稀,街道便显得宽敞,街道依村庄后面山势弧形穿过,村子最西头的打谷场变成骡马市场。庙会也称骡马大会,骡马市场完全是男人的世界,熟谙牲畜习性的男人们在那个地方转来转去,或扳开骡马喷着热气的大嘴端详,或圪蹴在骡马后面打量蹄印,或揪一揪骡马不安分的尾巴,看仔细了,心里有数了,便伸手与骡马的主人在衣襟下面讨价还价,摇头或微笑之间,交易便算失败或达成。
  我熟悉的庙会市井图长不足半里,我在那幅风景里走来走去,除了偶尔中断,多少年都不曾变过。中断的原因自然和钱粮有关,遇到灾年,风景便只能住在梦里。
  凡举行庙会的地方都会有寺庙,可我在村子里生活十多年,从来不曾见过寺庙。在村供销社南面的拐弯处有一座小庙,站在那儿可以看到村东,可以看到村西,村民称之为奶奶庙。奶奶庙其实是一堆乱石搭起来的,有半人高,像座时刻准备倒下去的小塔。说句不敬的话,与其把那座乱石堆成的塔叫庙,还不如叫鸡窝呢。那座奶奶庙是村民你一块石头我一块石头随手垒起来的,以其模样和形成,断断不会与庙会有关的。据老人讲,村西的山坳里曾有一座寺庙,叫甘泉寺,寺头的村名大概与此有关。甘泉寺有两座面对面的戏台,旧时曾唱过对台戏,可我记事时已变成一堆废墟。两个戏台遗址相距并不远,寺院仅两座农家院大小,在那么狭小的空间唱对台戏,不但拥挤,而且嘈杂,我很怀疑老人们的说法,或者,那景象仅是他们的一个梦。不过,无论我信与不信,无论那场景是真是假,我记事的时候,那两座戏台已变成一片废墟,看见那堆瓦砾,我觉得它就是旧时的一个梦。
  
  故乡人把庙会叫七月初一会,那个日子正好夹在夏收和秋收之间,可谓忙中偷闲。
  阴历五月底、六月初,我便会在街道两旁的墙上看到石灰涂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此地有人占下”。看见那几个字,我就像盼过年一样,开始弯曲着手指数日子。那几个字是公社供销社或饭店托人写下的,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写一遍。其实写不写并不重要,在斗私批修的年代,从来没有人敢跟公家抢生意,更没有人敢跟公家抢地盘。那几个字的重要用途更像如今的街头广告,告诉村民今年的庙会一切照常。有时候,公社供销社或饭店会忘记写那几个字,孩子们便会随手代劳,那几个字不管是谁涂写的,地盘都是他们的。那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出现在墙上时,村民便惦记起写戏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品评回味前些年的戏班子,建议应该写谁谁家的戏,但最终拿主意的还是大队支书。正经剧团的戏村里写不起,庙小舞台小,容不下那么大的神。我小时候看到的戏班子都是公社一级的“草台班子”,那时候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的戏也多是样板戏。七月初一的前一天,戏班子就该进村了,在此之前,村里便派出马车、牛车咕咕隆隆赶到前一个台口去,名曰接戏。戏班子一进村,节日气氛便浓烈起来,公社供销社和饭店也早在街道两边搭好帐篷,摆好货架,垒好炉灶。
  庙会通常四天七场戏,第一天仅有夜场,第二天开始才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午场夜场连轴转。庙会期间,大队院门口的墙上会贴出海报,告示场次、时间和戏的名字。最隆重的自然是首尾两场戏,第一场是开场戏,开场锣鼓响过之后,大队干部便叉腰站在戏台上讲话,表达欢迎四方乡邻之意。第七场是散场戏,戏将完的时候,大队干部还要登台表达答谢之意,同时,还要给戏班子赠送锦旗。那时候,我对看戏没有多大兴趣,觉得一句话半天唱不完,啰啰嗦嗦,戏里的仗打的又太假,不如电影身如其境。戏开唱以后,尤其午场戏开唱以后,一帮孩子便开始在街上逛来逛去,一会儿到饭店,一会儿去供销社,一会儿看镶牙,一会儿瞧照相,孩子们巡逻一般逛来逛去,从不花一分钱的。该转的地方都转遍了,便跑到骡马市场去,看大人在中式对襟布褂下面寻价,有时也装模作样地模仿大人的样子在衣襟下面乱摸一阵,趁势挠对方痒痒。
  庙会上其实没有多少孩子们感兴趣的事情,但每年还是盼,每年还是想,其实想的盼的就是那份热闹。“傻子赶庙会——东张西望,光图热闹”,这个歇后语大概就是说孩子们的。下午,人流从四面八方涌进村里来,作为东道主,孩子们自然会流露出几分骄傲。戏散场之后,看着人群风云一样散去,孩子们又有几分落寞。午场戏散场以后,孩子们便站在马路边或村口,看见平时不常走动的亲戚朋友,使劲往家里拉,往家里拽。庙会期间,村里几乎家家都换了大锅,富裕些的亲戚朋友来家的时候,手里都会提二斤油条或一打火烧。无论穷富,无论稠稀,无论熟与不熟,来者都是客,都要热情招待,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孩子们有时还会在一起比谁家的锅大,谁家招待的人多,锅越大越光荣,客人越多越体面。安静的村庄突然热闹起来,村里的那口老井便浑浊了,老井蓄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取水的速度,孩子们经常一大早到河里挑水去。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河边早晨的空气格外清爽,戏班子的演员们站在河边新鲜得能挤出水的风里吊嗓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让我觉得怪怪的,就像在街上看见他们涂了戏妆的脸一样。我总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另一种风景。
  赶庙会除了逛街,孩子们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占座位。客人多,家里没有那么多的板凳,孩子们便在戏台下面用木板搭起临时座位。第一天,那些座位还比较稳当,第二、第三天那些座位就开始摇晃,第四天,那些座位就分不清是谁家的了。那些座位都是给大人占的,大人一落坐,孩子们便钻出人群到处逛悠去了。大人无论男女都坐在戏台下津津有味地看戏,祖母却不喜欢凑那份热闹。每年庙会,我经常在场地最后看见祖母,祖母也只是在那儿站一会儿,用祖母的话说,看看人影就算赶会了。如果是外村唱戏,祖母更不会去看的。记得我问过祖母为什么不喜欢看戏,祖母呵呵一笑,说了一句民谚,“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祖母经常看一会就睡觉去了,村里除了卧床不起的,祖母是庙会期间全村睡觉最早的人。祖母不喜欢凑热闹,无论庙会,还是日常,祖母都远远地站在离人堆很远的地方,不听闲话,不传闲话,也从不开口向人借东西,不求人办任何事情。在乡村,祖母算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或许乡村生活过于平淡的缘故,庙会演变到那个年代,便只有热闹了。
  在传统的村落文化中,有机会举办庙会是一个村庄的荣耀,也是一个村庄厚重历史的体现,虽然村庄历史与社会历史相距十分遥远,就像平民的历史通常被官家忽略一样。在乡村,庙会其实也是一种身份,一种地域认证,或许这个原因,我的故乡是沿河两岸光棍最少的村庄,是外村姑娘最向往的村庄。
  村庄是寂静的,自然对热闹多一份渴望,戏剧与电影相比显然更热闹一些,离村民的生活也更近一些。毕竟,戏台上的演员就经常走动在身边,就住在村民的家里,有时候,还吃在村民家里,而电影离乡村那么遥远,电影里的人物似乎并不生活在凡间。春节之外,庙会是乡村唯一的庆典,甚至是乡村的另一种春节,村民自然看得很重。记得有一年干旱歉收,村干部犹豫再三,最后竟然没有去写戏。快到庙会的日子了,村民才知道情况,大家不禁议论纷纷,有的甚至义愤填膺,说活这么大从来没遇过不办庙会的事,庙会毁在我们手里,丢了祖宗的脸。还有人建议各家各户分摊出粮,联合请戏班子。大队干部顿觉事态严重,可请戏班子已经来不及,那时八音会在民间也几乎消失,说鼓书的显然又无法凑数,只好把公社电影队请来放了四天电影。在孩子们的眼中,电影显然比戏好看的多,可大人们却觉得不够热闹。没有戏便算不得庙会,公社饭店没有来,公社供销社没有来,镶牙的、照相的、贩牲口的没有来,那年的庙会最是冷清。
  我离开村子的那年,村里请来一个正儿八经的剧团,唱过七场大戏。剧种既非样板化的京剧,也非家乡的上党梆子,而是临近地区的蒲剧。剧目则都是古装戏,我第一次看见演员在戏台上穿着龙袍马褂、踩着靴子、甩着水袖、摇着雉尾,竟有些呆了,想古人这般打扮活得该是何等辛苦啊?或许那是一个正规剧团,也或许蒲剧的唱腔比上党梆子轻柔许多,村民们喜欢得紧,也高兴得紧,几乎谈论了大半年。我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有些喜欢戏剧的,但离开农村之后看戏的机会越来越少,离戏剧也就越来越远。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八音会再次兴起,村民每遇红白喜事,都要请八音会来吹吹打打,有钱的人家,八音会、电影队联袂登场,乡村的热闹便比我记忆中的日子多彩许多。
  
  考据庙会历史,也有叫庙市的,算中国乡村最常见的市集,大多设在寺庙里边或附近,多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举行。据记载,庙会有因家族庙宇祭奠本主神像而起的,所谓“知礼之家、设本主于正寝,岁时必祭。”也有以某一历史名人忌日为庙会日的。故乡既无大家族,也无历史名人,曾有的一座甘泉寺也早在很多年前就毁了,但它却是那条河两岸每年最重大的节日,故乡一直把它保留下来,我想既是一种民俗,也是一种荣耀。看见那座高高的鼓楼,想起那座坍塌的甘泉寺,回味那条曲折的街道,我想寺头的村名也是很有讲究的。
  上党地区民间最流行的是鼓书、八音会和祭祀戏剧,祭祀戏剧原本是正月十五和庙会的保留节目,现多失传。与八音会和祭祀戏剧有关的行当是乐户,乐户一词始于《隋书·裴蕴传》:“蕴揣知帝意,奏括天下周、齐、梁、陈乐家子弟,皆为‘乐户’”。据《魏书·刑法志》记载,大约北魏时,开始把受刑事株连的妻女没入官府,充当官妓,名隶乐籍,户称乐户。此制历代沿袭。《清文献通考》卷十九亦载曰:“雍正元年令……山西等省有乐户一项,其先世因明建文末不附燕兵,编为乐籍,世世不得自拔为良民,至是令名属禁革,俾改业为良……与编氓同列。”
  山西乐户分布于晋北、晋南、上党三地。乐户旧称“吹鼓手”,也被侮为“王八”或“龟家”。“王八”者,忘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者也。乐户社会地位卑贱,不得入学堂,不得入科场,不得与乐户之外的平民通婚,死后甚至不得入祖坟。山西乐户一般分属两类,除先人犯罪遭贬者外,尚有因生活困顿充当“吹鼓手”者,一朝陷身此列,终生不得与平民为伍。上党地区的乐户分粗细两种,粗乐供奉律音祖师,细乐供奉咽喉神。据资料记载,陵川东陈丈沟现在还保留着一座咽喉祠,存一副对联:“昊天上帝钦命使者,宋帝真宗敕封咽喉司。”高平市也有一座咽喉祠,清同治四年重新修过,刻有一座碑,碑文写到:“衙署西南,古有喉咽司尊神庙宇,为上天之喉舌,福善祸淫;作大宋之股肱,开疆拓地。”遗憾的是,陵川和高平我都去过多次,那两处咽喉祠却未曾亲见,也未曾听人提起,估计早被当地人遗忘了。
  乐户的行头叫龙褂,前身为马褂,后身为袍。龙褂为正领,前身很短,仅两尺余,后身很长,拖于地上。龙褂的前后身中间还缀有三条细带,腰里扎一条疙瘩带,中间挂一个木刻虎头。现在的八音会行头虽残留着龙褂的影子,人生却已没有乐户的辛酸和眼泪。乐户的历史早已走出我们的视线,真正的龙褂也该是文物了。我记事的时候,村民对八音会是很尊敬的,对戏班子也是很尊敬的,大多数人对乐户的历史没有任何印象,在他们眼里,八音会和庙会习俗一样,早已洗尽卑贱,只剩下充斥着烟火气息的热闹了。
  
                          
              
                     2008年8月31日于太原
                     2013/7/25     旧作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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