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于精神共频的街道上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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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于精神共频的街道上
江南雪儿
画面上,迎面走来一位男子。那是在巴黎的一个春夜里,他漫步于林荫大道上,金属光芒的路灯斑驳多姿,从疏密有致的树叶下穿透,将碎光投射到他身上,身影颀长而清瘦,步履很轻盈,这使他欢欣,他油然想起记忆中一首诗来:
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
有座古老的住宅我难以遗忘
那高高的楼梯昏暗无光
窗帘遮没了长窗
这位男子是蒲宁,他由这首诗联想到自己的家,在莫斯科,在普列斯尼亚区,在某一幢小市民的陋室里,他记得自己曾经居住其中。
那里有盏神秘的孤灯
直到深夜发出幽幽的青萤
而蒲宁也曾有过一盏孤灯,此刻,他行进在巴黎街道上,却仿佛置身于莫斯科曾经的居所。
啊,一个奇妙的女郎
在深夜那魂牵梦萦的时光
解开了发辫
把我迎进了她的闺房
而莫斯科青年蒲宁的记忆里也拥有如诗歌里描述的一样经历,他也曾经拥有过一位美丽的女郎。她是教堂诵经士的女儿。蒲宁踏上铺满积雪的台阶,拉响铃环,门打开之时,狂风卷着飞雪扑打她,他连忙扑上去搂抱她并连连吻她,不让她被风雪侵袭。
这是怎样一幅感人的画卷。一位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某年某月某一天行走在巴黎一个春夜里,他看到异乡的街灯,联想到自己的孤灯,并由此想起了曾经热恋的姑娘,在风雪夜,他们的浓情,他们的热吻,将冬雪融化,将严寒击退。这份甜蜜的回忆,这如养分一样的记忆,滋养了蒲宁,也滋养了无数阅读他文章的心灵。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躺在被窝里幸福地阅读着,今夜,有这样一篇《在一条熟悉的街道》的美文喂养我入睡,我将一夜无梦。
在入睡前,我忽然想起另一篇文章,是卡尔维诺写的与街道有关的文章,我翻阅出来,名字叫《莱蒙塔.也许有一天清晨》。我在阅读引发蒲宁有感慨的那首诗时就想到了这一首。我记得这首诗歌有个关键词叫做“玻璃空气”令我难忘。作为对比,我打开了《为什么读经典》第242页,这首诗第一句赫然眼前:
也许有一天清晨
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
瞧,一个是清晨,一个是春夜,一个是玻璃空气,一个是昏暗的灯光,诱使我在对比中再次阅读全文。
也许有一天清晨
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
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发生
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
在我身后延伸,带着醉汉的惊骇
接着,恍若在银幕上,立即拢集过来
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幻觉
但已经太迟: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
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
这首诗被卡尔维诺熟记,并在他的精神唱盘上永恒转动,以至于他每次想起这首诗都不带有怀旧的颤音,仿佛是第一次接触一般。但我忽然发现,这首诗美则美矣,竟然与街道无关,但我为什么在阅读蒲宁关于街道的描写时会油然想起这首诗呢,深读下去之后,我不禁一笑,明白了。原因在于:卡尔维诺的误读诱发了我的误读,我从而将他的误读作为最初记忆刻印于脑海。关键在于:卡尔维诺对这首诗的记忆实施了颠覆性的篡改,他不自觉地将诗中“树木房屋山峦”修改为“行人房屋街道”。他35年后才发现这个记忆错误。他始终用“街道”取代“山峦”,用“行人”取代“树木”,于是就把旷野风景转换为城市街道风景,错把世界的消失当成为城市的消失。而我在三年之前阅读此诗时,将卡尔维诺的误读信号放大,我也错以为那是一首关于城市街道的诗歌。
但是,有一位作家写的街道我记忆再也不会发生错位,这个人叫:费尔南多•佩索阿。他的街道叫做道拉多雷斯大街。
连续多年,我在夜晚陪伴他走过这条大街,我漫步于他写的街道上,我熟悉那里的雾气、声响以及孤独。街道里走来一位孤立无援的男性,他混融在芸芸众生中,除了永远闭锁在道拉多雷斯大街,没有别的事情。他唯一与众生区分的是写作。写作,像一副钓鱼杆,把他从人海中垂钓到岸上。
夜晚像一个幽灵造访时,他在黑暗中失落自己。生活是一次伟大的失眠,他总是半醉半醒。母亲在他一岁时亡故,父亲在他四岁时永逝,他孤独,任凭夜晚的车辙碾压自己,成为暗影、成为残痕、成为零状态、成为一支没有完成的琴弓。他焦虑无比,花费功夫对付失眠。在入梦前,他遏止思想火花衰竭。他要燃亮自己,用47岁的生命。他要在幽灵造访前先期出发,去造访另一个自己。
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另一个房间,他安放着另一个自己。生活和艺术居住在同一条街上,艺术居住在第二层的楼房上,而生活,则被他赋予一种符号。他总是焦虑无比,对时间飞驰的焦虑、对生活神秘性的焦虑。他熟悉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涌动的诸多张面孔:表情无趣的老者、手持雪茄的男士、面容苍凉的烟贩、跛脚的彩票兜售者……
我看见,那时候,里斯本贝克萨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刚刚苏醒,微风吹拂着轻柔的寒气,除了咖啡馆和奶品房,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其他店铺都没有开张。在纯净的雾气里,电车隐约呈现,一节节驶过去,沿着黄色车辙的编号。时间分秒消逝,大街上浮现些许人影和人气。他行走,思想伴随意识漂流。大街上有陆续的人流走来:微笑着的卖菜女人,挎着古怪篮子的面包师,送奶人快速的脚步,在交叉路口伫立着的警察。他们与嘈杂和喧闹组成街景向他走来,他日复一日与他们擦肩而过,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
一面旗帜被他虚弱的双手高擎,他把自己举起来,以败者的姿态举起。流沙覆盖而来,他的生活、文字和永恒。他以败者的姿态目光追寻,词语指向疲惫。郁闷纠结,那是万事皆空的的浩茫心绪,是对灵魂和事物的幻灭驱动,是激发自我厌弃的诱导。他关闭自己,成为被郁闷欺凌的囚徒,无从逃离。
生活像出纳账本摊开在他眼前,他在一张纸上记录着他人的账目,在另一张纸上书写词语以及缺失的丧失的人生。
倾盆大雨停歇之后,生活变得如天空般澄明。大街上的物象被涣散的、卑微的、被忽略的东西所遮挡,他把自己驱逐到房间。目光投放出去并不是为了看见,他不想看见内心的羞耻、错误的怯懦、灵魂的垃圾场。
当又一个融融暮色降临于里斯本时,他走到窗前,眺望远方,等待星星绽放。生命是一座孤岛,他再度渴望逃离,成为另一个自己,以此得到喘息。他在纸上写道:写下,就是永恒,如同永恒的微言。他确信,一生都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纵然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中,他也会把它统统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电车票。
(2412字)
《散文》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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