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少年过客》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记得小镇的车站就在布满青苔的围墙后面。出口处有一扇锈迹斑斑敞开的铁门,从门口出去,是灰白的石子路,路的两侧是空旷的田野。记忆使我习惯性地向左,一条半绕着池塘的石板小径清晰地浮现。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小径一侧的那片甘蔗田。确切地说,是我记得那个夏天午后的甘蔗田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从田垄的那头到这头,带着近似船舷分开水面的速度。我于是看见了一个连蹦带跑的少年,他一路拨动甘蔗叶的臂膀上雀跃着的斑驳光影。
我忽然想起鸽子。一只打开翅膀的鸽子。在我的想象中,少年就是那只鸽子,从遥远的某个地方扑棱棱地飞过来。这一刻的印象令多年后的我感到惊异。我曾经试着勾勒少年的脸,但眼前总是晃动着他最初举起的臂膀,皮肤上有光影流动,掩映在有些宽大的甘蔗叶间。
接着,我听见了四周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的蝉鸣。奇怪,那蝉鸣之前就在那儿的,为何我没能注意到呢。我还感觉到有微风隐隐吹过,像一双神秘试探的手。池塘的水面漾起初生婴儿般柔软的皱纹,一只翅膀比豆荚还小的蜻蜓孤独地擦过水面眨眼间飞走了。这时候,少年成了一名不速之客,似乎正是他的到来惊动了那个午后的宁静。
少年终于站在我面前。这个陌生的异乡少年经过车站,经过每一个抵达小镇的人务必经过的石子路,然后又从他落脚的某户人家出发,经过街巷,石桥,河岸,从一个转角到另一个转角,来到这片甘蔗田。现在,他背对着池塘站着,我发觉水面上那些细碎如针尖的光芒在他肩上闪烁。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左右对称的小虎牙,这使他看起来有些顽皮。与他可爱的虎牙不对称的是一副显得老成的黑边眼镜,在鼻梁上微微下滑,怪别扭的。我忽然笑了。
“你也在这儿吗?”他对我说。好像我们是彼此十分熟悉的小伙伴,因为都喜欢这片甘蔗田,才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
“是啊,我常来这儿玩呢。”对眼前的少年我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奇怪,感觉他就是街坊邻居家的孩子。
“你刚才干嘛发笑?”
“你不是也笑了吗?”
我们的对话就是这样开始的。真巧,我们同龄,都是刚刚上完小学五年级,马上就要升初中了。我还知道,少年是从北方来到小镇亲戚家度假的。我不记得那个午后我们在一起聊了多久,反正我们离开的时候俨然是好朋友了。在我看来,那个刚刚开始的暑期,预示了一种炎热而沉闷、缓慢而单调的生活。我总是不能安心地一个人呆在家里,那个年纪的我对孤单有一种潜在的抗拒。每天早上我都要经过甘蔗田前边的那条石板小径,到母亲的工作单位食品公司门市部,在母亲滴滴嗒嗒的珠算和嘈杂的人声中打发时间,午后才回家。因此,少年的到来令我欢喜,这个暑假我将不再孤单。
我开始注意到少年说话时带着很多好听的卷舌音,而且稚气中透着灵动,声音尤其清亮。有一次,我们说好打水漂比赛,每每投出一块小石片,石片擦破水面时被反复弹起,少年就会兴奋地跟着说:“得儿——得儿——得儿——”,像催促一匹行走在水上的小马驹,直到石片最后落进水里。这声音令我想起翻卷着的有韧性的薄片,在吹弹中发出的声响。比赛结果总是他胜出,于是他开心得又是叫又是跳的。还有他的笑,一股脑儿倒出来似地,在空中骨碌碌打转。记忆中,他的笑声是水面上唯一能够与阳光匹配,并且深深印刻在我心底的的光亮。
有时候我们去稻田旁的空地上玩,边上一户农家的后院有一个高出地面六七十公分的平台。少年提议玩练习飞翔的游戏,看谁坚持到最后。少年摘下眼镜,站在平台的边缘,两臂伸展,呈开口很大的V字形,然后纵身一跃,如此反复。我记得是在黄昏,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风中少年的身影更加快捷轻盈。天再黑下来,少年就要成为一只掠过屋顶和电线杆的鸽子了。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一如最初在甘蔗田,并且这一想法持续了很久。还有一次是在电影院,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中间要放映一段幻灯宣传片。少年突发奇想在座椅上倏地站起来,对着银幕使劲挥动双臂,放映机投射的光束正好经过它们,并将它们清晰地投影在银幕上。我于是再次想起鸽子。现在,这只鸽子正从银幕上起飞,它要飞到一个遥远的梦幻国度里吗?在以后少年离开的时光里,他举起臂膀的样子始终与我想象中的一只鸽子重叠。
少年也有变得缓慢的时候,包括他的语速,动作,像鸽子煽动翅膀后在某一个片刻变得安静。我记得池塘背对着的小树林,夜晚的时候树木一团一团地连片起伏,饱含了水墨似地与整个池塘交融在一起。我和少年一起坐在池塘边上,两个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孩子这会儿出奇地安静,似乎正被夜色浸润,一点点地化开来。而我们身后的大片甘蔗田则保持静默,安于被自身的叶片覆盖。
水面上有月光,好比剪碎了的银箔轻轻抖落。那被黑暗压着的月光变得尖细,努力将黑暗刺透。过了一会儿,树丛里有萤火虫飞起。开始是零星、缓慢地,然后渐渐多起来,发出点点清冷的光。它们在游移,梦幻般地上升,如同小片小片的雪花。那一刻,我忽然渴望一场飞雪的到来。少年在我身旁轻声告诉我,他见过漫天的大雪,密密匝匝的,在遥远的北方,他的故乡。他还说,积雪很厚,很长时间都不会融化,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常常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一起滑雪。说这些的时候,少年对着夜空仰起头,镜片上有细小的光点闪烁。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他的语气里分明透着一种神往。少年似乎拥有一种魔力,他可以在平静的叙述中不知不觉地为我开启一扇通往童话世界的门。此刻,萤火虫远远近近的光亮连同少年的面庞变得迷离恍惚。我于是听到一种来自北方的声音。那是雪的召唤。也许正是从那个夏夜开始,我的心从此踏上了通往雪国的漫长之旅。
而在另一片幽暗里,我意外看见少年苍白的脸。那是在食品公司门市部光线暗淡的登记处,因为去找母亲取钥匙而碰巧看见宰牛的场面。登记处的斜对面是用木板围起来的临时牛棚,只听得嘎吱一声门响,屠夫将一只哞哞低吟着的老牛牵出临时牛棚。我和少年惊惶地躲在半掩的门后,目光追随着老牛的身影,直到它迈进潮湿、滑腻、充满血腥味的屠宰场。屠宰场显得昏暗,老牛默默地站在那里,面对举刀的屠夫一动不动。只见瞬间一道强光闪过,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老牛没有任何挣扎地跪了下来。闭上眼睛,我依然看见伏地的老牛喷涌的鲜血。红,犹如末日的夕照,无可抑制地涂满一地……我抬起头,正好与少年苍白的脸相遇。少年忽然转身冲出门去。大门外,少年双手掩面,忍不住抽噎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对我说:“老牛倒下的时候,你听见了吗?牛棚里的另一头牛叫得很凄凉呢,它一定知道了同伴的死。多么残忍啊!可怜的老牛。”少年痛苦的表情开始转为深切的悲伤。而他的悲伤仿佛有着很长的触须,深深地探入我的心底。那一刻,我多想上前安慰我的小伙伴。当我的手触碰到他的,发觉是一样的冰凉。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带着少年在小镇里四处转悠,比如去河埠头看柳荫下游来游去的水鸭,看咿呀咿呀的船橹一路推开天空与河岸的倒影,间或轻盈地穿过石拱桥。又比如,我们在桥头看小镇明净的天空淡淡地蓝着,沿河老屋的木格子窗户在天空下一扇扇随意打开,不时有晾晒的衣服五颜六色的,绽放似地在风中拂动。如果是傍晚,我们还可以看见屋顶的袅袅炊烟,仿佛一根升往天空的青灰色绸带。
从石桥下来穿过老屋与老屋之间窄窄的过道,就是横贯十里的石板老街。老街的每一个细部都有场景和故事,它们共同构成小镇最重要的章节。如果给这些场景和故事命名,那就是电影院、打铁铺、木器店、绣品社、文化站、岳庙、廿五间布店、阜大药店、新华书店、人民饭店等等。我和少年不约而同地喜欢上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神奇的银幕,喜欢木器店里米白色的刨木花好闻的香气,喜欢绣品社色彩浓艳装饰华美的古装戏服,喜欢文化站门前挑担阿公清凉可口的石连糊和青草糊,尤其是对新华书店的各类小人书情有独钟,有段时间我们天天往书店跑。
记得书店就在阜大药店隔壁,从顶部是拱形的门口进去有一个半人高的褐色柜台,柜台与墙角构成一个幽暗的小空间,一个头发灰白稀疏、爱穿中式绸料短袖的店员独自坐在暗影里。他很少出声,收钱,找钱,总是默默地,似乎大声说话就会惊落尘埃似的。书店很小,除了挨着墙面的书柜,立在中间的书柜还有三四排,彼此间隔很窄。尽管书店不大,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油墨清香,它的诱惑力抵得上包装精美的高级奶糖。少年和我对小人书爱不释手,几乎是忘我地沉浸在那些黑白线条所勾勒出来的神秘而新奇的世界,我们与画中人一起经历曲折磨难,悲欢离合,久久都不愿从书中走出来。
那天,少年来书店的时候背着一只草绿色的帆布挎包,他从挎包里取出一本边沿有些翻卷且泛黄的旧书,暗蓝色绘有图案的封面已经模糊褪色,但仍然可以辨出《飞鸟集》的书名和作者泰戈尔的字样。少年用他带着卷舌音的北方话,有表情地为我轻声朗读了其中的一节。起初,我只是我觉得泰戈尔的文字很美,似乎少年的朗诵更吸引我,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这以后在书店,我们除了看小人书,还一起阅读泰戈尔的这本集子。随着书页的轻轻翻过,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走,黑色的铅印字渐渐变得亲切,并且散发出一种无可抗拒的独特魅力。我终于真正喜欢上了那位印度诗圣优美的诗句。当那些诗句带着大自然的清新,爱的纯真,充满感性的隽永,涓涓细流般地渗透这颗懵懂的心,那种感觉是如此奇妙,仿佛野花盛开的山野绵延而来,而天空正为我开启一扇明净的窗户。
少年还给我看他的一本练习簿。说是练习簿,其实是一小叠白纸装订而成的小册子,封面有用圆珠笔写的“萤火集”四个大字。小册子里,少年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很多自己创作的小诗。我至今仍能记得其中的两首:“花朵为春天芬芳/蜜蜂为春天忙碌/我为春天唱一首歌”,“风来了/雨来了/雨点在大地上写一封信/寄给远方的朋友”。小诗空白的边页上还有很多彩色蜡笔的涂鸦,画的都是小诗里的场景,诸如雨滴,草木,鸟儿,蝴蝶,还有房屋,大街,人物等等。这些涂鸦看起来很稚拙,却很有意思。少年告诉我,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诗人,将来要像泰戈尔那样写出最美的诗歌。说到这里,少年停顿了一会,镜片上有亮晶晶的光在跳动。他转过头,脸对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日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我的思绪总是为这一刻久久停留,眼前浮现出少年在书店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样子。我终于将那个活泼开朗顽皮、安静善感而又富有才情的少年在记忆中完全统一起来。
书店的一角,少年又开始轻声说话,声音里透着细小的光穿过微尘,而屋外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影影绰绰的,仿佛我们正坐在一只漂浮的小船上,慢慢游向水天交接的远方。我甚至已经忘了时间,忘了少年其实只是小镇的一个过客。我几乎是想当然地以为,我们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在一起,像这条老街上的居民一样日复一日行走,生活,直到渐渐老去。
我们说好第二天下午去老街的郏家里看老屋天井里的古树和深井,但少年一直没有出现。有那么几天,我总觉得少年并没有离开小镇,他只是病了,或者因为有事才没有来。我于是去少年曾经说起的亲戚家附近走动,希望能碰见他。但结果是一次次的失望。最后,他的那位亲戚告诉我,少年父亲碰巧来浙江出差,就临时决定带少年回北方老家。少年父亲是当天夜里十二点到小镇的,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少年去了杭州,然后从杭州乘火车回北方。至此,我不得不相信,少年终于消失了,如同被橡皮擦拭得干干净净地在这个小镇里消失了。
这之后的某一个夜晚,我居然梦见了火车。它长龙般绵延的铁的躯壳发出轰隆隆的鸣响,在群山和原野之间快速飞奔,越来越远。当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夜幕里,我听见了我在梦中大哭的声音。梦醒后,我的耳边依然回响着火车尖锐的声音,心底恰似冰刀留下长而清晰的划痕。我知道一列火车远去的方向,就是少年离开的方向。在远离我的北方的某一片土地上,少年将在未来的岁月中不为我所知地成长。
而我却停留在原地。在少年仓促离开的空白里恋恋不舍地辨别出属于少年的气息,并且不时地寻找少年留下的丝丝痕迹。我又回到了甘蔗田,那是我和少年最初相遇的地方。风一遍遍吹过甘蔗叶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少年举起双臂拨动甘蔗叶,从田垄的那头鸽子一样飞过来的样子。当我凝神,少年就消失了,于是风变得空荡荡的,整片甘蔗田变得空荡荡的,周围的世界都变得空荡荡的。这时候耳边的蝉鸣一如既往,但是听着听着,就听成了一场夏雨,雨滴一颗颗敲打着空荡荡的路面。
我总是不断地想起少年在小镇各个角落的停留和穿越,那些情景在时间中清晰凸现,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将它们抚平。我在街角瞬间摇曳的光影中想象少年一闪而过,在风催促稻田时看见少年的奔跑,在黄昏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记起少年安静的样子……剩余的假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当我一次次陷入对少年的怀想,时间在浇灌和催生着什么,如同那片甘蔗田里的甘蔗在不知不觉中拔节增粗,暗藏的汁液雨水一样充沛,我小小的心被一种朦胧而又真切的情感充满。
在我翻寻所有与少年有关的细节时,我感觉少年其实未曾远离,他仍然在我身边呼吸,说话,顽皮地笑,安静地想心事,甚至因为内心的悲悯而流泪,我的心因此倍感安慰。而在我成年后的记忆里,少年一直都停留在小学五年级的模样。但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历经了岁月的风霜。对于现在的他,我真的一无所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每每翻阅泰戈尔的《飞鸟集》,少年好听而富有节奏的朗读声就在我耳边响起:“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这声音使我感慨,记忆中的那年夏天如此短暂,又如此久远,弥漫着年少时淡淡而模糊的怅惘。
谁又能说这里的飞鸟不是离去的少年呢?这个被我称作鸽子的少年有着灵动的身姿和纯洁的面庞,并且拥有与天空平行的方向。我一直在诗歌中凝望少年的背影,为了追随那个飞翔的背影,我爱上了诗歌,并且坚持诗歌的写作。因为我坚信,诗歌中有一条能够穿越年轮,穿越人世一切阻隔,抵达远方少年的路径。
那遥远的夏天
只有蜻蜓的翅膀才能让光,小到
可以珍藏
只有蝉鸣才能让寂静空旷
充满雨滴
只有你,鸽子一样的少年
才能让我的回忆,恰似一架
展开的手风琴
当我在很多年后某个夏天的午后写下这样的诗句,那一刻的少年是穿梭在北方的大街上,还是站立在某一扇窗户的后面呢?如果他在人流中停下脚步,或者在窗前将目光投向南方,他一定能听见我一路穿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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