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
2021-12-23抒情散文薛暮冬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啦,现在回忆起来,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但故事确实不是发生在我的前生,其实就在今生。那一年,我不是七岁,就是八岁。记得是夏天。天很热。好动的我,更热。于是,趁家人午睡之际,独自来到河湾。清风徐来,吹在我的脸上,身上。感觉凉快了……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啦,现在回忆起来,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但故事确实不是发生在我的前生,其实就在今生。那一年,我不是七岁,就是八岁。记得是夏天。天很热。好动的我,更热。于是,趁家人午睡之际,独自来到河湾。清风徐来,吹在我的脸上,身上。感觉凉快了许多。胆子也随之大了许多。我拿着一根树枝,在水面上画画。到底画的是什么,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啦。只记得画着画着,一只翠鸟在我的头顶上绕了三圈,然后果断的停留在水中央的一根苇秆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那是一只怎样美丽的生灵呀!她就在这儿,在我不远处的远方,大睁着纯净的眼睛,张望着我。她用一双红色的小爪子紧紧地抓住苇秆。它的颜色非常鲜艳。头上的羽毛如同橄榄色的头巾,绣满了翠绿色的花纹。背上的羽毛有如浅绿色的外衣。腹部的羽毛又恰像赤褐色的衬衫。它小巧玲珑,一双透亮灵活的眼睛下面,长着一张又尖又长的嘴。她一直在呢喃低语着。似乎是在喊着我的小名。冬子。冬子哎。冬子呀。我沉迷于她的美丽,实在有些不能自已。我想,我们这么彼此热爱,为什么不能让她跟我回家,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于是,我一边轻声呼唤她,来,翠鸟,来呀,回家,我们一起回家,一边不断地向她招手。然而,她似乎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不能完全体察我的良苦用心。她依旧岌岌可危地伫立在那根在风中摇曳不止的苇秆上,如同一盏随时都可以熄灭的美丽的灯笼。我决定去救助她。于是,我脱掉人类的衣裳,赤身裸体的向翠鸟游去。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天有多高,水有多深。扑通一声,我就坠入了一个深坑之中,这不知道谁早就给我准备好的陷阱。然后,我双手使劲扒拉着。然后,我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以后,发现我已经睡在院子里老槐树下的凉床上。旁边,是父母亲焦灼而不安的脸庞。还有,一张我刚刚熟悉的脸,也在深入持久地张望着我。只见他鹤顶龟背,凤目疏眉,面色红润,神态飘逸,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衣,在爸爸妈妈这一群凡夫俗子的衬托下,显得如此卓尔不群,气质不凡。爸爸拉着我的手,这是你的救命恩人,是王道士救的你的命呀!你王叔叔,不认识啦?大呆子。我想从床上爬下来,给救命恩人连磕三个响头。但是,王道士按住了我,说不必拘礼,不必拘礼。这也是我们的缘分。此时,努力盯住我看的,还有王道士带来的一条小黄狗。 王道士是被请来驱鬼的。隔壁肚大家平掉了位于山头上的一座老坟,在上面盖房子。村里没有人认为有什么不妥。却实实在在地出了大问题。先是上梁的时候,肚大的外公一脚踩空,从屋梁上摔了下来,当时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然后是肚大的大姨妈,帮忙烧锅,不知是食物中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口吐白沫,浑身抽筋,在送往公社医院的途中咽了气。再后来就是肚大的父亲,高烧始终不退,持续了三天三夜,烧的人事不知,眼看着就要不行啦。肚大家人没有办法,便不惜血本请来住在深山中的王道士出山救人。都说王道士是个世外高人。道士果然不负重望,先是在肚大家才盖好的房子的墙角挖了一个洞,让肚大父亲母亲以及七大姑八大姨从洞里钻了个来回,然后又画了一个什么符,并且化成水,让大家每人喝了一口。果然,为肚大家赶走了死神,也为我们的村庄驱走了厉鬼。 王道士是个功臣。后来,在爸爸妈妈的再三挽留下,王道士和他的黄狗在我家暂时住了下来。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他常常给我讲述一些道教故事。甚至还有一些鬼故事,吓得我直往他怀里钻。印象最深的就是崂山道士的故事。说的是王生去崂山求师学法,他自以为学会了穿墙术,只是嫌这种学法实在是苦不堪言,于是,请求回家。回乡后,为了在乡人们面前炫耀,他决定演练穿墙术。结果,可想而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王道士说,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不花力气就能成功的,妄想侥幸取胜,往往是一事无成,甚至四处碰壁,身败名裂。换句话说,要想成就一件事情,必须努力奋斗。王道士陈述这一哲理的时候,黄狗一直在汪汪汪地叫着,似乎在为道士的观点连声称好。 那个夏天,几乎每一个日子都是那么闷热。由于我差点淹死,父亲就禁止我下水游泳。每天早晨,他都要用钢笔在我的肚脐眼四周画上五角星,晚上回来检查,如果五角星不在了,就要将我暴打一顿。又一个中午,王道士和我一起到河湾里去淘米洗菜。那一只翠鸟,我认识的,那只美丽的翠鸟,一直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然后,她又故伎重演,停留在我们眼前的那茎苇秆上。我多么渴望拥有这一只翠鸟呀!好几次,我都跃跃欲试,企图跳到水中,去捕捉那美丽的生灵。但是,每一次,都被王道士果断而强有力的制止住了。黄狗也一直用自己的叫声反对我跳入水中。 正当我对翠鸟徒唤奈何的时候,但见王道士已经下到水中。其实,他没有落入水中,而是似乎一直漂浮在水面上。翠鸟在前面飞,王道士在后面追。两个动物,不,应该是两个精灵,在夏日的河湾上,展开了一场近乎完美的追逐战。我在岸上真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呼过瘾。翠鸟渐行渐远,王道士不慌不忙的回到我身边。好像是吹了三声口哨,也许是还施了什么魔法,翠鸟居然飞了回来。而且稳稳地落在了道士的左肩上。于是,奇迹发生。我们把翠鸟带回了家中。王道士又用竹子给我制作了一个鸟笼子。在那个漫长的夏天,翠鸟便成了我最最亲密的伴侣。 同时,因为拥有了翠鸟,那个夏天,我总是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中。特别是翠鸟那一身翠绿色的花纹,如此鲜艳,如此炫目,谁看了都会高度紧张。被囚禁在笼子里的翠鸟,每天除了喝水,吃食之外,一刻都不能安宁,总是跳来跳去的,似乎是为了摆脱无法自由飞翔的苦闷。有时我会叫他说人话,比如打倒,比如坏蛋,比如将革命进行到底,但是,她一概保持沉默。或者,只是哼唱着自己原创的谣曲。见她如此不听话,如此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如此不能与时俱进,我真的是气愤到了极点。但是,我舍不得骂她,更舍不得打她。她是如此的羸弱,如此的不堪一击,我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剥夺她美丽的生命。 对翠鸟充满热爱的,应该不止我一个,还有王道士的小黄狗。不止一次,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小黄狗总是蹲在鸟笼子下面,深处持久地注视着翠鸟,而且,总是拖着长长的口水。我知道,这涉嫌不怀好意啦。我甚至想把这条狗扫地出门。但是,那时,在我父母的家里,我并没有话语权。所以,我尽量多时间的和翠鸟呆在一起,而且,我总是努力的将小黄狗从鸟笼子旁边赶走。也许,恨屋及乌吧,我对救命恩人王道士也产生了莫名的怨尤。有时候,看着目空一切而且故作深沉的在我家转来转去的王道士,我总是想表达一点不满,却又实在不知道表达一些什么。 那天上午,天难得阴沉了下来。人们纷纷从家里走了出来,老鼠也从自己的洞穴里爬了出来,享受这久违的阴凉。王道士一直在寻找机会企图向我示好。一只散步的老鼠,微微发出嗖嗖声,在他的身边捡拾道士洒下的食物。似乎不费吹灰之力,王道士很轻松地抓住了它,又找到一根麻绳,将老鼠的尾巴系了起来。于是,那个夏日,我又多了一样玩具。老鼠依旧活蹦乱跳,却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让它向东,它不敢向西;我叫它站着,它不敢睡着。权力,许多年后,经历了一系列人世沧桑后,我知道了权力的内涵。而年幼的我,已经把权力的丑陋,与人性的肮脏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道士不知从哪里,又抓了一只猫来。他说,冬子,今天,我教你玩一种全新的游戏。我漫不经心的应道,好吧。于是,王道士亲自从柴草堆边,田埂上捡来二三十块石头,将它们四散摆放在一块开阔地上,把老鼠放在中间,老鼠眼珠子乱转,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却一直没有逃出去。道士又把猫唤了过来。猫一看见老鼠,便兴奋异常,希望尽快抓住老鼠享受免费的饕餮盛宴。却始终无法进入石头阵。猫和老鼠在这夏日难得的阴凉日子里,就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想逃逃不脱,一个想入入不了。王道士贴着我的耳朵说,好玩吧,冬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八阵图,想学吗?那时,我年少无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想学。我当即看到,王道士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二天一大早,又是一个难得的阴天,天气很凉爽。我应该是被一阵唧唧喳喳的吵闹声惊醒的。我努力睁开眼睛,却始终躺在床上。我隐隐约约听到,王道士在一个劲的赔不是,父亲说没关系没关系,又不是你的过错。然后,我便听到了母亲冗长的叹息,以及散佚在空气中的只言片语。我果断的作出了判断,大人们的谈话一定跟我有关系。我决定不再装睡。为了弄清楚他们到底在策划什么阴谋抑或阳谋,我一个咕噜跳下床,巍然屹立在三个大人中间。然后,我便得知了翠鸟死亡的信息。我深深,深深的瞳孔与他们先后交接,带着一种眼神,仿佛在忍住一场洪水。 杀死翠鸟的小黄狗,已经被五花大绑,软弱无力的躺在凹凸不平的院子中间。一地杂乱无章的羽毛散布在鸟笼周围。我感到很纳闷,那瘦弱的身躯上怎么能够长出这么多的毛?把翠鸟整体吞进肚子的小黄狗,腹部微微隆起。许多年后,小黄狗的面部表情依然历历在目。既没有吃鸟后的满足,也没有被捆绑后的懊悔。那表情,其实就是没有表情。它只是下意识的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残忍且傲慢的呈现在各位看客的面前,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其深层意义昭然若揭,我爱翠鸟,我吃了翠鸟,从此,翠鸟与我不再分离。你们人类,懂得爱吗?爱,就是占有,永久的占有。 王道士先是全神贯注的阅读着它的这副尊容,然后蹲下身子,用戴着劳保手套的手将它一把拎了起来,头朝下,塞进我家那只白色的铁桶里,然后,从我父亲手中接过热水瓶,将滚烫的开水倒在黄狗的身上。一瓶一瓶又一瓶,连续浇了四瓶还是五瓶,我实在记不得了。为了防止小狗垂死挣扎,道士做了充分的准备。然而,事实是,小黄狗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只是凄惨的叫了几声,便带着它心爱的翠鸟永远的离开了这个活人的世界。也许,到死它也没有明白,地球,永远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活人,而不是活狗,或者活鸟,主宰着这个世界,人类对所有的生命,都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我独自站立着,两眼发呆。或者什么也没有看到。正在发生的故事,也许从来就没有那么恐怖。 见狗不再动弹,王道士便将它从铁桶里倒了出来,从母亲那里,要来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开黄狗仍旧微微隆起的腹部,拿出小狗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翠鸟。郑重其事地双手捧还给了我。我没有说谢,也没有说不谢。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捧着翠鸟的遗体,来到了河湾边上。我用石头挖了一个小坑,把翠鸟掩埋好。我明白,她就在这里,就在我的村庄里,和我的人在一起。而从此以后,我将再也看不见她。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哭泣,只是恍惚间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人类所有自我伤害的方式中,最坏的一种,也许便是爱。而道士最爱的狗的遗体,则被他装进了蛇皮口袋,扔进了生产队的粪坑。那么,我真的就清空了我的生活,或者,我的生活从此留了下来? 那天中午,在凉床上睡觉。睡着睡着,我就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我在前面狂奔,却怎么跑也跑不动。一个妖娆妩媚的翠鸟跟在我后面,穷追不舍。我不知什么原因,疯狂的逃跑起来。实在是逃无可逃啦,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天坑。我没有犹豫,扑通一声跳入了坑里。但是,我没有坠入坑底,而是挂在天坑中间的胡杨树上,树梢上还栖居着一只鲜艳欲滴的苹果。我朝坑底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坑里蠕动着无数条蛇。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翠鸟从天而降,恰好砸到我的身上。于是,我,苹果,以及翠鸟,我们同时跌入群蛇狂舞的洞穴深处。我吓得哇哇大叫,却什么声音也叫不出来。 这个奇怪的梦,在翠鸟被我掩埋以后,至少三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每次出现都是在不同的时间段。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寓意。我只晓得,翠鸟至少在那段时间,是我的最爱,我一直在不遗余力精心照料着她。然而,遗憾的是,我从来也没有意识到,我也是被我的家人爱着并且呵护着。同时,另外一个梦也出现在我的梦中。夜半无人,在我独处的山洞里,一只翠鸟当着我的面,华丽变身为一条玉体横陈的美女蛇,而且还不断对我搔首弄姿。我一直企图和她干些什么。但是,又害怕被谁发现。许多年后,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干了什么。只记得心满意足后那种冷酷无情的样子。第二天的太阳正常升起的时候,父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倒是王道士应该看出了端倪。他执意的要带我走,要把我带到他们的世界中。 那时的我,少不更事,更是年少轻狂。我不知道,王道士的世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如他所鼓吹的那样,在那样一座神奇的山上,“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我更不知道,在这样一个世界,我又会有着怎样的兴衰际遇,悲欢离合。所以,父母亲实在拗不过王道士,让他征求我的意见。王道士苦口婆心的规劝我,让我跟他一起走。但最后,都被我无情的拒绝了。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那天,风很大。王道士最后问了我一句,走不走?我斩钉截铁的说,不走!然后,王道士便绝尘而去。把我独自留在风尘漫天的村庄。 是的,那一年,我不是七岁,就是八岁。我的内心时常充满恐惧。在我童年时代我就亲眼阅读了死亡。我无力宽宥我对于翠鸟,抑或其他动物,或人的背叛与疏远。我常常独自来到翠鸟的墓冢边。我不止一次看到,青草在一点一点分开,而且不断闪烁着一种强烈而致命的绿。我看见翠鸟现身啦。我战战兢兢的伫立在原处,但是,翠鸟还是飞了过来。在尘世的阳光里,身披苍蝇的颂歌。她僵硬的翅膀撕裂着空气,她的阴影里是千载独步的我。死亡在她栩栩如生的双眸里酝酿。我哇啦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不断地喊她的名字,请求她原谅我,请求她救赎我所有有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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