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春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00 编辑 <br /><br /> 嫩绿鹅黄的芽尖从土里和枝头上悄悄冒出头来，打探春天的消息。冬天的寒风还舍不得走，偶尔来扫一圈。太阳还有些懒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雨点儿稍微勤快些，隔几天造访一次，一次比一次暖。
春，世间万物复苏。我属于懒人一族，懒得出门寻找春天的影子。可我的几颗龋齿已经被春天早早叫醒。
牙痛，先是隐隐约约，在口腔的某个角落，好像痛，又好像不痛。啃一口苹果，一股酸胀感在牙龈弥散，各种不适感在嘴里滚来滚去。不吃了，停下来，口腔里一切也平静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仿佛刚才的那种痛感是我的错觉。直到某一天，什么也吃不下，夜深人静了，还在床上翻来覆去，我用手抚着腮帮，然后痛下决心，明天清早一定要去医院看牙医。
每年伊始，牙痛都是以这种方式提醒我春的到来。
我讨厌牙科诊所里那些张牙舞爪的器械，让我有想拔腿逃跑的冲动。但是疼痛逼迫我不得不留下来。我常去的那家诊所，医生早已熟识。他有一幅典型的医生外表，干净清爽，穿着异常整齐，这几年，他的两鬓也添了零星白发。忙的时候，他的身材微胖的妻子提着保温饭盒来送午饭。他们俩见面也不说话，牙医忙着，妻子直接把饭盒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略显凌乱的桌子收拾一番，或者坐在靠墙摆放的长条沙发上，看着她的丈夫做事。
躺在诊断椅上，牙医拿灯照着，命令我张开嘴。然后告诉我，老毛病，小问题，吃点消炎药就没事了。我经常不服气的回一句，疼得很呢，还是小问题啊。他说，到春天了，很多人都和我一样。
牙医的轻描淡写越发显得我有小题大做的嫌疑。“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我相信这句话的原创者一定有过牙痛的经历。痛了，试验各种方法，想把痛楚去除。我曾经用过很多小偏方，没有凑效过。有一次我放一粒花椒在疼痛处，结果舌头嘴唇一起发麻，牙痛却没有消失。
第一次牙痛时，只有八九岁。时那一年除夕，家里人忙着准备过年，小孩子没事做。外面下着雪，可我无心出去和小伙伴们打雪仗，厨房里的香气更有诱惑力。大人们把熏好的腊肉洗干净了，整块放在锅里煮熟。外婆煮了一大块腊羊肉。一年上头，家里能吃肉的时间屈指可数，更别提吃羊肉了。香味引诱得我围着灶台转来转去。厨房里弥漫着乳白的蒸汽，锅里突突突地响。
终于等到外婆说肉煮好了。我兴奋地凑到锅台边，看着那块羊肉被她从锅里捞起来，我再一次咽了一下口水。外婆懂得我的心思，笑眯眯地把一块剔了肉的羊腿骨递给我——当然上面特意留了不少肉。我顾不得油腻，抓起羊腿就啃。外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贪吃样子，不停地在旁边唠叨，慢点吃，少吃点，上火的，吃多了会牙齿疼！
大年初一早上我是疼醒的。妹妹笑我像猪八戒。牙痛得我一边哭一边跳着脚喊着要把牙拔掉。妈妈给我试了好几个治牙痛的办法，含桃树根、喝绿豆水，还用仙人掌敷在我的腮帮子上。所有的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去带着我去给村里的赤脚医生拜年——没过正月十五，乡里人找人做事都要给人带上一点拜年的小礼物。医生掰开我的嘴，拿个手电筒照了照，说，虫牙呢，几个窟窿了，以后不要吃糖了。
虫子怎么会跑到牙齿里去？那时候的我不知道“龋齿”这个词，只知道虫牙是有虫子寄生在嘴里，还吃掉了我的牙齿。我对着镜子张大了嘴，看到了医生说的窟窿，黑色的，难看的窟窿。虫子就住在这些窟窿里吧。我用细小的竹条，对准了窟窿拨弄，想把躲在洞里的虫子弄出来。虫子没出来，又一波牙痛来了。
不吃糖，对我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糖是孩子们珍贵的零食，也是表现好时父母给的奖励。有时没钱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糖了，偷偷从家里的糖罐里舀一勺红糖解馋。糖不仅是一种食物，更是一种快乐，没有糖的童年是不完美的。剥夺我吃糖的权利，比牙痛更痛。
当过兵的父亲借机给我讲解刷牙的益处。他有一口好牙，白得不像农村人的牙齿，嚼炒过的干蚕豆时嘎嘣嘎嘣响。 一年又一年，和牙痛做过无数次斗争之后，我终于投降了。我必须记住我有几个不健康的牙齿，时刻注意它们的喜好。可无论我怎么注意饮食和生活习惯，每年春天牙痛都会卷土重来。
春天有独属于这个季节的味道啊！比如香椿芽和竹笋。香椿芽真是老天爷赐予的礼物，不用半点化肥和农药，纯正的绿色食品。早春的第一拨香椿树芽，摘下来用开水焯过，凉拌，炒鸡蛋，放剁辣椒的坛子里腌制几天，不管用怎样的烹调方法，端上桌来，属于春天的香味，立即冲击嗅觉，令人胃口大开。在我的老家，把香椿芽称作“椿天芽”，椿天芽，春天呀！多么贴切的称呼！
下过几场春雨，脱掉棉服，春笋也出土了。挖几根竹笋，剥掉覆着一层细绒毛的笋壳，洗干净，切了，用上一年的腊肉炖着，满屋子笋香。
如此的美味，却是我的梦魇。无数次的亲身实践证明，香椿芽和春笋是牙痛的导火线。面对自己深深喜爱的食物，扑鼻的香气，挑拨着食欲，想吃又不敢吃，也是一种苦痛。想想那些两情相悦的男女，不得不分开，两两相望，就是这种心境吧。
我尝试过迂回战术，怀揣着侥幸心，想着少吃一点，尝尝这春天的味道。抑或置之死地而后生，猛吃一顿大快朵颐一次后，立即喝多些清热下火的饮料和茶水，吃消炎药片。每一次尝试都以我的失败告终，有时还夹带着口腔溃疡，双管齐下，把我打得一败涂地如落花流水。谁说牙痛不是病呢？分明是一种冷酷无情的病，我若进犯它半分，它便以十分力气回击我，毫不体谅我那点小小的渴望，不留半点余地，逼迫我改掉已刻在骨髓里的喜好和习惯。
我也曾想过彻底整治一下我这几颗胆大妄为的龋齿，好让我能拥有完整的春天。和牙医沟通，每一种治疗方案都不够完美无缺。这几颗牙虽然有残缺，但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尽管它们不够健康，却仍然恪尽职守，忠心耿耿为我服务。虽然在春天有些令我无可奈何，但还有三个季节它们都没有怨言。一年之计在于春。它们选择春天来与我交流，提醒我，这是一种修行。人世间的美好事物浩淼如沧海，能属于我的只能是其中一两粒粟。贪者，必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