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涧沟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红涧沟,小地名。有山数座,田数十亩,木秀,成林百顷之多。
此处早年有河,据说水势颇猛,特别是夏末秋初的雨季,河讯频频,周围村庄的人们,常在夜里被咆哮的水流搅得慌乱,深怕一条涧沟容不了这些洪流,使之一泻千里,摧毁了农田坝堰。
后来,河水开始瘦了,小了,断了,灭了。像火焰要成为灰烬,岩石要成为沙土,河流也会改换面貌融入自然,成任何一种与之不相关的形态。
水消失后,整条河沟里长满茂盛的茅草,蜿蜒伸展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山外面公路的排水沟里。
夏天满沟大大小小、颜色各异、无名或有名的花,其繁华势,招惹了无数的鸟雀和昆虫,它们的到来和侵扰,使整条沟陷入到一种极致的迷乱中,人走进去,眼观、耳听、鼻嗅,不时便飘然不知所以。人间大好,最美自然。
两下里的山因沟之相隔、相衬,愈发高大、耸立,披满绿荫荫的松、柏、柳、杨、榆、槐等,形如巨兽,蹲坐人间。有野物飞过,长鸣之间遁入林中,徒留清风一缕。
山后,缀满大大小小的村庄,大成片,小是点,村村隔梁或隔道相望,一幅幅锦绣花样。
有寺庙一座,其建设规模宏大,在县里乃至市里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姿势。寺里僧者、居士、信众甚多。前几年汶川大地震,寺里召集僧众捐款,捐资高达上千万,其豪举令人惊叹。
抑或是沾了神气,环绕红涧沟的每个村庄,均富饶难挡。村里出来的人,男女着扮皆时髦惹火。有男娶不娶沟外人,女嫁沟内享福华的谚语。上世纪八十年代,村人分了地,男人们都去了煤矿,女人们闲极无聊,便流行玩麻将。据说妇女们早上送走了男人和娃,屋里屋外清扫罢,描了眉,擦了粉,足蹬健美裤,脚穿高跟鞋,便召集一众玩将起来。口渴了,把卖西瓜的商贩喊来,称几个,将瓜刨开,一分为二。瓜瓤吃罢,方便面入泡,泡好,食之,既省了做饭,又省了洗碗,最最合适是不影响玩耍,边吃边玩,一举多得,有仙人架势。
韩诗有云:大部分神灵都是人的保姆,在暗处看护着这些孩子。
为是。
二
红涧沟有古木九株,柏一松八,均分布于河沟边壑。因沟内草木茂盛,视觉上这些古木如同被众草捧星,高高在上。近看,又觉得沟深壑险,树根或斜逸,或旁出,或弯曲,种种相,均是无言之艰难努力,生根不易,万物皆同,这点上,树与人有惊人的相似处。
后来其挺拔,俊朗,气质清傲,骨相粗壮,都是几百年与形势,与气候,与土壤,与自身相抵、相持、相拗、相和、相合的过程。这点难,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化,呈现出来的,是铁一般干硬的表皮,不可攀爬的高度和置险境而独生的大蔼然。
古柏高近7丈许。树皮红褐色,纵裂。小枝扁平。叶鳞片状,小形。根生于河沟离地面约2米深的石缝中,石头白,呈青色,石与石连接紧密。这株古木,竟若胶般将三块石头焊在一起,再分不的。所谓天长地久,亦只有这些生命长久的物体能证明吧,天在,地在,树在,石在。
古松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树龄最长者,粗一小抱,高不及5丈,轮状分枝,节间长,小枝较细弱平直或略向下弯曲,针叶细长成束。树冠篷松不紧凑,“松”字正好诠释了树冠特征,其形象,再无别字可当。传松树性命坚固,一旦成活,极少死亡,有不死松之说。
除去这些古木,山上皆是近二十年植栽的松、榆、柳诸树,因地势肥沃,空间辽阔,长势郁郁葱葱,整齐有序,颇喜人。据说该山被某人租赁,当年交10万金,租期50年。山上树木皆其雇人栽植。
山底部有田几十亩一同租之,内种干水果树、药材、庄稼不等。想来,他年某的财富可增值至千万,权且不论,只说当下,如此钱财不吝,投资绿化,值得人敬佩。
某次开会,领导说了这么一句,古人云修路搭桥为善,我今看栽树种果亦是,积善者死后是要上天堂的。
有这九株古木为梯,想来,某上天的路会比旁人通顺些。
三
除去沟内这些古木,周围村庄亦古木繁多。
最古,属张家垴1500余年的槐。
此树在村庄最高点,长势一般,东盛西衰,树身空洞,但枝叶尚好。传为神木。日本人当年把一村民众赶于洞内,枪杀掠夺,惨无人道,最终将全村人活活烧死,之后将全村房屋全部毁坏,制造了吾县最大的惨案。村庄在一夜之间夷为平地,只剩被烧残的这株古木。古木当年已空心,一人急中生智,把幼儿藏于此,才不至于一村香火全部断绝。
后经过几十年重生,有乞讨者、避难者等等诸位,又将村庄重建。古槐被誉为神树,披红挂彩,复现生机。且又担起医人治病的重任。
文革期间,破四旧,古槐作为最旧的东西,亦被列为砍伐目标。
村里人虽千般不愿,最终还是屈服。
砍伐那天,古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但见伐木者二,拿大锯锯之,刚锯到一寸,便有血丝丝洇出,再锯,血流成河了。围观众人齐跪于此,长拜不止。太古旧的东西,成精了,有了灵魂和血肉。这次现身,倒保了古木性命,从此留下来。
昨夏,因对之保护一责,去往该村。按要求需通枝松土,围栏洒药,填补树洞,谁知全村人均不依,一来此为神,凡人凡身动弹不得;二来树洞里住了蜂,村人亦以为神迹。无奈眼睁睁看着枯枝败叶,残洞破缝,只做了围栏洒药一事。
回来成文,题为《蜂》,有这样一句:蜂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老树的空心。没有心便不懂得了疼,不疼,便可承受种种。
四
寺名“永清”。永,水流长,长久;清,明白、公正、高洁之意。
简介里这样描述:永清寺,坐落在“仇犹”古城东南6.5公里处路家村镇东杜村。东距石家庄140公里,阳泉市45公里,西邻太原市120公里,北靠五台山170公里处,是一座具有古老佛教文化历史和现代佛教文化的佛教道场,也是县佛教协会所在地。此地冈陵连绵,沃野如画,望四周群山俊秀,竞生紫气风采。碑文记载寺院始创北魏(386—533)时期,素有“先有永清寺、后有盂县城”之说,寺院鼎盛于宋、金、元三代。据金正隆年(1156—1161)碑记,长老昴公大观年(1108)至永清寺担任住持,护持如来家业。可见寺院据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古寺曾修复三次(1.明—万历年 2.清—康熙年 3.清—嘉庆年)。
该寺元至正年间(1341—1367)正殿遭兵焚,明代万历年(1573—1620)僧人洪公法师化缘重建,寺庙坐北朝南,分前、后两院,以前院为正殿、山门和东、西配殿为主体,现存大雄宝殿3间,系单檐歇山顶结构。殿面宽15米,进深14米,檐高4米,九檩八椽、12梁、16柱。殿内塑像已毁,只有明代的水陆壁画一堂尚保存完好,至今栩栩如生、清晰可见。
庚辰年仲春,一度法师受市佛教协会委派和县统战部、宗教局安排以及东杜村党支部、村委之邀请来主持本寺佛事工作。随即领取了 “宗教活动许可证”。当时的寺院,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无尽凄凉,法师遂发愿复兴古刹,认真修行办道,再现佛教丛林规模。于是四处奔走,到处筹集善款,修破墙为住所,云集僧众,几经艰辛,经数载严寒,师徒数人历尽沧桑,居士信众辛勤付出,特别是在各级党和政府的关心下,重新修复了大雄宝殿,随后相继修建了千佛殿﹑药师楼﹑极乐殿﹑大悲殿﹑三圣殿﹑居士楼、藏经室、念佛堂等,各殿相互呼应,格局严谨,金碧辉煌。丁亥年季春以来,新修了永和公路、永和广场、天王殿、五观堂、法物流通处、山门、钟鼓二楼等,从而使各殿配置更为完整,寺院更加宏伟壮观。该寺现占地面积四十余亩。
今日观之,在一度大和尚的率领下广结善缘、弘法利生、慈悲济世,经过了短短十年当中的复修和扩建,如今已是一座拥有常住僧人四十多位,寺院执事健全,各项设施配套的佛教道场。殿宇更显的清净庄严,龙柏再现当年翠柏,寺院佛光异彩,六时生辉,使千年古刹又呈辉煌。
这段来自网站的简介,大体描述了寺庙的状况,关于寺里经过战火和灾难百般侵扰伤害的千年古木,我写下这段文字:仰头,便是千年古柏,葱葱貌,冬天的缘故,针叶掉落,枝间疏朗,奇的是,中有一枝,前端蜷成一个大头模样,眉眼口鼻隐约可见,说是龙头,细观,形似七分。千年非一日,而于它,或也是一日便千年。一日,把个战火连天的朝代,转化成盛世安平;一日,忽略了千辛万苦,眼前,便只是一株柏,入世,是世态,出世,亦世态。
五
红涧沟有一片杏林,不大,约一亩。春天时候,三五成群,驱车前往。
北方的春天是很凄凉的,风,沙,气候干冷,原本灵动的东西都显得木讷。山是灰的,地是黄的,石头是青的,要说鲜艳,亦就是远远的一片云霞,灿烂的让人惊叹不已。沟内隐约有水,浅浅的一隙,是上年的冰被消融,沿山体流下来的。跨过,上了山,爬很长很陡一道坡,又上了几个坝堰,鞋里灌了满满的土,才近处看到杏林。
越是好看的东西,抵达的路途越艰难。众人汗淋淋喘吁吁地拍打着裤子上的土,你搭着我我搭着你的把鞋里的土倒掉,拿相机开始对着眼前的花拍起来。杏花是粉白的,一嘟一嘟的,纷纷繁繁的,愈发印得树干如黑铁,又硬又矮又瘦。女人爱臭美,倚了杏花拍照,一会远景一会近景,拍出来倒也好看,花花相对,总有一些气韵是相辅相成的。
走完一亩杏林,正遇上一家人在刨地,翻起来的黄土新鲜的能攥出水来。女主人裹了一条鲜红的围巾,拄着撅头跟我们微笑。小孩子穿着露裆裤,一个黑红的小屁股隐隐现现,很是可亲。男主人掏烟,递到我们中唯一的男士手里,说,一看你们就是城里人,看花来了吧。
我们亦都笑。
回身,一只黑黄相间的狗卧在地头,对着我摇尾巴。
便拿相机给它照了一张。安静的景框里,有花一枝,犬一枚,天地半分,隐约山一座,房屋数间。
六
红涧沟最多的草是毛毛草。
毛毛草是猫尾草的别名。山里草木众多,人类喜欢以它的形状为它命名,好歹,其实都是人自己的喜好,跟它无关。
毛毛草的茎直立,分枝少,披灰色短毛。叶片呈线形,叶鞘边缘有柔毛。主轴密生微毛,分校很短。每枚簇生3个以上小穗,小穗椭圆形,顶端短尖。一般4月中旬至5月份种子发芽出苗,5月上、中旬大发生高峰期,8至10月份为结实期。种子可借风、流水与粪肥传播,经越冬休眠后萌发。其饲用价值极高。
我喜欢毛毛草上的小棒槌,有骨质感。像树。
有一天,突然知道,毛毛草,竟然就是“秦”这个字里包含的“禾”的本意。这么普通的草,因代表一代王朝的一个大字,而变得异常生动。
想到了菘,茨,黍,芣苡,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怎样的归所才是生物们最终的安歇地?这世上从没有肯定的答案。
我们都在寻找中慢慢地老着,老到最后,即将死亡,才知道我们要的,不过虚幻。
那天回来,刘又邀请过我们,说去摘杏,吃桃,去吃大棚菜,当下我们都是应承了的。且商量着何时去。但时间就像会飞一样,每天被我们以这种那种事压得满满的,到后来事物把时间的翅膀压得低低的,直到压到土里。关于再去的事,便放置乃至遗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七
秋天的蓝天白云下,草木们缓慢而有序地过度着自己生命的颜色,从深到浅,从青到赭,从黄到黑。原来,红涧沟的这个“红”字,并非早霞和夕阳的红,亦非雨后彩虹的红,而是这满山满沟的草木所给予的红,红得让人惊骇,红得让人心生悲凉。
荒芜从来都是繁华的尸骨。
自然界遵循着它的规律,极致过后,凋零成霜。
山上虽多松柏,但那些枫、菜、漆们涨红脸的时候,一切常青的树木自然安静下来。万物静默如迷。红,一丝一缕,一点一滴,从枫、菜、漆们的脸上,一直蔓延到它们的身体的各个部位,顶端,根部,经络和叶片,它们像一把、两把、三把、万把火,让整个红涧沟燃烧起来了,陷入一种要抵达,要完结的大快乐中。
与其伤悲地度过余生,哪如把快乐扬撒开去,从山顶一直流到山腰,再从山腰直抵山底,到那条河流,影子般倒轰然下去。
红涧沟绚烂的红,一直要延迟到十一月。
一场雪徒然教人清醒,雪中带着的冷静,寒凉,纯粹,真实,阻止了生物们欲翻天覆地的奢望。
而那红,却要一直留在大山、河沟的梦中,温暖余下的寒冷季节所带来的所有不适。
八
再过几年,恐怕也就没机会去红涧沟了。
对于再也不能靠近的事物,心里的悲悯会因时间的发酵而更多更满。所有的失去,都是我们当下不以为然,不懂得珍惜的宝贝。这样的醒悟,往往来得很迟。
有个故事说,某人落水了,于是来了个渔夫来救他,他说,我不用你救,我等上帝来救我。随后警察发现了,也来救他,他又拒绝了,最后,他死了,来到了天堂,愤怒地责问上帝为什么不来救他。上帝回答说,我给了你两次机会,是你不珍惜的。
其实神一直都在。
就像冬天,雪把整个大地都涂成一色,神的眷顾是公平的,它予万事万物都一样多。
红涧沟,它的山峰,树木,村庄,庙宇,都被这个冬天的雪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你已难以分辨出它们之间有怎样的区别,其实,这里的生物都是幸福的,我们生活在人间的所有生物都是幸福的。
这是古木说的,是神说的,也是我们自己对着面前这广阔的山野,不自觉地在心底说出来的。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