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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槛上的时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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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人赤身坐在向日葵上,向日葵吸收了阳光和目光的精华,金黄。女人的头上顶着一个林子,林子里藏着一个老村庄,布满了老房子、石头和庄稼,却破旧。女人的目光神秘,左眼是太阳,右眼是月亮。头上有长藤垂泻下来,或许有花,或许没花,即使有花,也一定极小。乳房从长藤间突出来,涌出清澈的水,不是乳汁,是水,乳汁太白,很容易把一切清洗成婴儿。水一直向下,回归到女人的手里,一双手并拢成成一个容器。水里有鱼,蓝色的。
  这是我的一个梦,梦还没醒之前,我想把它画下来,于是,我在黑暗里寻笔寻纸,我开灯,线条却逃走。
  我总在梦里走向一条老街,街灰暗,一边是无尽的麦浪,另一边是接连着的小摊。小摊全都挂着裤子,风大,风把裤子丰满起来,像是无数被挂起来的下半身。可是我不怕,我看到卖货的男男女女都喜庆,他们摇晃着手里的树叶当扇子,街上的人也都拿一片树叶当扇子,路边的一棵长着巨型叶子的树瞬间就秃了,树杆的轮廓也像是扇形,在这条街上,它就像一个举起的手掌,是谁要有话说?
  后来,大雪天,我无意闯进了一片梨园。梨树基本光秃,也像是无数只举起的手,指问着天空和天空的雪。我回头看,发现自己在一个树镇里,我的脚印已经被雪掩盖,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我站在那里,分辨不清方向。我的红羽绒服扎眼,在雪里,我像是一棵红色的树。地里到处有鼓起的小土包,像白色的乳房。我抬起脚,向一个挂着一片红叶子的梨树走去,梨树底下,忽然就跳出一个大墓碑来。大雪把坟墓藏起来了,可是没藏住墓碑。墓碑上刻着几个字:“天地悠悠,爱妻千古”。
  因为这八个字,一冬天我都神神叨叨,直到春天里梨花被一夜吹白。我想着白雪的白和梨花的白走进梨园,冬天我看到的那些白乳房裸露出来,只是坟堆,野草还没有醒过来,枯叶枯枝埋满了坟头。这些坟大多没有墓碑,好像树是他们的墓碑一样。我把折下的一捧梨花倚在那块墓碑上,忽然发现,这碑竟是门槛的形状。我已经得知,立碑者也就是墓主的丈夫已经娶了新娘,据说,新的婚礼像是她的葬礼一样有排场。如果有灵魂,她的灵魂会不会坐在这门槛一样的墓碑上,被这八个字牢牢困住。一切被钉在那个槛和那八个字里。
  有多少人在门槛上挪动不了自己?其中就有我的表叔,一生未娶的表叔养着一头驴,如果有人想起表叔的样子,一定也会想起那头驴。他跟驴说话,驴跟他做伴。他被人说成驴脾气,可是他听着高兴。驴生病了,兽医说治不好了。表叔把驴牵到一片嫩草里,驴的身子趴下去,抱着土地发抖。驴的眼泪流下来,把一片嫩草浇得水汪汪的。表叔心疼极了,他痛哭好几回,最后眼看着驴终于闭上眼睛。表叔把驴葬在向阳的土坡上,让这块土地把驴的尸体含在嘴里。
  表叔坐在他家的老门槛上,风一吹,他就听见山坡上有小孩在哭。他说,驴要赶着去投胎了。月亮地里,他把驴的坟刨开,驴肉已经开始腐烂,他一点点割下驴皮,驴皮在阳光下晾晒,表叔看着它发呆。另一个夜里,他把驴皮披在身上,把驴槽搬到向阳坡上,说要给驴当墓碑。半夜醒来的人看到一头还魂的驴走过村里的街道,绕着磨盘转圈。
  只有坐在门槛上,表叔才是安静的。有一次,我坐在他的门槛上,我抬起头,看见门框上流动着黑的蚂蚁,门框斜上方流淌着白的云。
  他已经不关心自己的庄稼和土地,也不多说话,村里人谁家需要帮忙干活,招一招手,他就跟着走了。许多时候,村里的人觉得那头驴没死,表叔好像已经死了。
  我想把表叔的门槛画下来,门槛上涌动或者静止的那些东西是什么颜色的,这截门槛指向哪里。所有别的门槛都指向哪里?它们把这与那,里与外隔开,它们想隔开的是什么。隔得住吗?
  在我另外的一个梦里,我看到更高的门槛。我用力地爬上去,翻过门槛,像翻过一座山一样吃力。一头驴停在那里,我不知道是不是表叔那头驴,因为驴没有回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骑着驴了,驴不吱声,驮着我往前走,路过一片梨园,路过一片卖裤子的小摊,那棵举起手的光秃秃的树门打开一扇门,我走进去,看到我死去的亲人,我的二舅。
  二舅在狭长的过道里,卖鞋,各种鞋摆满靠着墙壁的格子里。二舅忙着收钱数钱,他笑呵呵说,大钱我有的是,主要是为了赚点小钱。当然,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二舅在数钱,生前失明的他能看到东西!我当时无比欣喜,估不上跟他告别就跑了。我跑啊跑,跑到大门槛前,翻过去,这一翻就翻出了梦。天还没亮,我就忍不住给母亲打电话,我瞎眼的舅舅在一个门槛里卖鞋子,你再也不用担心他到了另一个地方接不到你烧的钱,拿不到你糊给他的纸衣服和纸鞋子。母亲也还没睡醒,说,大半夜的,你说什么呢?明天不上班了吗?快睡吧。
  我想安慰的是十几年前的母亲,那时,二舅刚走,母亲整天流泪,切菜都不能,她说一动刀子就看见二舅,他坐在那儿用力划火柴,想点着旁边的一盏灯。多少年里,我总想找一句话安慰她,一直也没能够。这么多年,我一直坐在门槛上看当初的母亲,母亲已经跨过那道门,去向别处了。
  我又回到一个个连接的梦里,像是迈过一道道石头木头和虚无的门槛。我一转身,看到背上的鱼鳞,我在水里,路过一大块一大块的石头,水草跳舞,什么也挡不住我。我一抬头,却看见,长藤上若有若无的花朵,两股水流下来,流进我的眼睛。我看见山之颠的密林,那里隐隐传来母亲说话的声音。有时候,我在老房子里,我看见对面山顶东汉年间的两座庙,我飞跃到庙顶,看到鱼游在佛的掌心里。有时候,我坐在一个门槛上,古老的门槛说着话,我发现,木槛正是某个人的嘴唇。站在那里向上看,村庄在密林里呼吸,向下看,鱼正与我对视。有时候,我就是一盘向日葵,我吸收了月光、日光、目光,我有了金黄的裙子,我昂着头,我的面孔上坐着一整座天空,一整个秋天。我是一个活动的槛,有谁在我头顶不住地跨越。我常用诗画画,常用手指画一首诗。
  梦里,有人问我一切是怎么来的,我不知张嘴没有,我想说,时间一松动,我带着酝酿十月的娘胎红,声带震动,在土炕上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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