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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南村微末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栖身之地
  每一次搬家都是一场淘汰,关于自我的情感以及器物之间,完成着保留与割舍的拉锯战。从一个城镇到另外一个城镇的迁徙,其实也是如此,仿若一个颠沛流离的梦境。面包车一到站就甩下我们,一溜烟消失在烟尘中,只剩下大大小小的褐色纸箱,封印着故我的气息。
  我选择了南村作为最后的栖息之所,我相信同样的,也是南村选择了我,这是命运使然的某种遇见。走在南村的街角巷尾,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狭小的巷道,仿佛血管一样连结着无数活着的器官,这些脏器有大有小,却新旧不等。可以说,这样的村落是不会死亡的,它只会不断的更替细胞和血肉,然后继续残存。这里的新居往往筑有五六层楼,却大多是用来出租的。偶尔能够看到墙面上贴了出租的信息,内容简单至极,只有房型以及电话号码。这些房子,以恒定固有的姿态,等待并容纳着无数的疲倦的旅人,不管他们是穷途末路,还是天南海北。我还记得正午的阳光下,房东懒洋洋的,他的话很少,似乎见惯了这些风尘仆仆的人,急需一个安身之所。从选择房间到签订合同,一蹴而就。
  我选择的那一间套房,坐落于五楼尽头处,是崭新的一房一厅,还有独立的卫生间。每个月三百六十元整,不算水电。起初,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大木床,散发着一股驱散不尽的松香味道,而周围只有牙白的墙和米白的地。这只木床就仿佛是冬天里的一棵树,站在万籁俱静的雪中央,桀骜孤寂。拆开胶纸,我开始重新整理每一件物品,给它们应占有空间。它们终于又活了过来,有序而自然。从东莞到广州,我承认我有些喜新厌旧了。我在摆不满的屋子里踟蹰着,因为比起曾经丢弃的物品来看,此时的我却想要添置更多。而我要在夜幕来临之前,暂时打理好这一切。
  
  
2、走迷宫
  在南村,我是个典型的异类,从口音到身形都是北方的蛮族。或许源于此,我才会迷失其中。楼门的高处贴了符咒,墨笔的弧线中夹杂着我不认识的小字,高深莫测。我打开金属门,有风涌动其间,红色符纸的边缘处开始微微浮动。我想我要从这一刻开始,兀自在身体中印刻起这些微小的事物,化作内心的符号,在我每一次经过时,燃烧而生出指引的神力。
  我住的这条巷道叫做“三姓六巷”,它的名字原始又直白。走在巷子里,我发觉似乎南村的每一户房前,都贴有这样一小片古朴的蓝色门牌,闪耀着些许金属的质感,月白色的字迹,是巷名和门牌号,古朴的楷体,一笔一划都纤细可人如若花蕊。
  房东的母亲在巷子里乘凉,一如初见时银色的短发过耳后,被梳得一丝不苟。一手执蒲扇,缓缓生出风来。
  “要去到外面吗?”阿婆知道我是北方人,极力想要表达清晰,却是普通话和广州话错乱的夹杂在了一起。
  “是啊,有好多东西要买。”我摊开手掌,在空中画了一个体积巨大的圆圈。
  “你从那边走吧,从那边右转,再左转……”她的手像扭曲的绳子般无限地延伸着,拐了无数个弯道,迂迂回回,曲曲折折。我想我的脸正写满了困惑,眉眼口鼻都迷了路。
  “我和你走一次吧。”阿婆走在前面,从容而轻快,就像一张被风卷走的纸片。
  逼仄的天空下,大步流星走着房屋。我在弯折的路上,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拓碑般掠过。我看到很多屋门旁墙壁上,都会悬挂有一只金属的小铁盒,里面插着点燃的檀香,一缕一缕,从未停息。檀香的味道似乎能够沟通阴阳、与神亲近,我对这种渐渐有些沉溺。沿路的房屋,大多都有一条浅水渠相通,用水泥抹过,上面附着了绿色的藻类,流淌着有些浑浊的水,散发出一些浑浊的味道来。我努力记忆着,那里种了棵柠檬树,这边摆放着三五根烧饭的圆木,再远点的房子上贴着五颜六色的马赛克……
  “从这里,就出去了。”阿婆终于停下了脚步,我看到巷子外的马路上正席卷着滚滚的灰尘。这是个无比滚烫的出口,不断有摩托车和三轮车正互相追赶着飞驰而过。
  从此,我便开始了这样往复的穿梭,怀抱着各种各样的物品经过。巷子里的植物,茂盛而无序地生长着,我好像也成了一颗行走的草木。这恍如迷宫的巷子,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依旧会有些陌生。我还是会在七转八拐中,蓦然发现眼前耸立着一堵高高的墙壁,砖块一层一层,一寸一寸,隔绝了去路。这突然横生在眼前的墙壁,正吸食了南方温润的水,慢慢变得乌黑,仿若写满了各种自私的感情,邪仄逼人。我又不得不转寰,原来有时候并不是方向对了,世界就能相通。巷子就像人的心肠,曲曲折折,消化着无比静默的时光。
  我就如此反反复复地练习着,在偏离中不断纠正,然后慢慢把复杂的事情简化成习惯。夕阳正浓时,我背着旅行包穿过巷子,有炊烟正徐徐升起,我碰到放学的小孩子,正背着书包笔直地奔跑回家。笨拙如我,时常记不清人的面孔,却时常能够记得一些沉默中的变化和别离、悲伤和欢喜。我总是分不清方向,常常在迷途中自我束缚。南方城镇里的问路,对白中似乎从来没有南北,只有左右。但它依旧被叫做南村,像一块山石沉寂于日月清光中,坐落于某物以南,恒定而稳固。
  
  
3、来探亲
  我知道母亲要从远方来探望我,我必须要在前一晚打理好自己的一切。
  卫生间灯泡的光,是黄色的,现在坏掉了,可外观上还保持着完整如新。没有了灯光,我就要赶在暮色消失之前,用电热棒煮好热水。可光总比想象中消散得更快,我站立于泡沫粘连中,触摸到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沐浴在一条黑暗的河流中,惶恐不安。
  我决定去买一只灯泡。现在的我,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可以一边思绪游离,一边自由地穿梭于黢黑的巷子了。路边杂货铺就像百宝盆,就像赶集网的广告词,啥都有。屋子不管是什么物件损伤了,似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替换。正值夏天,远远就看到杂货铺的门口摆了一排电风扇,门童一样站立着,贴着标签。
  我说我想要灯泡,一只,只要具有发光的能力就好,不用很亮。男人坐在货柜后面,赤裸着上半身,闪着咖啡豆一样的光泽,有些流氓气概。他递给我一只节能灯泡,装在一只满是灰尘的盒子里。它细而长,有足足十瓦,节省至极。
  替换灯泡,旋左,旋右,全靠直觉和灵感,因为我完全看不到那孔穴。整个过程,我要踩在椅子上、跳芭蕾一样踮着脚才能完成。拨动开关,灯光微弱并且呈现出一片惨白,有些不济。有了光,我也安心了。我决定重新洗澡,我希望母亲看到整洁的我。
  正如母亲总是担心我在南村的生活,现在我却开始担心她来时的旅途。或许,我们本都是盆栽,却互为生的泥土。一个少年的生命,是从十八岁以后想要独立起来,就开始生长了锐利的刺,试图戒除依赖。在广州的地铁里,这样的见面寻常而简单。我接过她手中的拖箱,告诉她只要跟着我走就好。我犹记得那天广州的太阳很热,热得发慌。如果这太阳是某种磨难,我却不想让她看到我额头上的汗珠,而我就是这么拧巴的人。
  我们穿过小镇的街,穿过这巷子。她的到来,充盈了我的房屋。电磁炉、电水壶,酱油、香油、火锅料,渐次出现,突兀又真实,仿佛它们本该在那里,填补空白,散发出烟火的气息。白日我不在,她就拿了我的钥匙,默默来往于市场和这间屋,煮好饭菜等我回来。她说南国的鱼和虾,真的很便宜。我不想总是被照顾着,于是我吃不多,她却也吃不下了。
  天气热,风扇呼呼转着,这间出租屋也显得愈发空虚了,就更加成为了我孱弱的证明。我们开始对视着不语,是否意味着我们都要开始习惯如此,戒除彼此去生活,南北分离。离开家的日子里,我学习了喝酒、甚至抽烟,是为了变坏,可变坏都是为了成长。可我却无法证明,如此的成长可以让我活得精彩。有那么一刻,我会盼着她快点离开广州。
  我们常以为情感是万能的,母亲给了我她仅有的两片面包。我却用其中一片,换了一朵水仙花。可水仙花,终会在不久的某个清晨,彻底枯萎。我看着她离开南村,又有些心疼。我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独处的时候,每一刻都是对自己的解析和贪恋,正如卫生间的灯,孤独的亮着。
  
  
4、农贸市场
  有一刻,我觉得我像是一条狗,被南村收留。而我想,如果没有它,我甚至难以生存。农贸市场就在地铁站旁边,阡陌杂乱,距离南村十分钟脚程。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经常来往于南村和农贸市场之间。农贸市场稳稳成为了小镇的中心,它恒久地接纳万千,以一种霓虹破碎的姿态。
  我很少生火煮饭,却流连人世间。朋友却每日都要炒菜,我有时候会陪他买菜。他的手艺很差,再美好的食材,清新脱俗、或魅惑人间,入他魔手却都是枉然。在农贸市场里,买土豆可以给你削了皮,买猪肉可以为你切成块,买鲤鱼可以替你刮了鳞。而这些的体贴,在北方是难得的。我在菜市场能生出这样的感慨,南国的姑娘,简直温暖极了。
  我常常要买些水果,农贸市场是光怪陆离的,是它我见识到,植物的想象力有时候浮夸得惊人。南国的水果档,是怪力乱神的。火龙果的肉可以是紫红色的,染得舌头明艳如妖;释迦是佛陀的头颅,被垒成了金字的模样;百香果如麋鹿的香囊,在弥留时被轻轻咬破;蛇皮果长了一身褐色的鳞,浮雕般冷峻危险。但我就是如此,深深爱着它们的离奇。
  农贸市场,也绝对也是小镇的风月之地。奶茶店的姑娘,十七八岁,凹凸有致。齐刘海、桃花眼,正还是读情诗的年纪。当然,很多好看的姑娘,似乎并不那么爱读书,她倒是喜欢狗。后来我把我养的那条狗送给了她,我还没起名字。确切地说,那条公狗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会有反应。如果男人能够如狗,却是最讨姑娘欢心的了。后来有一天,那姑娘就人间蒸发了,我也不再喝“大口九”的奶茶了。我以为她是带着我的狗潜逃了,我曾经管那条狗叫过“人民币”。
  煎豆腐的女人,站在小推车后面。当然,似乎每一个和豆腐相关的女子,都有化身绝色、远近闻名的资质。她白而丰腴,裹在一条粉色的花布围裙里,绳子紧紧勒着腰身。她鸭蛋脸,因为热束起了一头长发。大平锅散发着热气,她就从鼻尖开始,渗透出细密的汗汁。豆腐在煎锅上的切割翻转,极富挑战,因为豆腐和她一样,吹弹可破。各种各样的罐子里,装着神秘的香料,被有序地混合在豆腐上,可今天咸了,或是明天淡了,又全凭心情。她日伏夜出,貌美如花,且有着奇绝的手艺。她在我眼里,是个奇女子。
  就这样,奶茶和煎豆腐,成了这个盛夏里,我必不可少的食物。它们隐藏在巨大的洪流里,都是如此低调而真实,柔软而值得珍惜。与此同时,农贸市场的东西,不仅便宜,还是能砍价的,我以为砍价的精髓就在这个“砍”上,异常血腥,不忍侧目。这个过程,就是杨过被砍断了手臂,方能独步天下。
  如此想来,似乎农贸市场还真是有些江湖匪气的,在这里24小时开业演绎。而武林高手,大抵都隐藏在市井间。我们彼此默默对视、对峙,关联并存活着。“买手机,送平板电脑,送自行车,送三样大家电……”这样的广告语不断循环播放着,着实有趣。我知道大都市里,也有它的小市民,时刻精于算计,在诸多诱惑中,见招拆招。而我似乎正乐在其中。

  
5、夜生活
  南村的边缘处,到处都是大排档,在夜幕中顺着街边次第开放。宵夜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穿着大裤衩,脚上夹着人字拖,然后有三件人生大事要完成。填饱肚子,谈论姑娘,以及吹牛逼。此时此刻,月黑风高,却绝对是现实与理想的完美结合。
  肉食,往往需要被证明,原本是活生生、赤裸裸的。于是,鱼原本在水里,这会昏厥了,被现场刮掉了鳞片。它试图卷曲身体,可鳞片在飞,闪着银光,好痛快。铁笼子里站着鸡鸭鹅兔,不同的物种挤在一起,脖子长的看得高,颇有些宁死不屈的架势。这让我想起以前的数学题,关于几只脚、几只动物的问题。小学生的数学题,也可以源于如此的残酷。当然,更加现实的是,在广州,不管你有几条腿,先吃到肚子里再说。
  和我时常宵夜的朋友是梅州人,他的味蕾有些诡异,咸淡不分,甚至错乱不堪。他行事,就像他的味觉一般,颠倒迥异。他苦思冥想的问题,大多是我完全不会思考的。同时,对于我也许是无足轻重的,对于他或许就是性命攸关。
  他活得,就像个大爷,这个“爷”字的声调,是二声,也是轻声。月光被路灯的黄遮掩了,午夜时分,正是人生鼎盛之时。赤裸的男人摇晃着手腕,骰子像发直的眼珠,在虚空中不断碰撞。有人渐渐看不清了南村的树,我们有一刻都以为自己是神灵。这样的夜里,谁还记得那些对话,无需看穿或被看穿,大了舌头句句直白。
  我说,明天大学城的招聘会要去吗?
  他漫不经心,说算了,天气这么热,千里迢迢的不去也罢。
  我说,你们科室那姑娘,玲珑剔透的。走路的时候,总像踮着脚,随风飘一样,跑得快了或许能飞起来。再不下手,就真的没有了。
  他却说,这样不好吧,爱情,顺其自然就是。
  你丫怎么不去死。我有些愤慨。
  “光头佬”的招牌像块旧红绸,这也是我们时常光顾的小铺子。铺子只卖粥、肠粉以及蒸饺,寥寥几样却足以。店家在门前露天摆了两三只桌子,简单至极。忙里忙外的小哥,系着围裙,裸露着肩膀和手臂,就像古铜色的作品,在夜里闪闪发亮。
  柴鱼粥、皮蛋瘦肉粥、咸骨花生粥、菜干粥、猪肚粥,无论如何,似乎每天只能煮一样。我习惯走到他身边,问他,今天是什么粥?如果合了心意便坐下来享用,一碗粥只要五六块钱,烫得舌头生疼,我便连同舌头囫囵吞枣般咽下了肚子。肚子里就成了温暖的池塘,有鱼在翱翔。我想,我还是吃饱了,赶紧回去睡觉,就让今天这么荒废吧。
  朋友的习惯,是在回去的路上,买一瓶菠萝啤,一边走一边喝,然后他的肚子就愈发的浑圆了。我们都有矛盾的味蕾,能够在苦涩中体会到微甜的滋味。再后来,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瓶装的菠萝啤,我们便再也没有遇到过。或许它们只属于南村。而对于我们,它们只属于过去。

  
6、蒙古后裔
  他像个古人,喜欢吾兄吾弟这样的称谓。同乡的内蒙大哥约我去吃饭,却是说好了在南村附近相见。我以为在偌大的广州城里,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设计,因为南村在我眼里太过微小和隐匿。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风尘仆仆的小镇中,还住着同样来自内蒙古的血脉,我们或许曾经擦肩接踵,却全然未知,这让我错愕又欣喜。
  南村以东,小区的电梯楼里,住着这样的一家四口。一进门,我就嗅到从厨房里传来阵阵熟悉的味道,是阿婆在煮饭。然后我就看到了大叔,以络腮胡子的惊艳形象登场,如此雄性气息张扬的毛发,使我僵硬地想起,我们或许曾经相遇过。就在卫生系统庆七一的文艺汇演彩排中,他负责朗诵诗歌。记忆里,浓密的胡子比铿锵有力的句子,更肺腑扎人。他厚朴,瓷实,相比于他,我更像只兔子。婆婆在做焖面,姑娘暂时躲在房间里,大叔倒了酒,大哥嫌热裸了上身,阿姨从冰箱里拿了绿豆汤。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晚餐是如此丰盛。我惊诧餐桌上的炖鱼、腌黄瓜和豆角焖面,都和母亲的手艺如出一辙。这是老地方,传统而一直沿袭长久的味道,经久不衰。这也是对我味觉上,某种巨大的恩赐。他们终于成功地把内蒙古的餐桌,原封不动地迁徙到了广州,朴实而不动声色。坐在这样的餐桌前,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大哥说,或许是因为广州的水,不同于北方,所以在这里吃不到美味的莜面。我也是这些年才听说到,原来河里的水,也有寒凉燥热的分别。大叔却说,莜面粉要跨越千山万水从家乡带来,和面时要用滚烫的开水,那时候两只手揉得通红,美味的莜面也就近在咫尺了。
  这些事情,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为了某种味道,我们有时候是需要忍受某种痛觉的,可即便如此又心甘情愿。正如丢失了家乡,本身也是疼的。有时候,我们可以站在西北的冰天雪地里,踩着干枯的松枝,冻僵了一切感知,心却是暖洋洋的。
  白的、红的、黄的。我并不想拒绝,就像日光下,它们开成了花,簇拥着身体。
  我沾了这酒精,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我清醒又无知,只是随着夜晚,越陷越深。
  大叔说,想吃什么了就提前告诉他,就当自己家一样。我们在楼下互留了电话,但我想,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拨打。但南村的故事,因此变得温暖许多。我承认,我有些微醺了,在回去的路上,街景变得模糊又破碎。那晚的月光像一封旧情书,读起来满是浓情和忧伤。而我要回到南村去,它那么近,又那么远。马路上,流淌着黄色的光,我要去到河的对岸,谁来渡我?巷子依旧,在静静等我,檀香正烧到丝缕尽头处,未抵千里外,梦里好风光。

  
7、手艺人
  猫歪着脑袋在看他,它总是坐在巷子里,不知由来,无论归属。那天我出门时,看到了它和他。竹篾三五条在脚边,老人手里正在编织一只竹簸箕。在这一动一静间,他成了澄明的光线,它在他身旁,做了靛青的影子。我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看着那双深褐色的手,粗砺而朴素。他的指尖上,有鸟在飞。或许,他学会编织第一只竹簸箕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由另外一双苍老的手教会他。竹簸箕在慢慢成型,竹篾的颜色还很浅薄,青绿而黄,散发着草木香。一只竹簸箕,可以盛放茶叶或者龙眼,在岁月这场静默的戏剧里,更迭变迁。
  来来去去,相互交错,竹篾终于慢慢干涸凝结。我忘记了从哪里来,却走到了现在的画面里。而又有什么,比坐在这里,凝望着他编织一只竹簸箕更悠长。我仿佛看到了岁月,它从未老去,却分身万千,成为了微小的器物,陪伴世人轮回。我知道南村自有它厚重的戏剧,似乎每个星期都有这样的老人远去。唢呐声里,纸钱被风散落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宣告着别离。而我只是个过客罢了。
  南村,还有这样一个男子,似乎性格有些自闭,终日与木头上演着对手戏。这日复一日的场景里,弥散出痴迷,但这决不是一场哑剧。在一间木屑飞扬的厂房里,大敞着门庭,他用砂轮锯断木头,切割成一段段复杂的情感,等待被拼接完全。潮湿温润的空气里,总要有些炽热干燥的坚持,相互对峙着。鼻腔里会充斥了木头的香气,猛烈又窒息。傍晚时,他又细细打磨木头,木头已变成了方的盒子,里面正关着天涯歌女,传出老旧的声音。而这些音箱,终归有一天会开始它的流浪,并日渐沧桑。男子只是低着头,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我只能记住一段木香。在倚靠天光作业的房子里,仿佛有很多生命在交融。这里正是南村的歌剧院,每日孤独上演。
  此处,还有我见过的最简陋的花房。种花,其实也是一门手艺。草木正从店铺里溢出来,花盆从大到小,蔓延在门前。从巨大的树叶到幼小的盆栽,从满身带刺的肉团到明丽大方的花朵,应有尽有。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用巨大的花盆种了荷花,淤泥里荷叶硕大,有粉色的花托等待盛开。人时已尽,人世很长,它却在叶上休息,就这样,枝蔓不语,枝蔓在长。
  花店的主人,时常隐没在草木的影子里,我常常看到的只是手,在施肥或者剪枝。风雨来时,他才会突然出现,带着最娇弱的花逃离。我问我的朋友,是否愿意帮我搬一盆荷花回住处,却遭到了果断的拒绝。我看得到自己的荒唐处,却时常纵容又任性。南村没有荷塘,我却期待荷花的盛开,人生如戏,我有时却俨然忘了自己。
  我喜欢打量这一双双劳作的手,在阳光下,有青色的筋脉微微突起,这确实美极了。我想以一双手,推断出他或她的来历。我相信长久触摸过的,就会渐染彼此的气息。手掌上自有纹络,是河流、山川和森林。我看着自己伸出了手掌,白皙到血管清艳。我隐隐有些期待着,未来的十年亦或几十年,能给我这双手,留下怎样的茧?

  
8、在雨中
  无论任何季节,雨都是寒凉的,这或许能够说明,天空原本就是冷的。南村的雨,沙沙有声。可这更让我笃信,此处万籁俱静。有时候安静到可以听到心跳,我就能清晰地分辨冷暖是非了。我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于是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都学会了呼吸,浑然天成。我喜欢站在出租屋的窗子边,观雨。雨水无形,我看到的,大抵是因为雨水,改变了物质的状态。
  仿佛全世界都在水里游,无常又明亮。我能看到低矮的屋子上,晏然的瓦片沾了水,黧黄变作了杏黄,瓦上凝结的硕大水珠,鱼贯而砸在草木上,叶子变得有些气馁,成了卑躬屈膝的姿态。对面有一幢小楼,顶层养着一条狗。它高瞻远瞩,视野涵盖着整个南村。至少在我眼里,它是个国王。曾经,我见过自杀的狗,为了一滩青草,从高楼坠落后,粉身碎骨。它却不同,习惯了卧在云端,俯瞰苍生。
  于是南村里,常有犬吠声在头顶盘旋叫嚣,有时短促,有时婉转。它守着全世界最空旷的阁楼,面前是淡青色的水泥地,以及一只微小的盆栽,仅此而已。它与植物,孤直双生着。此刻下着雨,它正盯着这株永不干枯的绿色植物思考着,它们之间有些不同。这让我突然想起《泰坦尼克号》中的经典台词:You jump,I jump.(你跳我就跳)
  我会幻想有一天,它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般,用一只爪子,把植物推下悬崖,有意无意都无妨。然后它就坚定地跳了下去。雨水以画一条直线的时间,看到了世间冷和暖,它或许也将明白这一切。花盆破碎的一刻,它将看到,植物是有根系的,如此特别。而有时候,我们过得或许还不如一只犬类。
  冷暖无常,在南村我还看到过这样的情景。那是一小幢低矮破旧的砖房,像一尊双面佛,背靠背隔着一堵墙。它的一半,是暖的,在微笑,有人在生火煮饭,散发出米的糯香。而另外一半,是冷的,在啜泣,那屋顶破了大部分,雨水贯穿了整个格局,像一根根细小的钉。昏暗中,我看到墙角是一叠破纸板,用绳子捆绑着。一旁竖着半打啤酒瓶,此刻盛装了浑浊的雨水,不知谁是谁的收藏品。一个浑身赤裸的老人正躺在屋门口的青石板上,淋着大雨。他似乎已然神志不清,嘴里念叨着混沌的音节。他挣扎地要从屋外爬到屋里去,我想他是土做的,正越来越像一滩污泥。
  我以为是我看错这世界。既然苍老,就让他继续苍老。既然破碎,就让他变成尘灰。就是生来死去,飘来飘去。我撑着伞,不愿意走近,又不愿意离开。黑色的伞,写着沉静的悲哀。我只是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屋里在漏雨,又和屋外有甚分别。
  我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暖暖睡去。我和这个世界,恍惚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窗。是玻璃上沾了雨,你却站在窗外面看到我,以为我在默默流眼泪。那条狗还没跳下去,老人或许还躺在那里,我如一颗树,站立在风雨中。大雨浸润处,仿佛有雷电劈在树心里,从中间撕裂。

  
9、你好,再见
  猫眼里透出光,证明里面有人存活。这是我半年时光里,唯一一次敲响邻居的门,有些紧张和唐突。起初她有些防备,在屋子里问我是谁。长久以来以声音判断,我知道屋子里从未有过男人,我只能尴尬地告诉她,我的名字是“邻居”。我在她门前堆了小山一样的物品,有折叠椅、卷好的竹席、四层的金属置物架、袋装的洗衣液和衣架。
  她从傍晚的门缝中,先是打量了我,我不知道门缝中的自己是否完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模样,比想象中朴实许多。她用警惕、森冷的语气问我作甚。我尽可能地笑了笑,说即将要离开南村,这些带不走的物品,想留给她。她终于敞开了门。
  然后我把走廊中的物品,一件一件地递给她。她变得有些羞赧,甚至措手不及。要不然,我给你钱吧。这样的话语她重复了好多次,我反而有些惊讶了,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台词。
  第二天清晨,房东站在屋子里,看我把所有的物品清空,督促我擦干净了地板。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和来时一样,干净而空虚。没有物品的房间里,走路都带有巨大的回音,不断翻卷着心绪。是那白的雪,再次湮没了我的眼,我是终于要回家了,如此温暖。
  我在楼下又见到了阿婆,她问我要怎样离开。我指了指天空,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出村的路了,还有她引路时候的背影。我执着地要穿过那交错的巷子,拖箱的轱辘,咔嗒历鹿。没有人问我是谁,要到哪里去,就这样,我似乎可以看到南村的过去和未来。冷暖交织又更替着,南村就像是城市中的一片巨大的森林,它没落又繁华,我就是那山中砍柴人,曾经守候了最宁谧的日月,如此心安。
  在这街角再砍一段甘蔗吧,就像砍下一段宿命,甘蔗是甜的,需要耐心咀嚼,南村的时光也是如此。那一刻,我似乎还未离开,就开始怀念了。有时候怀旧,并不是那段时光完美,而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如此年轻。世间万物,轻取轻放,无需偿还。这一切的一切,终归只剩下一句:你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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