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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隐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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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塑料布是灰蓝的、网格的、薄质的。它包裹了隆起着,一个人的形状。我们彼此面对着,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我却禁不住地在剧烈颤抖,甚至连脊背都有些僵直了。我的左手像捻起一片花瓣,慢慢掀开了那一层隔膜。于是我看到了一具枯竭了的褐色尸体,它是赤裸的,冰冷的,毫无遮掩的。而且我并不以为他具有任何美感——为了医学教学,他被剥去了大部分的皮肤,导致我无法想象他曾经的容颜,但我却能一眼看穿他的衰老。生命是有杂质的,而我们从来不能,纯净得像那些个装满液体的玻璃罐子。它们在金属架上,密封的,从左到右排列着。其中从小到大悬浮着的,是一只只幼小微渺的身体。他们未能降生于世,却并不虚拟。此刻的悬浮,凝固的不仅仅是姿态,也是演变的旅程。光线倏地从福尔马林中间穿过,是在告诉我时间的不可还原性,还是在述说这生命最原始的不安和欲望。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在解剖课之前,独自走进了那黢黑禁闭的停尸间和展览室。
  我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了,关于我们的躯壳,以及这冥冥中注视着我们的瞳孔。我想我并没有疯。我会开始用“完美”来形容一具略微酸臭的尸体标本。我还可以让一只蛙在毫无痛觉的情况下,被开膛破肚,慢慢剥离了皮肤、筋膜和肌肉,甚至游离出一颗完整的心脏。将其固定于受难的十字架上,我有办法让一颗心脏悬空着,跳动整整一个上午。它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鼓,坚韧得超乎我的想象。蛙在余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心脏,骤然间瞳孔扩大。我以为,眼睛就是一面冰冷的镜子,所以我们常常要用温暖的眼泪来浸润它。
  我习惯了在动物实验过后,做处死的工作。或许其他人都不愿意,可我却从不推脱。颈椎脱臼法处死一只白鼠,要掌握好寸劲,才能够干净利落;或者在兔子和狗的静脉中不断注入空气,用空气栓塞的方法,等待其最后的挣扎和颤抖。瞳孔涣散的瞬间,我知道它们终于得到了解脱。尸体被丢弃在黑色的垃圾袋中,封口打包,似乎连我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恐惧黑夜的来临,它就像一块森然的幕布,遮盖住了脸颊。我想起了那些埋伏着的病灶,仿佛在丰收的秋天里,有些像稻米,有些像瓜果,在黑暗处无声无息,吸收我们的气血一点点生长。
  室友养了一只白色的猫,身姿轻盈,夜晚时会攀爬上我的铁床,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身体上来回踱步。它的足轻轻塌陷在我的肉体上,而我却没能清醒到,去把它狠狠剥落。或许它也不曾以为,我还存活。或许在它的眼睛里,我只是一个人的形状。而人的肉体,本就是一个盛着灵魂的容器。是容器,就要有出口。眼耳口鼻,其实都是洞,我们通过它们去沟通整个世界。去了解人体每一个细微的结构,我们才会发觉人体是多么复杂和精密。
  除了厚重的《人体解剖学图谱》,我的枕边还有一本怪兽的图谱集,会被我时而拿出来翻看。里面记录着一种栖息在中国南方的物种,叫做“贯胸人”。在《山海经•海外南经》有记载:“贯胸国在其东,其为人匈有窍。”他们和我杀死的蛙不同,他们活着,却可以没有心脏。因为没有心脏,所以就无所畏惧。但我相信人类永远不会愿意做一只怪物。
  实习生活并不完全是枯燥的,偶尔也会透露出一些匪夷所思。我仍然记得那个女人,她站在医务室的镜子前,缓缓解开了一排纽扣,露出了丰腴的身姿。她像一只蜂后般优雅,身体异常白皙,手指上却涂抹着黑色的指甲油。她用指尖对着胸脯上方和我们说:“我的胸前有个贯穿的洞,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总是把衣服穿得严严的,我不去公共澡堂,也不会在公开场合裸露上身。”
  医生说:“或许我可以给你开一些药片,这会让你好受一些。”
  “不管用的,药片会从洞口滑落出去。我能听到吱溜一声,药片就滚落到很远。可最难的还是喝水,你知道吗,我的胸口就像喷泉一样。”
  “是在这里吗?或许我可以帮你把洞填补上。”
  “是的,他们指责我撒谎的时候,都用力戳在这里,很痛。”
  医生把纱布覆盖在她的胸口,用胶布小心粘贴好,并嘱咐她不要轻易揭开。我们或许想不通,胸口怎么会凭空无故多出一个荒谬的洞。她却镇定自若地说道:“我只是在向你们,陈述一个真实而已。”而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似乎看了一个鼓风机,仿佛她的胸口,真的有冷飕飕的风在穿梭。我幻想在她的胸口,插一束野心勃勃的花,使其变得完整。可如果生命完整了,我们又如何得到宣泄。她或许一直在寻觅一个完全相信她的人,或者一个和她一样残缺的物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却成了被指责的谎言,不知道是谁人看不穿,这空虚的洞穴。
  如果有灵魂的存在,那么身体就一定是束缚我们的囚笼,甚至可以被定位和追踪。午后的她,四平八稳地坐在板凳上,胸膛却像海浪一样起伏着,焦躁不安。她坚信她的身体有一些隐疾,令她惶恐难眠,比如有个男人在她的子宫中隐藏了一个追踪器。她说她无论跑到何方,都无法摆脱这个男人,如梦魇一般。一定是男人在捣鬼,始终在她的身体里作祟。而子宫是她身体里最隐秘的器官。
  “我们确信你的子宫里没有任何异物,因为机器不会说谎。”
  “不,你们都是骗子。”
  “那个追踪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是我的丈夫。”
  “他千方百计要找到你,是因为他担心你。”
  “不,他爱的只是我的躯体。”
  她有异常笃定的信仰,每一句话都像是定理,就如同大彻大悟的爱与恨,是结局,也是定论。一个细胞,在不断进行着吞噬、消解和排斥。而一个人,就是一大团的细胞。她却终不能像排出一个孩子那样,排出这个挥之不去的异物,摆脱这个男人的踪迹。
  我终于抬头注意到,门外站着一个不起眼的男人,他隐藏在阴影中,穿着洗旧的工作服,简朴得像一块用旧了的毛巾。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用毛巾去形容一个人,但他确实如此。他柔软、平和又值得依赖。他微微冲我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歉意。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到男人的时候,身体突然像弓弦般绷紧。像宿命的轮回,他们中的一个始终扮演着逃生者,另一个就要扮演追捕者。他们谁也不能倦怠,只好不断地潜逃和追回。我却愿意相信他是真正爱着她的,而不仅仅是一具肉体。正如人类热爱太阳,是因为它离我们是那般遥远,我们可以借由它的力量,耕种、收获、繁衍生息。或许他,正是她生命中的另一个太阳,她害怕靠得太近而被灼烧。医生还是应男人的请求,把她子宫中的节育环取了出来,作为一个象征,从此宣告她将恢复自由的身体。犹自高呼一声:自由万岁。
  女人的身体会变得残缺,因为男人可能是这柄利器。那一天,另一个子宫中藏着节育环的女人,前来修复一层薄膜。正如朋友决定出售一套旧屋时,他在估价前重新粉刷了墙壁。他们的企图可以归为一类,为了巨大的增值理应做一些小小的牺牲。但我从不认为这一点点的改变足以遮掩所有过往,比如房子确实经历过惨烈的地震,比如女人一定要在床上佯装疼痛才能获取信任。在医院,我们总是很容易知道那些极其隐秘的真相,即便鄙夷这世界,我们也注定要保持沉默。
  她也是个异常沉默的女子,始终没有表情,如若医生手里的一件手术器械。她躺在那里,偶尔轻微颤抖着身体,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寒冷。她选择转过头去躲避目光,而这一刻的医生似乎更像是一个帮凶。这具身体里,是埋藏有阴谋的。但不曾被质问,就只有缄默和沉沦。这注定是个骗局,她或许很快将回到幽闭的小旅馆里,和另外一具肉体纠缠下去。即便每次门板上都显示着不同的号码牌,可所有的旅馆似乎都很相似,拥有一样的格局,却一样的又令人陌生和恐惧。窗帘上染着密密麻麻的污迹,这些痕迹就像是不断繁衍的微生物,肆虐着,吞噬着,布满了欲望的气息。
  灵魂要借用身体去爱,正如同,我也曾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去接纳和触碰另一具肉体。我相信爱的过程是极为缓慢的,但爱总和欲望纠缠不清。当我们忍不住把身体交由对方的一刻起,我们就交换了一部分生命,但我们依旧会感恩于此。我依稀又想到多少年前的,那些个零下几十度的寒冬里,树叶已经全部凋零,鸟兽也隐匿难寻,可在我回家必然要经过的巷弄深处,穿着校服的他们总是忘情地彼此相拥亲吻,并试图不断侵略对方的身体。他们把手伸进彼此的毛衣,要去融化对方。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双和我一样在暗暗偷窥的眼睛,也许在街的对岸,也许在窗帘的背后,仿若在回避,却又心如火烧,忍不住要再回望一眼。
  而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归于平静。生命有时候不是被等来的,而是被制造的。我们的肉体其实并没有什么鲜明的记号,只有一张相似的脸,让我们拿它去面对爱、自由和欲望。我们拥有了身体,却并不能极尽了解它深处的秘密。肉体是容纳灵魂的木船,注定要在长河中渐渐腐朽。几年前,当我独自走进停尸间的时候,我以为这一切都是那么惊心动魄。难以预料的几年后,我却对尸体和死亡表现得愈发淡然。而我以为,解剖自己,远比解剖他人更难。而独处和思考才是随波逐流时的逆光。我们想要分门别类的,却经常似是而非。身体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隐迹,要我们用一生去探索,直到苍老和死亡,我们却也只能知道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剩下的一部分,要归于神灵,或者魂魄,它们是如此的繁杂而不可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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