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厂
2021-12-23抒情散文青衫子
村东砖窑厂的烟囱杆被拆除了,腾出一小块地,听说复耕验收后能置换土地指标。在拆除烟囱杆之前,废弃窑室早就被拆除,种上了庄稼。那些庄稼把烟囱杆包围起来,一茬接一茬,终于取得最后胜利。砖窑厂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当时正在本村读小学。砖窑厂位于村东……
村东砖窑厂的烟囱杆被拆除了,腾出一小块地,听说复耕验收后能置换土地指标。在拆除烟囱杆之前,废弃窑室早就被拆除,种上了庄稼。那些庄稼把烟囱杆包围起来,一茬接一茬,终于取得最后胜利。 砖窑厂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当时正在本村读小学。砖窑厂位于村东庄稼地边儿上,窑室位于最东边,北面是一排起脊平房,行管人员办公占了几间,两间做伙房,一间放杂物。隔了一条斜路,西边建了一排平顶简易房,工人住。宿舍前面一大片场地用来晾坯子。场地南边是砖机。砖机东边也用来晾坯子。 砖窑厂行管人员都是村干部。烧砖的师傅是从外地请来的。父亲在伙房做饭。伙房里一共两个人。每天的伙食是剁卷子、菜汤、咸菜、粘粥,偶尔改善伙食,蒸包子。 村里好多人在窑厂打零工。装窑出窑活儿最脏最累,本地人干得少,多是一伙儿泰安人干。 窑厂后来被个人承包。父亲不再做饭,负责管理生产和招工。父亲曾几次去泰安招工。当时我不知道泰安离我们村有多远,听父亲说那个地方地少人多日子穷,好多人出来打工。母亲说挨饿的时候去南边要饭,用小麦玉米换地瓜干,最远到过泰安。那里的地瓜长得好,甜。 那年冬天,父亲招来七八个泰安工人。领头的人姓齐,大家叫他老齐。当时村小学已经放假,他们被暂时安置在学校教室里,等开春天暖和了再搬到窑厂工人宿舍。 学校在我家院子东边,出门就是学校操场。五间房,东西各两间教室,中间是老师办公室。工人们住在西边两间。他们把桌子对起来,靠墙排成一个大通铺,上面摆放被褥。 工人是父亲招来的,父亲无形之中成了工人的头儿,他们有事都来找父亲。工人们到的第一天晚上,老齐和他的内弟小五到我家闲玩儿,带了些点心糖果。奶奶说出门不易,别花钱,把这里当家常来玩儿。他们脸上堆着笑,管父亲母亲叫哥哥嫂子,管奶奶叫婶子。他们的泰安口音听起来有点拐弯,这让我感觉新鲜。 第二天早晨,母亲多熬了些粘粥,盛到一个白搪瓷盆里,给老齐他们送去,还捎带几块腌水萝卜。他们正吃饭,手里攥着玉米面卷煎饼,黄澄澄的。母亲说没啥好吃的,喝点粥暖和暖和吧。小五把粥盆接过去,说着感谢的话。我把腌咸菜放到一边桌子上。桌子上摆了几个搪瓷缸子,里面的开水正冒着一丝热气。旁边蜂窝煤炉子上炖着水壶,发出咝咝的声音。屋子里有股煤烟味儿和臭袜子味儿。老齐从一只大提包里摸出一包煎饼朝我手里塞,叫着我的小名,说来前你婶子刚做的,还酥着呢。母亲开始不让我接,说你们自己吃吧。老齐说不是啥好东西,吃个新鲜。我接过来,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儿。回到家里,吃了一张,一咬直掉渣,有点酸甜。 窑厂没活儿,老齐和小五会来家里玩儿。下雨天,母亲炒几个家常菜,父亲陪他们喝酒,说些两地的风土人情和厂子里杂七杂八的事。我感觉他们像是自家的亲戚。小五的酒量很好,脸红扑扑的,说话慢腾腾的。常来家里来的还有一个人叫林芳,瘦瘦的。父亲说别看他瘦,在那一伙人里最能干。后来林芳的老婆来看他,在我家吃住。她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说话慢条斯理,一副很爱干净的样子。时间久了,奶奶颇有怨言,说天天跟侍候客人一样,这是哪门子事儿呀。父亲母亲都爱面子,拉不下脸来,迁就一天算一天吧。 泰安来的一伙人属于亲戚加同乡,大都本份,林芳的内弟例外。听说是个混混,靠卖血挣钱,挣了钱就大吃二喝,吃完接着卖。我在窑厂见过他,脸上没一点血色。当时正是吃饭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和一个人打起来。他把手中的缸子砸出去,那人躲避,他窜过去抬脚就踹。那个人身子窝着,两手护头,呜呜地哭。父亲听见动静从屋子出来,大声喝斥。林芳内弟脸色煞白,捡起自己的缸子,晃晃地走开了。 哥哥初中毕业后没再上学,农闲时随母亲去窑厂拉土。厂里指定的取土处离窑厂不远,牲口拉车,人负责装卸,有人专门量土方,运一车给一张条子,最后凭条子算账。取土的地方很快扩成大坑,形成一个个大水塘,渐渐地,塘边长出水草芦苇,有鱼游来游去。工人们歇工了偶尔钓鱼玩儿。小五把钓来的鱼拿来我家,母亲收拾炖了给他们下酒。 姨父在窑厂辅助烧窑,白班夜班倒。我偶尔去窑顶上玩儿。顶上排列着一些圆孔,用来投放煤块,上面盖着铁盖子,添煤时用钩子把盖子钩开,将煤放进去,烟火呼呼冒上来。炖上水壶饭锅,很快就开,放上地瓜,很快烤熟。煤堆在不远处,大卡车卸下煤块,用筛子筛过,然后装到小车上通过坡道运送到窑顶。父亲在伙房里做饭时,为了多挣份钱,曾经往窑顶运煤。 烧窑一靠天气,二靠运气。每年春节,厂长亲自烧纸摆供,请神仙保佑。我不清楚是哪尊神管这摊子事儿,窑神或是火神? 土从土塘运到挤砖机附近,成一个大堆,用水管子往上浇水,保持土的湿润度,太湿太干都不行。经过机械搅拌挤压切割,一块块湿乎乎的砖坯子闪着亮光被用架子车运到晾坯场地。拉坯子的人弓着腰,两手扶车把,一根绳子系在车子前挡板上,然后套到肩头,很是费力。有专门负责插坯子的工人,手持专门的二股叉,又尖又亮,把坯子叉下来,整齐排列,中间留出透风口,便于晾晒。每排坯子都配以一定数量的草帘子,下雨天得盖上,晴天再掀开,邻村一个老汉专门负责这个活计。 坯子晾干之后用车子推进窑室,然后交由专门的码窑师傅码好。刚出过砖之后窑室里很热,进去出来一身汗,工人们都只穿一个大短裤,脖子上一个毛巾。一个窑室码好后窑口用砖坯子垒好,用泥封严,然后就可以烧了。烧好后开门出砖,叫作出窑,又脏又热又累。夏天工人们热得受不了,跳到坑塘里洗澡。 窑厂的烟囱一天天冒出黑白的烟,随风飘走,落在附近地里的庄稼叶子上,脏得很。村里的百姓对此像是麻木了,——能怎样呢,烟囱在那竖着,工人在那忙着,谁能奈何?在巨大的窑厂面前,人显得弱小。 一年年下来,土变成砖,砖变成钱,钱装进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兜里,于是有的人家起了大瓦房,有的置起了家业。在这个过程中间,父亲的头发变得稀疏灰白,哥哥从一个白面书生变成一个毛头小伙子。泰安来的工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老齐回去了,再没回来,中间给父亲写过信,还寄来他女儿的照片。那伙人由小五带头。后来林芳也回去了,带着他的老婆。奶奶埋怨说,林芳连封信都没来,白管他媳妇吃那么多天饭。 有一年夏天,窑厂电死一个人,是邻村的,我见过那个人,他的老婆常到我们村赶集,牵着一个小女孩儿,娘儿俩脸上都有一酡红。 县里乡里有关部门常常来厂里检查这检查那,收这钱要那费,父亲帮着应酬,常常买了烧鸡烟酒迎来送往,脸喝得像鸡冠子,然后吹嘘自己如何送瘟神得太平。那被父亲当成事业。我常常看到父亲戴着风镜,骑着厂长的摩托车来来去去,后面扬起一溜烟儿,很厉害的样子。 再后来,父亲辞职回家。窑厂换了几个承包人,有人挣钱,有人赔钱。窑厂变得越来越破,取土的坑塘越来越大,后来附近根本无土可取,得往远处去取。再后来发展到花钱买土,一车多少钱。 终于,有人告状了,说这些年窑厂挣得钱都去哪了?给村里办了什么事儿?占了这么多地,占了好几十年,得给老百姓一个说法。乡里来了工作队,查账,最后不了了之。 作为当年建窑厂的发起人,老支书早卸任了,扛着鞭子放起了羊,我感觉这个活计的本质还是领头人。 窑厂废弃了,成了垃圾,有人开始拆窑室,说有自己的一份儿,然后大家一轰而上,那些烂砖头被垒了猪圈鸡窝,垫了胡同。窑室周围的地村干部主持往外承包,每亩交钱多少。有人说,这么一片地这么些年下来光承包费也不知有多少。 窑室被拆除之后,那个烟囱杆支撑了好几年,上半部分有些弯曲了,成了村子的一个标志。以前每次回家经过村口,远远看到烟囱杆站在村东头的地里,孤独而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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