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结队去觅食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3 编辑 <br /><br />　　我看到蚂蚁成群结队去觅食，看到蜜蜂，麻雀，看到其他动物，看到时间，空间，尘土，苔藓，风，看到河流无声无息，鱼儿们相忘于江湖。
　　我看到自己蹲在老家院子里，坐在田间地头，站在村口河边。我看到自己坐在家中沙发上，躺在床上，在梦中。我看到自己在路上走，在林子里仰望，看云朵和阳光沉在水底。我看到自己一次次出现，与那些觅食者产生联系，或者抽离。
　　好多时候，我试着从觅食者的群体中抽离出来，把自己当成旁观者。
　　我看着远处近处，有时周围一片黑暗，窗外传来风声，虫鸣，汽车马达声，楼道里传来说话声，脚步声，卫生间里传来冲水声。我捧起一本书，脑后枕着叠起的枕头，将自己放进书页里，放进作者构筑的文字宫殿，放进森林，放进闭塞，放进通明，放进无声的叹息和久久的回望。这些时候，我以为自己置身局外，与觅食者无关。
　　鼻子干得难受，像是正午的沙漠起了一通风。吃了一些藿香丸，那些黑色颗粒蕴含着诸多药性，希望能借此打通体内关节，让鼻塞得以通透，让风得以止息。在心眼看不清的地方，总有一些事情发生，化学的，物理的，生物的，以及诸种变化的综合，指向明确或模糊。我曾想像，那些黑色药丸颗粒，像一支特异的队伍，在我的体内成群结队去觅食，按照统一的指向和性能。
　　打开门窗，新鲜空气流进来，将原有的污浊之气给予卷携，像一只嗜污的兽。我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或许并无意义，遍及与生命有关的时间空间，比如觅食者，比如与觅食者有关的文字，连同文字后面的思想碎片。它们在体内淤积成丘，需要起一阵风，需要一个缘起，需要一种清理归纳，就像皈依佛门的小暖正在做的那样。
　　阳光透过窗子打进来，照在床上，照在地板上，照不到床头柜上的绿萝。作为时刻呼吸的活物之一，这盆绿萝和人一样，一天天参与着与空气有关的觅食和排泄，虽然它安安静静待着，每片叶子都写满生机，映有光亮，像一个隐者置身俗世之外。其实不是，一直不是。或许如我，一直如我。
　　我不是绿萝，没有绿叶子，美的身姿，我等同于任何一个觅食者，有着与他们相同相似的肉体腹腔四肢牙齿腺体气味，有见到食物时的欲望萌动，眼神焦灼，涎水直流。从生下来开始，一直被驯化，驯化成一个觅食者，有出息，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具备肉食者之智之实。
　　我不是绿萝，我知道在自己之外有一个个窗子，一双双眼睛，一次次观照，就像阳光照在身上，树上，观照河流，飞鸟，狗们遗留在路边的粪便。我从街上走，从树下桥上经过，路过红绿灯，路口牌子上写着严禁逆行，戴眼镜的交警似看非看，身上的黄绿色马甲闪着光，像一只大昆虫，就像卡夫卡笔下的虫子那样。我不敢确定，在他们眼里，自己会不会是一只猎物，或者只是行尸走肉，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那样。一定会有，比如风，比如鸟，比如树上的疤痕，比如阳光里荡来荡去的蛛网。
　　一只蜘蛛用口器死死咬住卵袋，等待后代诞生，过程约一个月，或许更长。这期间，它不觅食，只是坚守，一动不动，像一个微型雕塑。时间被剪辑了，被觅食者删除，最后，那个球形卵袋慢慢变得透明，变成一只只透明的小蜘蛛。据说如果母蜘蛛体力不支，会被小蜘蛛吃掉，成为觅食者的对象。
　　我看到奶奶躺在东屋炕上，用自己的口器死死咬住每一口氧气，每一缕阳光，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她的身上搭着薄被，头露在外面，像是被施了咒，进入阴阳两隔的混沌世界。周围是烟熏的墙壁，空气中有熟悉的烟火味儿。一门之隔，外面是灶台，厨房，是她常年操劳的主场。穿过一片光亮，我看见她一下一下拉着风箱，发出呱嗒呱嗒声，把软硬柴禾填进灶口，偶尔用烧火棍拨动，让火旺一些，把锅里的食物煳熟。蒸汽在屋子里弥漫，像一片云雾，食物的气息在屋子里飘散。她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动作娴熟，凳子平面和风箱木柄磨得光亮。在这间屋子里，经她煳熟的食物不计其数。那些食物从她进入这个院子开始，到后来她起不来炕，中间延续了七十多年。
　　那是一堆多么庞大的食物呀。我看到奶奶和家人一起，将那些食材从田间野外搬运到家里来，放进粮仓，米柜，再一点一点取出来，磨成粉，和成团，制作成各种食物。在觅食搬运方面，她和所有的觅食者一样，并不比一只蚂蚁强。她也曾参与对食物安全和家庭尊严的捍卫，用笑容，斥责，动作，用所有她能动用的武器和道具，包括一头杂乱的头发。在一次同族人的争斗中，她气得晕死过去，掐人中才活过来。那一刻，她一个弱小的人儿躺在地上，发丝杂乱，像一个疯子。现在，她成了一个活死人，只剩几口气。作为曾经的觅食者，她再也不能如蚂蚁般移动，不能如蜜蜂般飞舞，也不能如牛般转来转去，她能做的，只是躺着，连偶尔翻个身都很困难。
　　我看到自己用手机给奶奶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中她头发花白杂乱，像一蓬被风吹乱的秋草，她的嘴张着，里面没有一颗牙齿，成了一个黑洞。作为曾经的觅食者，她的牙齿早已经被食物磨动、脱落。那些食物曾成功支撑起她的骨架肉体面颊，让她以一个人的模样存在。在众人貌似戏谑的呼叫声中，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珠轮了一回，再动一下，以证明她是活物。我想起被狮子咬住喉咙的野牛，眼睛里满是无语无奈悲哀放弃，像是看见了远方的神。她似乎想要叹口气，竟然十分困难，张着嘴，像一堆安静的棉絮。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细节的泥沼，以觅食者的名义。虽然，这个名义于奶奶来说有些勉强。在所谓的觅食面前，她是被动的，只能接受，比如一口奶，一只水饺。这些食物被用来填充她的胃，借此完成关于人生的愿景。旁边的柜子上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有鸡蛋糕，以前还有过包子，从集上买来的那种小肉包子，据说她喜欢吃。大家都清楚，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这样一种活着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她甚至比不上一只蚂蚁，可以轻松缓慢地转来转去，触角动一下，再动一下，对路途，对食物，对敌人或是朋友，作出清晰判断，发出明确信号。她的神智已经模糊不清，不要说觅食，甚至连生死也分不清。这样也好，少了因死亡临近而产生的恐惧。
　　我试图像那只蜘蛛一样用自己的口器咬住点什么，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我发现自己无处可咬，周围似乎是谜样的虚空，是转眼即逝的镜像。在那里，我看到父亲母亲，看到哥哥弟弟，看到村里人，看到村子，看到田野，看到风，看到阳光，看到阳光下觅食的一切物种，看到这些物种的来处去处，看到自己，看到孩子，看到孩子们正在走的路，看到路上的陷阱和荆棘，看到路边的白骨腐肉，看到高空里盘旋的秃鹫，看到它脖子上瘆人的赤红与丑陋，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去觅食，看到它们飞翔俯冲，看到它们与狮子鬣狗争食，眼睛里放着光。
　　我以为我看到了，以为看到的是事实，与觅食者有关的事实，他们成群结队，向着光。
　　夜里下了小雨，地面上满是斑驳，像一个个细密的脚印，杂乱的摆着，看不到来去的方向。
　　阴天。小暖说，朋友的父亲正在做手术，她念了几声佛，发到群里以示佑护，声音纯净得像小姑娘。我看到了她的口器，口中喃喃，但是没有发现她的死死咬住，相反地，她正在放开，双手合十，像一对聚拢的羽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