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春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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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树下,月光和风焚烧在四周。我听见叶子在枝头摇动发出的响声。月光下的田野像涨满的海,寂寥的,微微发亮,是白蜡烛点燃的光。月头隐在云层后,天高而广袤,银色的光线照着回家的路,却专不碰那缠绵的山岭和树林,它们是属于夜的难以启齿的欢喜。
大风吹,我觉得哪里痛,又觉得痛得更好。捡一块临草木的地方,我在路边坐下。今夜,终与天地齐眉。我唱出一支歌,为了我的痛苦,也为月亮。我放大声音,因我的嗓子里有红月要涌出。它早该出来。我不知道夜行的车马和路人会如何看我。一辆摩托用车灯照我,迟疑片刻又离去。至于那些路过的人该在心中诧异,并暗想:“这人是疯了。坐在夜里对山野唱歌,且不远处有一处坟地。”我不在乎,早已不在乎。我一边唱一边轻抚身边的野蔬,黑暗中它就像一朵被风暴摧毁的海棠,驯良而安稳,不声不言。
但我终是没有坐住。月亮的白袍现出太平之华光,它转过身时,露出玉石一般的脸庞,我竟然一眼看见其中倒映的影子(是兔影还是错生天阙的瘦鹃?)。我来不及多想,便追着月亮急急地跑起来。前路鲜明,大树眼望北方,枝条高远不测,在阴洁处“梭梭”起立。时候不多,我已顾不上深究它的去向,人间自有菩提庄容它下榻。夏虫衔草,田蛙击鼓,岁月声声晚,岭头碧松侍卫提剑大喝:“来者何人,未经天父地母传召,竟胆敢单衣上殿?”我却似偷着一双青骨蛇屐,双腿奔走如鹿,头也不回,好不痛快。
月是圆,圆是四月短笛,一句疾奏便满了乾坤。我是下弦乐,沿灵肉源头追踪半晚故乡。行至戌时,路枕三处,一地压山林平调,一方和家门仄韵,另外一隅偏题着月丘之赋。这是月亮的季节,岂有不先拜主人的道理,我自然是要做玉兔投云上宫阙。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刀锋的凸凹锐芒,那是类似于食欲的谶字。可谁料白皓空地里面嵌有一把弯刀,我逆风月而立,月亮缓缓向我靠拢,如船儿靠岸。今夜,所有的树都在开花。累累花朵成熟,充沛,好像悬空的鸟。它们不会叫,因吞下了过多月光,腹部坚隆,隐隐发壮。我找不到那个提斧砍树的男人。传说中他被一个古老的诅咒所缚(也许是为践守古老的美人的誓约),要砍掉月下最大的桂花树。那树时刻在长,利涉大川,穿天齐云,被损伤的部分里仍流出汁液,它会在伤口内复活。男人埋头苦干,不知其中缘故,只觉月亮太大且满,好像内里活着一轮太阳。它没有生命,生命却从它那里来,时间也是。他明白自己一辈子也将走不出这个圆。他成了月亮里唯一的眼睛,狭长的男人的目光生出阴影的睫毛,地上的人看见了大为诧异:“天狗开始食月了呢,你看它已露出那颗最尖长的牙齿。”
鸣风,耕耳,织丝竹喜乐。风行水上,涣。泡桐树解散爻辞,每一支花都是卦之细象,字字珠玑,透出凶灵。起先我有些骇意,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猛撞的风声,仿佛地底深处传来的狼嗥,我的身体是它黄金般的嗓音最大的落差点,怀孕永在消失和竖立的虚无。
一棵树的恐惧惊动了我。它们被月高悬,听任黑白光影发落,在风中合拢如豹群。它们的宁静是沉重的,且喘着粗气,我屏息仰首看,一句话不敢说。果然,弹指将过,树木中便起了异常动静。树有百手白脚,它先是贴着虬干抖抖伸出喇叭似的绿手指,拨震野风鼓面,号角声随之远远近近地围过来。一击远古,二合地焚,叶脉上有脚步声,似是千军万马涉水汤汤。有火烧着,烈兽两肢离地,扑打天庭糊涂梦魇。争战由内至外,树的长鞭一节一节飞舞,抽在蟾魄额头,月收割武器如丰产者,又快又准。树顶有滚石,月填平它的棱角落宿,它成为月的白昼。
谁赢了输赢,或是谁输了输赢,我终究没看出来。最后只是我这孤苦的看官有幸聋了一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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