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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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每年总有一二个台风造访,或者三四个,数量的多寡不是由人定的,完全是交给天去主宰。那背后的奥妙也非是人可以窥探和左右的。同这个道理一样,人在大多数的时候只能作为承受者,被动接受一些事物。台风怎么来,怎么走,停多久,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搞不明白。秘密就像一个西瓜,拍拍瓜皮,掂掂份量,听听摇晃的响动,用小刀切开一个三角的小口,洞开通往内里的一扇窗口,稍稍辨认一下,这些做法和经验,更多的带有唯心主义色彩。只有切开西瓜,才能真正洞悉其内部的真相。而味道、口感等等,还需要另外一层的手段了。所有的东西都藏在或厚或薄的瓜皮后面,敲碎它、剖开它、抛弃它,分别获得不同的结果。秘密带来的疑问,催生求证的过程。有三四种途径可供选择,询问别人,自己求证,通过阅读和积累获得认知,或者干脆就放弃它,不受困扰。我宁愿当一个无知者,大概也便无畏了。但台风仍然会来,吹走天空的积云,刮起一些枯枝败叶,有些娇嫩的衰败的物什也无法幸免于难,或多或少的雨水随之而来。
这一年台风要来的消息早早就传开了,气象预报里反复强调,路上的迹象显得异于往日,天空的云朵似乎知道自己并不能躲开,以怪异的速度漂移着,有一些顽固的一直在原地盘旋,大概是自信心膨胀的家伙准备挑战台风的耐心。但这一年的台风并没有让我过于担心,因为一棵我们精心呵护的树木早在去年就被刮倒了,残破的门窗已被加固,猪和鸡鸭早早地回到圈里,养在田里的水稻走过最后的行程,谷是谷秆是秆的,各各找到庇护的位置。而我们一家人都坐在屋里,没有人外出未归,也没有人有急事必须出去,可以保证台风来时能安静地呆在屋内,受难或抵御的任务,就交给墙体和屋盖。我们必须信任它们,就算心有疑虑也不能轻易说出口。台风要在哪里肆虐、侵扰、破坏或者恶作剧,我们无法预知,也无能为力。我们只是一簇籍由灯绳汲油的火苗,更大的事情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里。这种悲哀有悠久的历史,也有长远的未来。现在,它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的对抗微不足道。一只蚂蚁的命运,常常被路上的障碍、突来的袭击、未定的行程种种所扰,这时我体会到了,我从心底升起一声叹息,然后,开始默默的祈祷。
台风天气里,看看就已经足够了,树冠不停起伏,行人左右摇摆,离群的鸡鸭惊慌失措,轻盈流动的河水也不再安静,四面八方的水一起涌到这里,水面上满是泡沫和漂浮物,一些来不及到达这里的水,中途就冲向随便哪一处低洼。如果再去听、去问,我们将听到更多的不幸。不幸的呈现不仅以实实在在的具象,还有一种蛊惑人心的能力和手段,将人的思维拖入迷宫。邻居家一座早就废弃的屋子在狂风暴雨里倒塌了,风停雨歇后,我们去瞧热闹,在遍地狼藉中,一些没有跟随主人搬走的东西裸露出来,豁口的碗和散落的筷子,夜壶和断柄的锄头在一起,字迹漫漶的纸片混杂在枯烂的稻草间。一张古旧的破床却占据了最大的空间。当然,这里已经不算一个完整的空间了,曾经被墙体和屋盖刻意隔绝的空间重返天地间,曾经被墙体和屋盖保护的秘密被台风揭开了,那些杂乱的物什,注定要引发诸多联想,那张床则承载了最多,过往的性事,初生婴儿的啼哭,失禁的便溺或挥洒的汗水,旖旎的幻梦和恐惧的恶梦占据了不同时段……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之间,原主人脸上闪过遮掩不及的尴尬神色,便藉由咒骂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比如,这鬼天气,可恶的台风。明知这样的掩饰无异于掩耳盗铃,但这才符合彼时彼地人们该有的反应。
那时我还在乡下生活,台风来临时,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透过合不拢的门扇往外看。风时断时续在拍打门扇,急躁,惶恐,慌乱,仿佛被人从背后撵赶的家伙,在哭求我们敞开门户容他进屋避难,这多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似乎风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带来的,却无辜地到处求告。在我的视线所及处,有一丛随风摇曳的小草,一截急速流动的河水,这些平常总被忽略的东西,此刻以断面呈现,颇显得意味深长,让人猜想其背后,会是怎样一种宏大的规模。当肉身被拘禁,思维却更汹涌,捕捉到一点一滴的痕迹便放任自己的联想,想到高山之巅的草丛,远方的大海在等候这一截流水,还有更遥远的冰山……恰在此时,一双脚突然奔跑过去,倏忽而来迅即消失,几乎莫辨男女老少,只显得匆忙慌乱,是被台风驱赶的,还是被另外的事情驱赶的?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台风,这莽撞的家伙不值得人同情,没有人愿意收留。有一扇窗终于被风撞开,大风欢呼着涌进来,一群群一团团,勾肩搭背呼朋唤友,我们慌乱地收拢被吹散的东西,竟然忘了应该先把窗关上。后来,我们总算把它赶出屋,尽量把门窗关好,关不紧的缝隙里,传来风的叫唤,表达着不甘、委屈、愤懑、诅咒,甚至仇恨的情绪。我听着这些声响,心中产生阵阵担忧,不知道将会受到它怎样的报复。天色突然就暗下来,残存的光罩在每个人的脸上,显得闪烁不定。我决定蒙头大睡,因为我觉得,睡过去,什么都忘了——可是,梦境里全是呼啸的风声。
而台风拍拍手走远了,并不想过于逗留,它急匆匆地走了。天气再次坠入燥热之中。此处的空气被它拖向别处。我开始想像,别处的人同我们一样,在台风里手足无措。我有一个想法,我们承受了这么多,现在,该轮到你们了。这种心情过于复杂,既有恶意的快感,也有暗藏的歉疚,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我的注意力是被另外一件事吸引过去的,风虽然撤离,但雨势仍炽,我们眼瞅着村旁的小河水一节一节往上涨,渐渐地漫过堤岸,开始四散分开,似乎想一举围困了村庄。有人在寻找自己丢失的木船,有人在遮掩被风吹走的屋瓦,有人取土塞住流水趁虚而入的缝隙,有人从外面冒雨赶回来带来别的消息,有人开始咒骂,“谁家的木船没系好,横在桥洞里,招来这大水。”他的话音在雨声里含混,不能及远,但人们总算明白了,有一条船比台风、比暴雨更可恶,因为它挡住了水流。寻找木船的人一脸无辜,承受着人们的指责和痛斥,不敢吱一声。水流湍急,雨仍不停,没有人敢去把船弄走,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小河水一节一节往上涨,渐渐地淹没堤岸,四散分开。那一年我们在台风来临前早早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以后每年我们都在台风来临前仔细检查自己的东西,才能有空看看周遭发生的事情。
有几个夏天我离开家乡,听到台风在家乡的消息,总是在心里担着一份忧虑,大家都检查好自己的东西了吧?能收进屋里的,尽量收起来呀。实在无能为力的,抛弃的就抛弃了,无奈的便无可奈何了。若是在风里有什么闪失,总归是不好的事。这风毕竟异于平常,借助台风的气势,我想像一些以前获得的名词,比如脱缰野马,比如月下狼群,比如蝗虫过境,比如流言蜚语。我用忧虑的眼神凝望家乡的方向,想着过几天,会从什么途径听到家乡的消息,一切安好,或者受灾颇重。可置身事外的想像,与身处其间的经历总是格格不入,人无法凭借想像真实地过日子。
风声全是呼啸,一下子刮过了好多年。好多年里,呼啸的风声掩盖了其它的声音,或者是掩埋了另外的声音。风声也同化了许多事,包括记忆。狂暴与难得的凉爽在一起,树倒屋倾,鸡飞蛋打,人神情黯然。所有的突出的、平淡的、惹人伤悲的、意外收获的事件,在一年年一次次的雨打风吹里,被带向遥远。记忆的被同化,让人怀疑自己的判断。我已经说不清,是哪年哪夜,我接到值班的电话,说有个村庄老妇人被洪水围困在危房里,人们无法入室去帮助,只能祈求,房子能多坚持一会,坚持到人想到办法进屋去。又是哪年哪天,我盯着窗外的旗杆,看风把一面旗吹直、揉捏、撕扯、摆布,而雨水的浸泡,拉着旗面向下坠,风和雨在合作又在角力,终于把旗面撕裂,轰然落地。还是哪年哪月,我经过一条街,路上有残垣断壁枯枝败叶,有洪水冲刷的道道痕迹,有来历不明的黄土沉渣。这些都已经被植入了怀疑的因子,交织成一团乱麻。几天前,新的台风撤走变成过去的台风,我在机关大院里发现了一地麻雀的尸身,僵硬、死板、萎缩。大院里有高楼有大树,它们没有找到庇护之地吗?一只又一只死鸟像褐色的石头摆在地上,很快就将被清扫,同落叶断枝一起埋葬。后来我进了办公室,在桌上发现了一摊鸟粪,却没有看见任何一只鸟,心中莫名一疼,这只未曾谋面的鸟雀,是否安然,或者混杂在那一群死尸里?在我离去时,这十多平米的空间,是可以暂时为它遮风挡雨的。可是若我在,它来,我会毫无私心地收纳吗?这样的记忆因为时间短暂仍然鲜活,但我不敢肯定,过些日子我会清晰记得,它将跟其它的印象一起混杂,在我重新提起时,我会说,哦,那一年台风过后,我在机关大院里看到一地的麻雀死尸。至于哪一年哪一个风,它将是模糊的。
就算能记住,又有什么意义呢?风吹过了,不在此地,便在彼地。风吹过了,又有新风会来,背后的规律人无法左右。遥远的太平洋海面上,一小团新的气旋正在生成。它也许将成为我们未来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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