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东北,柘荣
闽东北,柘荣
马叙
一、溪水向西流
柘荣是什么地方?远在福建,却又近在很近处。远是出了浙江省,近是与浙江的泰顺县交着县界。
九岁到十八岁,十年时间,我一直生活在泰顺县一座高山上,住地海拔800多米。一年中半年时间浓雾弥漫。泰顺,地缘上更靠近福建闽北,它与闽北是山水相连,它的一条干流就发源于我所生活的这座高山上。对于水流向何处,当时作为孩子的我们是一直迷糊的。我们问大人,我们问,这溪水流向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同样是化为含混不清的,有的说,这溪水啊,流向平阳。有的说,溪水么,流向文成县啊。他们就是没有说要流向福建的。这座高山上的大人们的心理是,泰顺是浙江的,它的水又怎么会流向福建的呢?这支溪流的源头,在上佛洋林场高山群峰的南边山涧中。我见过它最初的泉眼,清澈的,发亮的,泉水从山间汩汩泛出,缓缓流向山去。那么,它的下游都经过什么地方呢?我最初所知道它经过的地方是:玉西——泗溪——下洋——风树岗——雪溪——南坑——仕阳。再远就不知道了。而在此之前,一直以为它汇入的是文成的删溪最终会流向飞云江出东海。但是,错了。其实它是流向福建的。从谷歌地图上搜索跟踪这条溪流,从仕阳(仕阳,一条百余步的石碇步,壮观地穿越于宽阔的溪面,牛过去,人过来,人过去,牛过来,或牛与人同一方向一同从壮观的石碇步上过溪。数百年来反复如此,如此反复!)——往下游开始,分别流经的是——静安渡——交溪——(绕过狮子岗)——园潭村——周厝——(这里开始叫白石溪)——(再下段叫富春溪)——最后是叫赛江——入东海。在这过程中,流水有急促,有浅滩、深潭,在泗溪上游是急促的,清浅的;在泗溪下游,则不断地有深潭阻滞,不断地减缓着流速。它这样夹带着这一流域的方言、习俗,夹带着山间消息,一路奔流而去。
那么,泰顺向西南方向流去的这支流水与柘荣的交集在哪里呢?柘荣境内两条溪,一条叫龙溪,一条叫管溪。另一条流经县城的是龙溪。龙溪自龙溪水库上游很远处发源,经龙溪水库,往下再流经——杉柴岚——橄榄坑——杨家盛——经上城村入县城——溪坪村——围着前山村绕一圈(此时,龙溪已经为县城留下了数个流量的洁净用水)——然后,再流出县城往西流经店头村,转向正北方向流淌——再婉转奔流一段路,在一个叫东坪的地方,与枯荣境内的另一支流水——管溪汇集,然后再向西在青葱与坭墙厝附近汇入交溪。在这里,柘荣的流水与泰顺的流水汇成同一江流水,两个群山林木紧相连的县份以流水的完全交集,形成了一种地缘上的紧密关系。然后就是支流水共同的流向——(绕过狮子岗)——园潭村——周厝——白石溪——富春溪——赛江——最后入东海。柘荣县城就依溪而建,这一支龙溪流水,在这段流域显然把流速放缓到最低。这使得县城的居民看水的心情很放松,也很放心,安居乐业并不要很多的额外因素,只要温饱足够,只要龙溪的水缓缓地流,只要男人健壮,女人妩媚,足够了。
泰顺县与柘荣县,两个县境内的流水,在群山之回间环后,向西流淌,出县境后才折向南方。
绵长的流水具有回环往复的叙事感。在泰顺境内的叙事,是轻盈的、歌唱般的。带着村落、放牛孩子、劳作者与林间的消息:牛饿了,牛饱了。树叶黄了,树叶落了。雨来了,雨停了。在柘荣境内的叙事也有着同样的品质,深秋了,晒番薯米了。冬到了,太敌了(杀猪了)。某个住么侬(妇女)看上了某一个朵么侬(男人)了……
到了柘荣县的最西边,到了白石溪后,是这两支水的汇合之时,这时的溪流放缓了速度,因此多了叙事上的深沉感:一个族群的兴衰,一个村庄的缓慢扩展,山民们的生活习俗的缓慢变迁……
站在柘荣县城河滨东路,龙溪水流速缓慢,它将要绕过山前村、广福寺向西流去。河滨东路上的行人神闲气定,看得出他们眼前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即使有要做的事,也不急。也似这一河段的流水,安宁,缓慢。三年前在泰顺泗溪镇,看到溪畔的山民,也是如此安宁,放松。是否相近的山水风格孕育出的子民个性也相似呢?
在地域上,还有比山水交緾相连更加紧密的么?没有了。
二、方言在两处
还没到柘荣时,就想到了闽北的方言。以前到福鼎时,我没有仔细听当地的方言。也许福鼎方言与柘荣方言接近。但因我在福鼎时多是应酬的时间,因此就如走在一个铁皮桶的外围,根本不知内里装的是什么。这次到柘荣,一来就有种地缘上的走近的感觉。因此,那怕在柘荣停留的时间是极短暂的,柘荣于我,仍有一种进入状态。
我少年时代生活中的泰顺蛮讲,会与柘荣方言有重合之处么?方言的试探是到柘荣的第二天上午。旅游中巴上的导游女孩正坐在我的边上,车子开往一百公里处的大山深处的宅中乡。车窗外两边是急剧起伏的翠绿山林,山势,房屋,与泰顺几乎一样。那么,这里的方言呢。它们的重合度到底有多大?我问女孩,吃饭,柘荣的方言怎么说?女孩说,吃午饭就叫掐到,吃晚饭就叫掐瞒。这与泰顺蛮讲完全一致。还有杀猪说太敌,男人叫朵么侬,女人叫住么侬。还是重合。在《柘荣县志方言卷》里,我找到寒,厨灰(灶灰),骹桶(脚桶),索(绳子),厝(房子),番薯米(干薯丝),菜吉(咸萝卜片),钹(跌),哪赛(拉屎),头三(畜生),生意侬(商人)。
这些重合的方言,是两地交往的咬啮的齿轮,是它们把两地山民紧密地接合在一起。
在边界,山民们常常会使用无线移动电话的同一个基站。古老方言,现代通讯,在当代被纠缠到了一起。想象着两地用方言通话,古老的语音,经过电流的过虑,它的语意核心部分,仍然直达对方。这种方式快捷而短促,改变了大山深处几千年来延续下来的缓慢的生活节奏。还有一句话,叫做山西麦!就是长得丑的意思。当当着人家的面,说出这句话时,这真实的表达是那么的直接而令人难堪。这是山里人,语言直达,也因此让对方学会了承受真话的表达。
如今我离开泰顺已经三十五年,那里的蛮讲话早已经疏离了我。一次动车上,隔座的一对小青年用蛮讲相互调情,我却只听懂三分之一。对少年时代方言的疏离,意味着语言家园的某一缺失。对于柘荣方言,我听得懂的则更少,只听得懂二十分之一。但是,这二十分之一,已经足够我理解部分的柘荣。即这部分的柘荣县是清新的,质朴的,真实的,安宁的。我想象,在县城山前村,某一四合院,冬天阳光斜照,老人们三五一群,坐在廊檐下,回忆漫长岁月里被风干的往事。当谈及年轻时追某一漂亮的妇人,顿时印堂明亮,黯淡的瞳仁里有一点星光闪耀。然后再用缓慢的思维与语调,谈太敌(杀猪),饮食,旧梦。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光里,一个村庄,杀猪是多么大的一件盛事!它的声势(——猪的震天嚎叫,整个村庄都听到)、它的仪式(——刀光与喷血,灼热的,紊乱的,兴奋的,残忍的),它的过程(——巨大木桶,滚烫高温水去毛,从黑脏到全身雪白,闪亮而锋利的快刀,快速开膛),它的期待(——猪肉、猪腿、猪肚、猪肝、猪心、猪头),这一切,对一个五六十年前的村庄,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当老人们发出“太敌”(杀猪)这个柘荣方言的音节时,他们是激动的,迷乱的,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这是方言深处的城中村景象。在柘荣,方言的节律,在老人处是缓慢的,深带着一个已经逝去的旧时代的印记。在中年人,是绵密的,包容了最大的人世生活情景。在青年人,则是相对快速的,他们有着远近不同的目标需要以最近距离去抵达,也使得他们天生享有一种速度感。而方言的演变,也往往是在快速的反复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发生着,这发生,连他们自己也毫无所知!
在广福寺,一边是清澈的龙溪流水,另一边的细节是香鼎上悬挂着的几只锈蚀的小钟(风铃)。在这个安静午后的广福寺内,只几个僧人在闲散地走着。我的相机捕捉着小钟上的时间与泛绿的锈迹,它们在清晰的定焦镜头里,以深刻而丰富的锈蚀,把时间与安宁的品质以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而柘荣的方言,也如这铁铸小钟(风铃),几千年的岁月流变,使得柘荣话有着一种既质朴又丰富的品质。当他们再次说起如下的方言——寒,厨灰(灶灰),骹桶(脚桶),索(绳子),厝(房子),番薯米(干薯丝),菜吉(咸萝卜片),钹(跌),哪赛(拉屎),头三(畜生),生意侬(商人)——这浙闽边界的回音,不仅仅有着山水的交集,也因此具有了更深层次的血肉的交融,它是文化的,生活的,世俗的。有着山野清新,更有着人间烟火之味。甚至粗俗、生动的骂娘和调侃的语言,也因发音独特而具有了语音发音学的深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