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漫的清晨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她挎着菜篮出了大门。天还没有亮,眼前山影幢幢,一片幽暗,只一条灰白的瘦弱小道布带一样扭曲着艰难伸向前方。空气中偶尔传来一声鸡叫,孤零零的鸡叫,摇不醒身后这一村熟睡中的人,他们静静地睡着,像死去一般睡着。鸡是为她一个人叫的。
走了没多久一场大雾迎面而来,原本开始露出点亮色的天重新暗了下来,但她没有察觉,以为是天黑的缘故。她就那么走着,天亮与不亮好像对她毫无区别,沧桑的脸上慢慢爬下来两溜水,也许是雾气凝结而成,也许是汗珠,她没有伸手去擦,因为她完全感觉不到。
这个女人要去的是自己家菜园,她不放心将位置选在别人家的地方,她不能等到天亮,也不能打手电,那个地方远离村子,是经过反复斟酌定下来的,前期的准备昨天已经完成。她没想到会起大雾,大雾令她走得相当缓慢,她小心翼翼地护着篮子,像护着一篮鸡蛋。她这半生都是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甚至逆来顺受地生活,麻烦却像蚁群一样纠缠着她不放,笼罩在身上的东西和眼前大雾一样让她感到恐惧。她曾将一切都归结于“命”,“命”让她看不见周围的东西,只能沿小路一直走下去,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路,但“命”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她一点都搞不清。不过,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选择的余地,这个选择让她感到非常高兴。
路边的苍耳子陆续毡上挂毛的裤腿,已毡了厚厚一层,像爬满虫子,她感觉裤腿越来越沉,但没打算弯腰去摘掉。脚踝被刺划了两道缝,有一种东西陆续从缝里冒出来,然后流到鞋中,她感到了一阵疼痛,同时感到脚底板有些潮湿,但她丝毫没有停下来鞋脱掉看看的意思。她就这么走着,木讷而警惕地走着。
她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非常湿滑,一个趔趄跌倒下去,左膝跪在地上,抡圆手臂护着篮子才没让它被打翻。篮里的东西只动了一下就恢复了平静,这让她非常放心。她低头扫视路面,灰白的布带上有两个东西上下叠在一起,是一对大青蛙,它们依然沉迷于那个过程中。若在平时,女人会将它们捡起,拿回去做一道菜,蒸给四岁的大毛吃,但今天她一点兴趣也没有。青蛙让她想起儿时的快乐时光,一到夏天,夜里经常和父亲到田间抓青蛙,长长的网圈,竹篓别在腰上,父亲织的竹篓纹理细密,水倒在里面很久都漏不完,很多人请他织,除非送去一袋烟叶父亲才会答应。那条叫小黑的狗也喜欢跟出去,它只能添乱,青蛙不是野兔,狗一点用处也没有,只会打草惊蛇,好在后半夜那些叠加在一起的青蛙是吓不跑的。被吓跑的是身子黝黑的田鸡,它太狡猾,一听动静就跳进水里,要是来不及跑就原地装死,一动不动伏在那,像一团牛屎,很容易被它骗过去,光脚踩到它身上就像踩到一块柔软的冰,等人反应过来时,它又溜走了。小黑后来被人毒死了,他们说它在外面偷东西吃。当时的她多么无忧无虑,想到父亲,她感到非常难过,出事之后,父亲不让她回娘家,担心那件事影响到妹妹出嫁,这让她刚才回想起的快乐立马显得遥远而虚假……
篮子里突然发出尖锐而剧烈的声音,声音让她感到心烦,她不想让那个东西继续叫下去,这样可能会让人听见。于是,女人撩开上衣,将奶子塞到了孩子的嘴里,她这样做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想堵住孩子的嘴巴。孩子睁大眼睛贪婪地允吸着,样子非常滑稽,这个时候还给他喂奶让她觉得很浪费。很多人说,这个东西长得像自己,她不确定,如果是真的话,她担心他将来会延续她的不幸。
眼前这个孩子,令她想到自己的前半生。她这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生孩子生成了满脸麻子,先后生了六个,却只活下来两个,大毛今年四岁,二毛才三个月。二十二岁嫁给一个军人,双方家长订好婚约,为等对方退伍完婚,她独自熬了四年。生第一个孩子时,她提了一桶水,结果就成了早产,挨了三天孩子就死了。她以为那不过是自己不小心所致,却不知命运的不幸已经渗透到她的每一根血管里,像影子一样和她形影不离了。她的第二个孩子活了两个月,而第三个孩子连世界的样子都没见过,一坨死肉,无鼻无眼。她觉得军人抛弃自己是对的,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本想回娘家过一辈子,可父亲拒绝接纳,因为她还有两个妹妹没出嫁。于是,后来她嫁给了40岁的瘸腿光棍,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活到两岁,喊了三声“娘”才死。她能有大毛和二毛,是因为江湖郎中的三副药,郎中替她驱除了血管中的不幸。大毛今年四岁,没人知道他能活多久,她不得不再生下二毛。他们说每个人只能生一个儿子,隔壁黑皮家被拆了房,值钱的东西也充了公,不知一家人如今躲在哪里。
儿子没了可以再生,房子没了却没能力再修,所以她这么早就出了门。
她想,这样也好,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他会重复自己的命运。
喝完奶,篮子里的东西重新平静下来,她又像出门时那样走着,一直走到远离村子的那个菜园,走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园头有个像粪坑一样的洞,如果做粪坑又嫌窄,这让她觉得很好笑,不过当她将篮子里的东西抱出来放到洞里时发现非常合适。那个东西躺在洞里跟睡在床上一样安稳,她捧起一捧土小心地撒在那上面,接下来看见一双手在眼前胡乱的摇晃,好像是在跟她挥手告别,尽管挥得很无力,而且缺乏方向感,但她却感到非常满意。这时她又听见耳边传来锐而讨厌的叫声,她一向讨厌的那种声音,不愿意继续听下去,就加快了浇土的动作。草上的露珠沾到她手上,像冰一样寒冷,而那些泥土又让手非常粘稠,与粘稠相比她宁愿接受寒冷。当碎土将那个东西完全覆盖时,她看见土层表面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她觉得这看起来非常有趣,就将自己的双手按了上去。有人在她掌心下按摩,她顿时浑身舒畅无比,遗憾的是,没几下那人就停了下来,于是她只好枯燥地走开了。
回去的路上,天逐渐亮起来,她看见雾气像棉花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于是,自己的步子也跟着轻快无比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时候手中的篮子很重,回去的时候却变得这么轻。不过这样很好,能省很多力气,她昨天晚上没吃多少,早上根本没来得及吃。走到半路她听到耳边传来了热烈的鸡叫声,此起彼伏,鸡叫让她觉得非常踏实。转过那道大弯后她看见村子从大雾里历历在目地显现出来,自家低矮的屋檐伏卧在黑皮家的高墙边,黑皮家的房子已经没了屋顶,也没了大门,只有墙壁和横梁立在那,像被扒光衣服的人,样子非常丑。他们只准每家生一个孩子,黑皮却生了三个,本来今天他们就要上自己家来了,不过现在她也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她觉得那座低矮的房子非常稳靠,谁也拆不掉,想到这,她不由自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走到村口时,春桃背着孩子出来下地了,她像往常一样和春桃打了个招呼,没想到这声招呼把春桃吓了一跳,因为她没想到前面会有人。春桃的叫声吓醒了背上的孩子,孩子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哭声像一阵激荡的大风让她觉得非常熟悉。
她突然大叫一声“哎呀!”篮子里的孩子哪里去了?
她想起自己刚才好像去过菜园,便疯也似的跑了起来。春桃以为一早出门见了鬼,也疯也似的跑起来,但她的方向刚好与之相反。
当她跑进菜园时发现昨天挖的那个小坑被谁填平了,她本来打算垒成一个凸包的,很明显另一个人仅仅填平就不管了,她觉得那个人太不负责。她在菜园里转了一圈,留意平日做事放孩子的地方,没有看见孩子的踪影,最后,她重新将目光落在那个小坑中。她看见被埋平的泥土中露出了棉袄的一角,她木了一下,跪下来双手刨了起来。她的双手刨得很快,而且非常有力,指间的泥土和碎石像烧红的铁块般烫人,她感到自己手上涂满了鲜红的汁液,但她仍然挖着,不顾一切的挖着……
天快亮了,东边的山头透出暗红色,天亮让大雾显得更加真实,它们像棉花一样在路上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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