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的消失或存在》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悬疑的消失或存在
1、 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
直到满头尘垢的泥水匠们合力把最后一堵站立的老墙并不太费力气地推倒,随着墙体在西落的淡黄色夕阳里轰然倒塌,溅起迅速分崩离析的碎石屑以及缓慢飘散的积年尘埃,当尘埃落定,断垣残瓦的黄昏像古战场那样长久而坚定地缄默沉寂,我才不得不承认,居住二十五年的老屋,确乎要消失。
就像鸟消失在树林,雨水消失在河面,枯草消失在秋天的旷野,黄昏消失在骤然降临的暮色,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
泥水匠们发出大功告成的欢喝。他们摘下帽子,拍打灰尘,抠去鼻孔里的黑污,毫无顾忌地擦在裤腿上。他们已完成这天活计,主人家的酒菜即将慰藉一天的辛劳。这群房屋的建筑者,此刻以合力摧毁一幢房屋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父亲这时后悔起来。他说没给老屋留个像,真是可惜。这时我说我拍过照片。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的前摄影师父亲虽然拥有七十年代开过小照相馆的资历,但他从没给我家老屋留过一张像;而我每次回乡,总会脖子上悬个相机,像远道而来的外乡客,在村前屋后游手好闲地晃荡,把荒芜的屋舍田园扫进镜头,制造成lomo风格,将之命名为“家园印记”、“寂寞的乡村空间”之类。我曾经给村里的老妇人拍过照,把照片印出送给她们,并拒绝她们皱巴巴的毛票。这让我一度在村坊赢得了好口啤。
我为老屋留影,是因为我担心它会突然消失——事实上,一条据说无比阔绰的道路即将从我们村子穿过的传言,在村庄里像慢性传染疾病一样存在了许多年。据说它会比牛绳般粗细的村道阔绰十数倍。这就是说,我们这个只有一百多人口的临河小村将会整体搬迁,就像一株在地底下秘密交错无数根须的植物,被连根拔起移植到陌生的异乡。连同他们的牲畜和祖先。
村民们不断打听传言的真实性。后来村委墙上果真出现了阔绰大道的规划图。它状如符咒,上面画满纵横交错的道路布线。人们隐隐感觉到它将掌控自己的命运。阔绰大道像一把粗粝结实的大扫把,由北自南横扫,扫过田野,河流,村庄,扫过草垛水井河埠头。它扫过的地方会留下一条畅通无阻的十车道,车流在田园的残骸上日夜不舍呼啸而过。
在传言与事实的夹攻下,村民们迟滞不前地等待命运的判决。为数不多留在村里的人们,懊恼于他们将不能在祖传宅基地上砌屋,或翻修漏屋。甚至春天种植的瓜秧会看不到夏天的滚瓜烂熟,襁褓中的婴儿来不及在老屋学会第一句带乡音的语言。对于搬迁这事,他们显得很茫然,并没有太足的经验表现悲或喜。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扎根太久,久得连脚底都生出根须。最近的迁移年代约略在七八百年前。因为有先祖死于此地,此地就成了他们离不开的故乡。
但故乡不等于永远的生息地。扫把还没扫到村庄,他们陆续移到了村外。乡村集体土地不算太难解决这个问题。一幢幢灰白色的房屋开始饿蚕一样吞噬大块大块的田野。子夜时分的土地上,有沙沙的声音响起。
风吹走村口的满天星,淡白色的飞蓬飘絮布满黄昏来临前的天空。
2、车轮辗碎临街人们的梦
无人的房屋开始有蛇鼠蹿走。墙上的石灰剥落,砖瓦倾圮。野藤疯长,放浪地从地面迅速延向山墙延向屋檐顶端,在空寂的蓝天吐出丰沛的嫩叶和小黄花,风中微微颤栗。蝴蝶在花蕊里长久停留。野蜂飞过攀援扁豆花的断墙。
河埠头的青苔一层层厚积,绿丝绒般厚实绵密。据说有个挑担的外乡人行经村道,走向河埠头洗手时,一不留神脚底打滑,像漏网之鱼一样迅速蹿向河底。打了几个浮沉。除了两匹表情冷漠的老狗无动于衷地望他,无人问津。所幸河水浅,他摸索着爬上岸,咒骂这村子像出鬼一样冷寂,挑着担惶然离去,身后留下一串湿淋淋的脚印。
我家老屋居于村中,临河照影。一条小河波浪宽,风吹柳絮飘两岸。它占据了相当优越的位置。这有赖于祖宗当年挑选宅基地时的眼光——但它同样老去。父母早几年迁居村街一通三的店面房。老屋像左邻右舍一样落了空。
起初老屋空着,后来蛛网虬结,气息阴霉,父母便租给了外乡人,比相邻的租房少收几十块钱。只求添个人气,不致于阴霉气息一寸寸吞蚀屋瓦。房客总是把房屋弄得乱七八糟。他们在租来的时空继续撒漫的生活方式。孩子的尿布扔在水井沿,随便在墙角撒尿,残菜剩饭倒在水斗角落招来蟑螂,墙上涂画奇形怪状的图案。父母如同眼睁睁看自己的孩子被养父母虐待,心疼得要命。经过几番交涉,房客答应学会撒尿去卫生间,吃饭在饭桌,垃圾倒进垃圾箱。
房客流云一样游来飘去。租屋对异乡谋生者来说只是借来的随时可卸去的壳。房东有时回村料理一亩三分自留地,那块田园种植黍谷、柿子、葡萄和应季菜蔬,临走时会绕到老屋外墙去看看。房东想若不是阔绰大道抹灰尘一样抹走村庄,定会把老屋装修一番。剥落的石灰补得光滑雪白,锈蚀的铁窗格漆成银灰或墨绿色,拔掉屋顶的瓦楞草,重砌柴灶,这样能吃到柴灶煮出的香软柔腻的米饭——可阔绰大道的出现让这些想象成了水上的浮沫。
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母亲不止一百遍念叨洗衣的艰难。这桩她操劳无数且并不具备技术含量的家务事,自打移居村街,成了扎在她心口的横刺。洗衣在三楼,这就是说,母亲须扛着一大盆衣服上下来回数十级楼梯。她弯腰驼背在局促的小水斗里搓衣,捶着酸疼的腰部,无数次怀想撩起裤腿在老屋河埠头向清清河水撒网似地撒开一家老小衣裳,撩起衣领荡过来荡过去的往事。洗过的衣服被单晒在院落,会有温香干净的阳光气息,长久地密织在每一根柔软的棉质纤维里。
村北之北有一条国道横贯,一座庞大的国字号商品城几年前成形,客商远至东西半球。乡村与城市的接轨仿佛只是春风一度的事。如此,自国道分流而来的车流日夜呼啸穿村街而过,车轮辗碎临街人们的梦——人们枕沿边飘扬的不是春日油菜花香而是汽车尾气的青蓝烟霾。
对惯听秋蛩入眠的母亲来说,这显然是比把一大盆衣服搬上三楼更恐惧的事。她在车轮辗过枕头沿边艰难入睡,又在骤响的汽车喇叭里恶梦中来。她一遍遍擦着一抹一手灰的窗台,每隔十天半月拆下厚垢的窗帘洗涮。吃饭,睡觉,劳作或闲暇,母亲不断想象并日复一日深刻想念幽静的村居岁月。白天的劳作,晚上的失眠,几乎让她神经衰弱。与此同时,她不断挑剔数落村街的缺陷。人多,车多,烦,空气混浊,街邻不如村邻。她似乎全然忘记当初选择居住村街的诸多理由,比如街市喧闹,物质充盈,人丁兴旺。
我和妹妹多年迁城而居,父亲向来搁枕而眠,洗衣更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捏。对于母亲日复一日的苦痛焦灼,我们浑然不觉,隔靴搔痒安慰几句。面对一张符咒般纵横交错的规划图,我们又能奈其何?
3、她若再不重回老屋,老屋必弃她而去
只是天有不测的阴晴,剑有指偏的路数,人有朝秦暮楚的念头。某日那把扫把据说要改了辙道,扫把柄打偏,指向村庄西边一大片田野。这消息让人们的嘴像吞了个烫心芋头张得大大的。
阔绰大道很快以事实说话。拖拉机、碎石机、搅拌机、压路机在田野里日夜咆哮,嘶吼,噪音的粗糙颗粒弥漫在田野上空,魔障似地盘恒不去。阔绰大道从容不迫地自北向南铺去,连村庄最边缘的角落也没有擦到。被事实与虚构惊扰许多年的人们百感交加。一声叹息后散去,各谋生涯。
村庄还是那村庄,河流还是向南活泼地奔跑,河埠头稳如磐石,水井在院落沉酣,院里的月季花还像离开时那样葳蕤丰美——可一切仿佛不像了,又说不出不像在哪里。扶着老屋门框,母亲觉得像踩在人家的地盘上。她生疏了老屋,老屋陌生了她。这感觉让母亲害怕。她若再不重回老屋,老屋必弃她而去。
当母亲把搬回村庄居住的念头说出来,家人站在她的对立面。我们甚至嘲笑她荒诞的想法。当所有的村里人逃离凋蔽的村庄,村庄里只会抽出青草蔓藤而不会降生一名婴儿的时候,母亲的想法如同让一根竹筷重新长成一株黄嫩的竹笋那样不切实际。我们一一列举多少人家搬出村庄,村庄里留下的只有鳏寡的老人与懒散的老狗,以及流云般来去无踪的外乡人。最重要的,老屋年久失修,墙体剥落,风可进,雨可进,如何饮食起居休养生息?重回村庄,是一则冷灰爆豆空箩盛饭竹竿榨青油的乡村乌托邦。
我们的反对如春风催野火,催生了母亲的另一个惊人想法。她说要推倒老屋,重新砌屋。这让我们像看陌生人一样瞠然注视母亲。她从来都是从俗随大流的乡村妇女,半辈子没有独特的言行。不想耳顺之年却有了特立独行的勇气,要拿出熬吃熬用的积蓄,为自己的后半生构筑一个安静的终老地——对于我们的反对,她表现得一点也不耳顺。
父亲反对得更强烈。享受主义者父亲热衷于拉二胡,听戏,喝小酒,几碟可口的菜能让他一边听咦咦呀呀的小戏一边独酌,花两三个时辰享受举樽之乐。半辈子积蓄是他打算用来养老以及每年一次带母亲旅行。何况在他的前半辈子,已完成了两度砌屋的使命。如再者,将是第三次。他害怕再度陷入漫长的巨大的劳心劳力劳神的土木工程。
在母亲最强烈坚持我们最激烈反对的时候,母亲的一句话让我们终归默认她的冥顽。母亲说,哪怕死,也要死在老屋。村街店面房只是买来的屋,老屋才是家。这话让我们提出的所有不宜居理由顿化乌有。
油菜花遍畴散金的一个宜动土的黄道吉日,工匠们合力推倒了我们居住二十五年的两楼两底的老屋。尘埃飘起,又落定。断垣残瓦的黄昏像古战场那样长久而坚定地缄默沉寂。
我磕磕绊绊走在高低错落的断垣间。废墟上铺摆旧日遗存。一只破损的布鞋压在砖头缝下,漏底的铁锅仰面朝天,豁裂的水斗迟滞地流淌残存的一汪水,一件粗布衣成了面目混沌的抹布。二十岁那年栽的月季花树上一朵粉白独绽。树下的蝴蝶兰开得魅惑。紫玉兰妩媚别致,在院墙角落高调张扬粉紫的花朵。葱盆倾倒,洗衣台半覆。我踢倒一块砖,掀起一块瓦,推倒一排窗档,毫无目的地寻寻觅觅。砖下有一道银色的哑暗之光。我俯身捡起。是块一元硬币。我如获至宝,吹去灰尘,如挖到一笔巨大财富,守财奴一样紧紧攥在掌心。
院墙铁门还支离着未曾拆除。褚红色的铁门在蛋黄色夕阳下,在一切毫无生还可能性的苍灰色间,显示从未有过的瑰丽之美。之前为什么我从未发现这褚红色铁门的美?电线杆上的电线在风中黄昏孤独微颤,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几只麻雀句逗般停留其上,静默观望人世变迁。
我走到旧日厨房的窗台边望外。触目的红,惊心的黄,烈焰般猛然蹿进我眼底。砌屋的红砖,整整齐齐结结实实麻麻密密矗立在河岸边的油菜花地。油菜花在春日暖阳下活生生地开,油润润地黄,青涩涩地香。活脱灵动的明媚色泽,对骤然填满苍灰色与伤感的眼睛而言,无疑有轻微的疗伤效果。
金黄与纯白夹杂的油菜花依着布满苍苔与漏水斑渍的旧墙,在四月的天空下,无声而浓郁地渲染出油画般的春。万物生长的春天,我的老屋消失了它二十五年的生命。包括全部的色彩、线条、肌理、质感与空间。
4、房屋的构筑是比生死更重大的事
老屋承载了我的家族咸咸淡淡凉凉热热的漫长岁月。
……少年早夭的弟弟在飘彻透骨冷雪的冬日,静睡老屋堂前。那一年老屋刚刚落成;活成百岁人瑞的曾祖母在此无疾而终;八十多岁的祖父缠绵病榻月余后,忍剧痛而一言不发,终呕血而去;双目失目五十余年的祖母在老屋像明眼人一样行走自如;我和妹妹在老屋度过最好年华,各自成长;我挟一匹心灵裂帛回乡,在老屋细细缝缀;院落的月季花树是我二十岁时栽下,它年复一年盛开比生活还圆满的瑰丽;女儿在院落鸭子摆水似地学步并学会一串串碎珠般的牙牙语……
少年时夏日黄昏,我用冰凉的井水泼湿燥热的地面,烈日灸烤一天的地面在湿雾蒸腾里发出欢快的吱吱尖叫。搬出饭桌,摆上饭菜。我们在布满星斗的天空下吃饭。高高的谷堆在夜里呈现小山影似的线条。饭后我们躺在擦净的饭桌上,数天上的星。几步之遥的桥头,有通晓天下事的村汉摇着蒲扇拍腿脚上的蚊子,大话三家村夜话。夜蝉在树梢突然醒过来似地尖鸣几声。夜色一点一点沉睡。
比老屋更老的老屋,也就是它前身的老屋,姑且称之为第二代老屋——约略构筑于我七八岁的童年时代。它是两间平屋。我和弟弟居东屋前半间,父母和妹妹居后半间。西屋前半间是客堂兼饭间,后半间砌厨灶。
父母卧室有一扇北窗,一俟北风吹彻,木窗便发出咣当咣当咣当的声音,敲破一个个冻得僵冷的深夜。母亲舍不得换木窗,便用一根木棍使劲抵住叫嚣声。于是它变成啪嗒啪嗒啪嗒。用布絮塞住潲进北风的所有空隙,它变成扑笃扑笃扑笃,听上去像风雪夜无家可归的夜行人在一遍遍叩门求宿。最后母亲放弃了无益的徒劳,任北风叩门而不应。于是贯穿我童年记忆的所有冬夜,深留这徐缓不急而有古韵的声响,以致于半夜醒来若寂然无声会辗转无眠,疑心身处他乡。
虽隔上一两年会绸缪牖户,逢暴雨,老屋还是不可避免漏水。这在父母眼里是揪心的愁,于我们姐弟三人却是乐不可支。屋外大雨如注,屋内雨帘飘荡。我们抢着争着拿出盆罐碗盏杯碟接漏水。当当当,嘀嘀嘀,嗒嗒嗒,笃笃笃,宛如一曲有韵有致的江南丝竹。我们叽叽咕咕笑,父母倒也愁极而释怀。一打少年听雨歌楼上,二打壮年听雨客舟中——那时哪懂这么多无端心绪?只晓得听雨打碗碟风敲窗台就是了。
比第二代老屋更老的老屋,也就是它前身的第一代老屋,于我确乎记忆模糊了,模糊得如同没骨画的雨天远山绰影。惟一确定肯定以及一定的是,那时大家族居于同一屋檐下。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年轻的二叔和年少的小姑,以及更年幼的我。弟妹似乎尚未诞生,我是家族的长女。那老屋似乎是祠堂式的古旧建筑,光线阴暗,屋顶高深,泥地光滑。或许彼时我幼,仰望屋顶如望高入云端的参天大树,顿觉出自己的小而屋的大。据大人们复述无数遍的传言,老屋旁有梨园,梨花季我悄然钻入园子,仰望白日梦似的梨花阵,吞咽口水,眼前是黄澄澄的梨。大人们找到我时,我的发梢沾满清晨的蛛网与露水。面对他们居心叵测的询问,我口齿不清地告诉他们我在摘头。那时我幼小得连“梨头”也说不清。
一间间老屋站立,又倒下。消失,又存在。一代人出生,一代人成长,一代人老去。老屋似乎只能承载一代生老,当屋顶下成长的一代有能力构筑比目前更好的生活时,老屋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推倒,摧毁,重建。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在一次又一次的推倒与重建里,度过或正在度过他们的一生。
对于乡村人来说,房屋的构筑是比生死更重大的事。乡村人一辈子可以毫无建树,可以藉藉无名,可以碌碌无为,但如果连片砖只瓦也没给后代留下,是一桩足以身败名裂的事。于是将一生心血投诸土木工程,成了乡村人终生为之营营役役的宏图大业。
钢筋、水泥、砖头、瓦片等更多地出现在宅基地。这些全新的土木构件傲视同侪,那蓬头垢面的前任建筑物则被一车车运往村外,或去填埋场,或赴垃圾场。尚有残余价值的留下,他日或成搭建杂物间的素材——乡村人可以缺少一个卧室或卫生间,却断少不了一个杂物间。它用以堆放锄头、箩筐、扁担、畚斗、稻草、绳栓等等。对于日趋城镇化的乡村来说,诸上之物的攥捏时日已越来越稀罕。每隔数年,村里重新划分土地,由十亩八亩而五亩三亩而一亩二分而五分六厘。农具像他们的骨骼,因着久未摆弄而渐次锈斑,以至于立春时一锄头下去,经冬的坚硬田泥会出现一个白生生的小泥坑。但他们依然保留操弄多年的农具以及持农具的姿势,辟出杂物间好生摆放。若非锈蚀到无法收拾,没有哪一个自命农民的乡村人会抛弃为伍多年的老家伙。那些物事陪过了他们炎凉交替的稼穑一生。
对于砌屋这事,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热情。这源于生性疏懒。梁实秋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有了这话填底,我便心安理得起来。回乡时依然像远道而来的外乡客,游手好闲地察看工程进度,泛泛地表示不咸不淡的看法。妹妹则不同。砌屋酝酿之初,她狂热地打印了许多图片——美丽的欧美乡村别墅。那美得简直不像人住的。我瞧着画面垂涎欲滴心底却对乡村土木工程师的手艺持保留看法。果然,泥水匠工头对着图片大摇其头,称无论是从地基状块还是风水朝向来看,这设计不宜本地——就是不肯承认造不出。于是最终还是归于传统的大众模式。
庞大的建筑体在泥水匠们娴熟的操作下,搭积木似地垒起。墙体,横梁,檩子,屋架……慢慢成形。照此效率,不出两月,一幢漂亮的乡村别墅将矗立于临水河岸。可工匠们停工了。并非罢工。一幢结实的房屋在构筑过程中,须栉风沐雨风欺霜凌。如此,方会在日后数十年的居家岁月里风霜不侵。于是停停建建。其间,油菜花结籽,油坊飘起菜油香。流火般的盛夏到来。
母亲每日数次在村街与村庄间往返,殷勤地为工匠们送茶点。能将一顿简单的中餐吃成两三个小时的父亲不得不早晚奔波于工地。虽有材料的优劣,施工过程中的差池,雨季过长影响施工等等烦琐,工程进展得还算顺畅。
建筑到二楼又停工了。这次是西邻阻止工程进行,说是二楼的弧形阳台挡住了他家光线。这会使他家晒不到冬天的阳光。父亲和工匠们谨慎地丈量两楼距离,加上冬天阳光的偏差线,再比鉴之前老屋的高度,认为绝无可能遮挡。西邻一口咬定,并威胁如若继续将采取某种手段。这让父亲极为伤心。
5、关心你们的粮食和蔬菜,多好
西邻不是一般村邻,是父亲的堂弟。也就是说,堂叔的父亲与我父亲的父亲是同胞兄弟,堂叔的祖母与我父亲的祖母就是我那活成百岁人瑞的同一曾祖母。
我们原是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姓氏,同一块土地上生老,瓜瓞连绵繁衍后裔。祖父有三个儿女,堂祖父有四个儿女。这意味着他们各自成家之始,将面临在局促的宅基地上为儿女营建一片生息地的严峻事实。这与把一枚木楔子打入铁板的难度不相伯仲。渐次成长的众儿女如谷雨季争相分蘖的稻秧,砧板大小的秧田已容不下更茁壮的生长。这对亲兄弟在一次次焦头烂额的争执中,终于伤了兄弟和气。在乡村,为着一块宅基地,一座草垛,一个茅坑,兄弟们大打出手以至性命相伤,并非罕见。你或许会归之亲情疏离人情淡寡,但世间的恩怨纷争终归有他人无解的错综的渊薮。
祖父两兄弟不可避免地步入兄弟阋墙之境。他们是一母同胞的棠棣,是不得不前后比邻的邻居,也是最亲密的仇人;他们认为对方毫无兄弟情义,彼此把对方看成最可恶的人。对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经过屋前打个喷嚏都是对自己的侵犯或陷害。兄弟俩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彼此憎恨。
在乌云一样漫溢的憎恶情绪里,堂祖父一家人在我们的整个成长期涂抹上了妖魔化的色彩。我总是以困惑而恐惧的眼神看他们从屋门前挑着箩筐或扛着锄头经过,认为他们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总是异于常人。他们甚至像黑白电影里的国民党反动派,会偷偷抓走我扔进河里喂水鬼!大人们经常描述的一件事是,有年他们把一只死小鸡扔到我家屋顶。后来一些形状丑陋的黑色小虫雨点般落到二叔的床上,潜伏在被子里,缓缓蠕动。这是多么下作的可恶的行为。
仇恨像遗传疾病代代留传,已近乎无药可治。当泥水匠们在村外打下我家第二代老屋地基的时候——那时年轻的父亲已不愿忍受在村里与彼此憎恶的堂兄弟们比邻而居,从而打算迁居村外——刚刚夯实地基的土木工程忽被紧急叫停,乡村建设部门提供的理由是违反“良田造房”法规。虽有其他房屋相距不远落地扎根,父亲还是被迫放弃,重返村庄,不得不在老屋宅基地上砌屋。毁巢之痛深深蛰了父亲的心。从中梗阻的是堂祖父和堂叔们,他们用仇恨再一度把父亲与祖父拉回身边,继续做亲密的仇人。有趣的是,许多年后,某位堂叔在那块我们被迫舍弃的宅基地上,构筑起了三楼三底的高楼。
祖父和堂祖父渐渐老去。祖父早晚在园地里侍弄一亩三分的葱姜大蒜,堂祖父在儿女们的土地上刨弄青菜瓜果。两名白发苍苍的田舍翁的昨日恩仇,已如他们的壮年岁月,垂垂渐离。或许心底的憎恶不再,或许昔日的嫌弃已成现时的澹然,只是数十年的隔离,生生疏离了最亲的手足袍泽——他们可以不再是仇人,却无法再成亲人,终至不得不成为最咫尺又最天涯的陌生人。
他们行各自的路,谋各自的生,担负各自的痛。直到堂祖父死去,祖父也未曾望一眼他的亲弟弟,抚一抚他的病痛;祖父抱病而逝,堂祖父——当然也不可能轮回人世为兄长端上一碗药汤。或许到了黄泉路,望乡台,断魂桥,喝过孟婆汤,溯着天地难泯的血脉根蒂,再握一握手喝一杯酒,才会遗忘前世的恩仇吧。
轮到父亲和众堂兄弟们开始执掌家族。比上一代多读几本书多识几个字的好处在于——虽然他们也从无言语交流,在田间地头路遇时陌生地擦肩而过,但他们心底的恨已被岁月一点点风蚀。儿女要成长,生计须谋略。生灭大化,世态端详。妻子好合,如鼓瑟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哪有一种仇恨会磐石般岿然不移?何况一一罗列出来,小半是伤筋动骨,多半是鸡毛蒜皮尺布斗粟。
父亲率先拿出淡化憎恨浓化亲情的姿态。路遇会颌首,露笑。对方脸上的冷硬便端不下去,也点头还礼。如此一来二去,盘恒多年的憎恶已云薄烟稀。他们已能够像普通邻居那样相安而居。
那一年我二叔准备把属于他的三间老屋卖给村人。居住二叔家屋后,我的小堂叔经过多日的反复考量,终于在入暮时分怯弱而坚定地敲开父亲的门。他尴尬支吾的言辞表达了这意思,希望父亲劝他弟弟也就是我二叔把三间老屋卖给他,这样他狭窄逼仄的老屋有了拓建伸延的可能性。这个时候,堂叔一口一声“大哥大哥”,喊得亲昵而娴熟。父亲的心在声声呼唤里变得爆米花般酥松温热无比。他意识到这是化解两家恩怨的最好机缘。作为家族的长子长孙长兄,他责无旁贷地接手了这等同于一桩棘手而富有深远意义的外交斡旋。
父亲兴致勃勃地跟二叔商量。准备了一肚子无懈可击的理由,最充分的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由。不想二叔一口拒绝,毫无斡旋余地。在二叔的童年少年时代,他比他在外读书的兄长更多看到两家恶言相向拿棒使棍的可怕场景,这使二叔多年陷在那场挥之不去的厄梦里。二叔更愿意将老屋卖给不相干的村人,并乐意看到“满肚子坏水”的小堂弟局促不安的样子。父亲教育二叔放宽胸怀,二叔反唇相讥他忘了伤疤忘了痛;父亲批评二叔目光狭隘,二叔提醒当初的毁巢之痛;父亲责备二叔忘了骨肉亲情,二叔恨声说一辈子不会忘记形状丑陋的黑色小虫在他床上缓缓蠕动……到最后,父亲和二叔竟吵起来。二叔怒目相向,父亲拍案而去。
吵得最激烈的那一回,怒气冲冲的二叔甚至举拳冲向父亲,要跟他哥哥打上一架以泄恨,众人奋力劝阻——这个时候,不知打哪儿蹿出来的我,突然挤进纷乱的腿脚间,推开众人,抱住二叔的大腿,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或许我只是想扑过去,腿脚颤软却跪了下去。年少懵懂的我虽无解这场同室操戈,却明白亲人一旦成仇人会比寒冬更刺骨比撕开肌肤更剧痛,而我决不愿看到素来亲昵的二叔从此对我竖起陌生人的冷漠面孔。二叔高高举起的手这时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在我连哭带喊的“二叔二叔”里,他僵立片刻,然后像个丢盔弃甲一败涂地的将军,一言不发地退出人群。我在满地的瓦砾与青草上继续痛哭……若干年后我一点一点明白,我的年少一跪曾化解了一场有可能严重撕裂的棠棣恩怨,换来了珍贵的玉石亲情。
父亲在盛怒于兄长权威受到严重挑衅之后,意识到,当年他父亲兄弟俩为着尺土寸金进行了如何漫长艰辛的拉锯战。如果他继续用一个憎恨化解另一个憎恨,无疑就是重复祖父的经验。他放下兄长的脸面,一次次找二叔说事。二叔仍表示不可接受,语气却软了许多。往后退一步虽艰辛,却迈过了心中千沟万壑。数年后,小堂叔的楼房在我家西面高高竖立,屋舍明亮,院落宽敞,水井,枇杷树,橘树,葡萄架。养鸡拴犬,宜养宜居。
小堂叔与父亲成了最友好的邻居。鸡犬相闻,老死相往。农忙时搭一把手,农闲时喝一杯酒,比停火的交战国还睦邻友好。如此天下太平许多年。他们按部就班地从壮年迈向中年迈向准晚年——这其间小世态变迁诸多,祖父与堂祖父先后谢世,父母移居喧闹的村街,母亲缅怀村庄的安静,父母推倒老屋重砌新屋,新屋胚胎成形圆满新生,一切事物即将华枝春满——
小堂叔突然跳出来,阻止我家阳台的建造。他甚至强硬地表示我家楼房不必有阳台的存在,因为阳台会遮挡射向他家冬天晒在阳台上的被褥的光线——他的意思是说,太阳牢牢在钉在天空而不再普照天下万物。砌屋之始,父亲规规矩矩地按村规民约征求四邻意见,确信不会枝外生节旁枝逸出,才敢动土开工。小堂叔回到幼年时的强横霸道,要求父亲停工。没有阳台的楼房相当于一张剃掉眉毛的面孔。父亲生气地表示不会答应。小堂叔更生气,他表示死也要阻止工程的进行——当一个人用死表示抗议,多半带有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面对小自己一轮的小堂弟,父亲不得不招呼工匠们停工。他万料不到,为着一块生息地的营造,他将与他的父亲一样,不可避免地再次沦入兄弟阋墙的地步——阋墙,真的是阋于一道墙。一道墙遮蔽了棠棣之花。
仿佛是命运的轮回,仿佛是无法走出的怪圈。父亲既不愿再次同室操戈相煎甚急,也不想摊上一桩不情不愿的憋屈事,只能在家独自喝闷酒。喝酒的时间更长,从中午到黄昏。母亲比父亲更急,但再急也只能在家喋喋不休。两人的愁绪比门前的小河还长。即将结顶的土木工程赤胳膊露腿悬在半空。工匠们作鸟兽散,留话等事情解决再返工,扑愣愣飞向各处为人筑巢衔泥。
倒是二叔和姑姑姑父急了眼。他们愤怒地表示除了打上一架教训教训那不知感恩不懂回报的小子,别无他法。父亲喝止此举,依然相信非暴力合作好过用拳头说话。这个时候,一直逍遥事外的我不得不则身其间。我和妹妹拎着一袋苹果,揣着收买人心的念想推开小堂叔的门。
小堂叔和他女儿也就是我小堂妹在吃饭。面对我们的到来他略显惊讶。彼此心照不宣。聊过天气粮食和菜蔬后,我说听说小叔你在跟我父亲吵架。小堂叔尴尬地笑笑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就是多闹了两句;我说你们老兄弟若吵架,我们在外不安生,小妹在外读书也不会安心——小堂叔瞟了女儿一眼,小堂妹笑笑,埋头吃饭——走出去的一代显然比留下来的一代疏离于对生息地的感情。外面的世界充满太多的虚拟、猜测与理想,在一块土地上永久扎根以至老死,对他们是匪夷所思的事。我确信大学生小堂妹的视野绝不同于她在方圆十里打转终生的父辈。在外营役多年的我们,亦不会认为一堵阋墙重要过一座心墙。
我说当你们年老白发苍苍,坐在朝南院落晒太阳,我们回来问问是否无恙,关心你们的粮食和蔬菜,多好。你说一笔能写出我们两个姓氏吗?小堂叔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了停,脸上掠过一丝受宠若惊而又勉为其难的笑……临走,我托小堂叔照应未完待续的土木工程,我父亲对此很不内行。他回答好说好说放心放心。
约摸月后,弧形阳台稳妥地筑在我家二楼。像眉目完整的平常人。父母的愁绪一夜之间捋平,脸上和风荡漾,逢人言笑晏晏。
6、悬疑的消失或存在
桂米香馥稻菽壮熟时,一幢胭脂红与牙白相镶的两层乡村小楼出现在河岸。
眼看一座雨渍斑斑的老屋如何老去,如何在工匠们的合力敲打下暮年英雄般轰然倒下,夕阳晚照中呈现出古战场般折戟沉沙残垣断圮的悲壮之色,新楼又如何青笋一样自磐石隙间顽固地日日拔节而长——当新楼一旦站立,突然觉得它是一夜间莫名生出来的一座空间。它前生前世的诸多苦厄、艰难、困顿、逼仄以及一次次倒下与站起,毁灭与重生,消失与存在,都只是一场幻境,一种虚拟,一段可以忽略不计的过往。
新楼即将峻工之际,我年近九旬的祖母溘然而逝。多年前她随父母迁居村街。双目失明五十余年的她,比母亲更强烈怀念村庄的老屋,水井,洗衣台,河埠头,在破面盆亲手栽一盆盆天葱,倚墙门与途经的村人言说闾阎,闻着院墙外晚风吹来的桅子花香。她在村庄里像明眼人一样行走自如——然而,她终于还是等不到重回村庄行走的那一日。
我的堂叔们都按乡间礼仪赶来送上花圈香烛。尘世间所有的恩怨,在生灭大化前,真当是淡如祭台前的白烛黄香。烛烟飘起,渺渺茫茫。香灰落下,无声无息……再多的拥有,索求,执念,最后都不盈一握撒手而去——帝国的千年城池都将成遗迹废墟,你又如何能苛求一间乡村屋舍的固若金汤?
须臾转折变数频仍的年代,事物的出现似乎与生俱来挟有一种形迹可疑的特质,或说悬疑。当它存在,你无法掌控它什么时候消失;当它消失,你无法预期会在某一日存在。似乎它的消失是为了存在,存在是为了消失。没有一种物象是永存的。就像告别是为了相聚,哭泣是为了欢笑,疏离是为了亲密,憎恨是为了相爱,恐惧是为了无畏,倒下是为了站立,毁灭是为了重生——虽然有一千种悬疑,但你不必去用一万个缜密的论据证明它的是或不是。你能实实在在拥有的是,存在时的那一段真实表象。
我坐在岸边,衣袖灌满初秋的凉意。季候洗练出河水与空气的澄澈。田野里稻穗已成熟且收获。远处穿野而过的阔绰大道尘嚣滚滚。世间繁华,川流不息。
小村在这一刻依旧尘嚣不到,静寂如不肯醒的晨梦。我起身走向胭脂红与牙白相镶的小楼。它替我遮风挡雨,供我吃饱穿暖,藏匿命运的伤口,抵挡岁月的裂帛,避开日子的灰霾——至少在这个仲秋接近黄昏的一段似乎极其漫长的澄黄色时段里,厨房里新秋后的第一顿新米,正蔬香饭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