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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陶瓷之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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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之殇

    1、
    在一只辽阔的陶碗里感觉地动山摇。没有预兆,我从一个缺乏细节的白天跌进一只陶碗,像投影一样掉进去,戳在里面。在大片凹陷的盆地表面,清晰可辩的裂纹像鱼网一样铺满瓷碗的内胎。我站在瓷碗中间,视野还在像水波一样晃动,视线的四周微翘,看不见瓷器的外围是否同样具有网状美学。或者,脚下的裂缝并没停止,它处在一种活动的分裂和爬行当中,像一群疯狂的藤蔓,沿着四壁迅疾攀爬,鳞次栉比,分割视野。
    若真是陶瓷,属上等。
    始于宋代哥窑的,有一种陶瓷加工工艺叫作“开片”。虽然对于推动陶瓷工艺的发展有着积极的历史意义,却也造就了宫廷和民间的不平等和阶级对立,美好的艺术竟只为迎合王朝的乐趣。为了营造瓷器在手感和视觉上的冲突(这又如小说创作上的艺术特色:制造冲突)——手感上润滑和视觉上的碎裂——把玩、体味,爱不释手,完成了瓷器从简单器皿到具有鉴赏价值的艺术品的华丽嬗变。《博物要览》称:“哥窑质之隐纹如鱼子。”意思是说它的那种隐约可现的瓷纹仿佛鱼鳞,遵循一定规矩又变化万千(相当于鳞次栉比的注释)。试想,不同鱼类的纹理自然是千差万别的。瓷器在“开片”的艺术追求上不断创新,后来有“金丝铁线”和“柔红血脉”等工艺,只不过是工匠们在炉内形成裂纹中嵌入了不同色泽的材质而已,让犹如梦幻的鱼子线条呈现出逼真的象形。可是能工巧匠们未曾料想到,隔世离空后一些久旱龟裂的湖床和池底,也呈现出一幅鱼血透壁的惨淡景象。
   风从高处降下来。风有力的旋转身体,想要保持平铺直叙般良好体态,像魔术师手中的幔帐从巨大的碗沿滑过。就像阳光,善于在河床里跳跃,它迷人的光芒有如抖动的丝绸。这些美好而未知的图景一度让我陶醉。没错,那只巨大的陶瓷正是干旱而龟裂的池底,我矗立着移步不能,一具干燥的鱼尸,留存有它被凝固之前挣扎的姿态:眼圆、嘴阔、卷尾。离我不远,它随时有可能游走,只要我稍有动作,它会从任意一条裂缝中消失。千万条缝隙,它预示着无数可能,比如清澈的泉水突然从无数条缝隙中汹涌而出,蓄满整个池塘,淹没了头顶。我居然可以呼吸,可以像水草一样摆动、自由伸展,到处明晃晃的,突然有更多的鱼儿从光影的盲点游出来,汇同刚刚在我跟前吐出口中泥沙迅速复活的那条鱼儿,围着我柔软的肢体上下逡巡,一条精灵般的彩带鱼穿过指缝游过去。水生世界又回复了往日的生机,阳光在池岸猫似的走来走去,风也如愿以尝……
   若真是梦境,梦则显得透明而单薄,像枚脆弱的水泡,即使可以帮我泅渡,却是水的假象,瞬间荡然无存。
   2、
   父亲焦躁之极,已经给我打过无数通电话,每一次他总会在线路那头的乡下抱怨着跟我说:“老天若再不下雨,池塘里的鱼就全完了。”他全部的生活趣味都在那些池塘那些鲜活的鱼身上。作为农民,历代流传他们乞求风调雨顺的故事和传奇,就是当下,西部有些地方仍然盛行着开春祭献的礼俗,可是今年老天像个耍赖的债务人,迟迟未能兑现归还的款项,对于农民精神或者物质上的敬献窃之不予。
   我开始怀念一口池塘,像在怀念一段过往。时光利箭过于锐利才显示出速度,它和利用空气动力学的其他机械是一致的,它劈开时空,犁出记忆。记忆属于流星式的,流星去矣,轨迹也稍纵即失,剩下的全是想象的填充物,涂以感情和感觉,也便显示出深刻和惋惜、潮湿的、盘踞性的。那口池塘很丰满——池塘的底层:麻痹、腐朽、过营养化,蜂窝般的淤泥以及藏匿其中的沼气。地质构成的来源其实简单得如同人类。我在相同的底层境遇里时常发牢骚,散发出混杂的气味,质地轻微的好处是它能够渗透、经过上层浮出水面。沼气对水的影响微不足道。可是那口池塘的底子一直在更新。父亲曾经是村里砖瓦窑厂的责任承包人,十几年不断出力出汗,冬天池塘经历枯水期,裸露出池底,那是他的矿藏,黏度很高的黄泥是上好的砖瓦材料。采掘的过程让我明白了两种本质:杨埠村的地心是纯黄的,它有着金子的色泽和阳光的气味;池塘满蓄时呈现出橙汁的外表和若有似无的芳淳,它有幸福和温饱的感观,像小麦和玉米的皮肤。推陈出新的底子,柠檬的池水,围以绿色草木,主食有了,蔬菜有了,餐桌齐备,洗浴的人、寻欢的鸭、点水的蜻蜓和翠鸟便是用餐的。我无法一一盘点,记忆有必要更加生动是因为它还有细节:竹林掩映着房舍,同时成为池塘和家之间的屏风,雨水从尖尖的竹叶滴注入池塘,竹林弯曲而陡峭的边缘成了鱼儿的港湾,它们雀跃着像是闺房内的嬉戏。鱼类是我童年最精致的生存形式和最滋补的营养汤汁,所以若干年之后,形于佝偻的父亲提出要修整池塘养鱼时,我惊喜拥戴并且成为积极“投资方”。
父亲告急电话只是旱情的一小部分。我在漫无天日的干燥中收集与干旱有关的信息,长江是受灾地区的脉象,它低垂的势态,像个失血即将休克的病患。四大淡水湖之一的鄱阳湖裸露出古陵墓遗址,湖岔河流里的船舶悬在高处,和水有关的用具离开水更呈现出加剧腐朽的困境,无际的滩涂形成数十年未见的草原奇观……常规被打破之后会树立起一种全新的,它是否合理,它慢慢显山露水的过程,它像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在黑暗中忍住的窃喜。我有心批判却找不到是谁的过失。这些场景我都见过的、驻足过的、倾听过的、朗诵过的,它的原形被一天天蒸发,像记忆一样回到虚空当中。显然工业和其他服务业很大程度上代替了农耕,离开这片土地的人尚可给养留下的人,才未曾显示文明发源地历史性的饥荒。风干的水果或者枯萎的花朵,空留下敏感而动荡的痕迹,属于它的水系不见了。哦,水系,所指江、河、湖、海、水库、渠道、池塘、水井等及其附属地物和水文资料,过了这一年,资料会这样记录道“2011年春夏之交,长江流域经历严重干旱,2亿人口受灾,损失……”2011年的春夏之交成了干旱的年份支点,用来衡量该类事件的可比严重程度。
父亲是希望我能回家一趟,看看鱼儿陆续死亡的原因,是客观原因让他不能兑现当初给我的保证。我很及时,家里有两个乡亲在,他们正要和父亲争吵,看我风尘仆仆的回来,脸上线条不再压抑,不再像干枯的河床,他们家的秧田就在池塘的下面,再无水续命,秧苗就会枯死。我说“放水吧,再旱下去,还是无水可守,应了人家的急,人家会念你的好,毕竟庄稼是大事”。     在我回城的第二天,雨开始下,一下起来就有点不可收拾,不仅救了火,还有泄愤的意味。

3、
布谷鸟和知更鸟一齐出现在黑夜里。两种鸟或者两种声音。它们及时的吸取了空气中飘洒的第一滴雨水,叫声苏醒过来。它们已经来迟,庄稼被旱情耽搁,一再推延,它们显然是应景的动物,看见田野中的积水被云缝中的光亮照射,才开始唱,歌声像雨水一样,降落在村庄的夜色里。
田螺的生命跟它的外壳一样坚硬,吸附在阴暗的石缝中,不断蒸发的水气,当夜晚来临时,池塘的底部水气最是稠密,冰冷的石头汇聚了一部分,凝成水滴,这些被人遗漏的两栖动物,籍此维生。当积攒的雨水抬高了地下水位,终于也蓄满了地面的坑凹,形成大大小小的池。田螺像一小块崩塌的土胚或者像一滴水,掉进大大小小的池子里;活跃一些的田螺,它有冲浪的兴致,水路上泥泞里有他们笔直的犁沟。其他的水族差不多在过去的干旱中消失殆尽,田螺都回到水中时,重新建构起水生生物世界,那些水便有了一丝清新的鱼腥味。绝大部分田螺的外形长得怪怪的,当水体被另外一只掉下来的田螺弄得晃动起来时,旺盛的青苔长如人类的头发,潜游时摆动的样子,缩微版的水底森林,涛声频仍。那些青色火苗团团围困住田螺的外壳,先前也有发现,但不是集体性,青苔有多长,说明经历过的干旱有多持久。实际上,干旱在摇摆生态的天平时,田螺广泛性的布满青苔也就是田螺的适应性变化。应了那句话:适者生存。
青蛙的鼓噪来得晚点,过于兴奋的缘故,有起调太高的、有起调太高嗓子破碎了的,有用腹肌发声的、有腹肌发声而气流逆转的(结果是尾部有气泡隆出,像另一个声囊),有叫声不济的,转而攻击叫声洪亮的。
   它们,还有未知的更多,几乎要群呼:暴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几乎是歌舞升平,终盖不过雨声。雨水郁积太久了,倾泄如瀑。严实而辽阔的画面感,轻易能俘虏我的任何想象,放任自己像深水中的一块石头,沉溺、冷静、木讷,被雨声侵蚀、吞没,内心布满湿滑的苔痕。雨水若再久一些,世界又将是另一副模样。歌舞升平岂知不是饮鸩止渴?

   4、
   在密匝匝的雨声里设法寻找出口。这次我终于找到了,我最擅长的回忆。也就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光景,年龄还小,还没有关于城市的生活痕迹,我游荡在砖瓦陶罐的厂房之间,那是我见到的最象样的“企业”。制瓦叫瓦匠、制砖制陶的没现成的叫法,尊为师傅,他们在各自的工棚中忙活计。我所说的厂房就是那些简易搭建的工棚,木柱支持,油毡上面盖以稻草,也就是草棚。师傅们进出草棚时须低头弯腰,可是在我眼里宽敞明亮。我从瓦棚一直跑,就是砖棚,师傅们当我是点心,拿我开涮,碍着他们工作时,会被扔出来的小泥团击中。那时天空瓦蓝、空气透明,阳光热辣,山村里只有少数人不用在太阳里劳作,其中包括父亲、师傅们和我,风有着柔韧的身体,比我更具备游荡的本事,工棚内有最凉爽的夏天。仿佛记忆里全是夏天、晴天。我终于累了,坐在竹床里发呆,只片刻便被睡梦摁倒,等醒来时,橘色的阳光从草棚的西边切入,砖瓦陶罐神奇的摆满草棚,有小半的砖瓦陶罐支楞着阳光,有神秘的侧影和离奇的散光。我妈端着陶碗扬着向日葵般的脸,走近我时,将盛有饭菜的陶碗扔在竹床上,又转身出去,她像在投食狗粮。我偷偷在陶缸上写下“季胜大王八小子不是人”,季胜是陶缸师傅,他曾经用满是泥垢的看不见的手弄脏我的脸,用泥团扔我的屁股。我调动了几乎所有我初学的生字来完成这句话。居然被烧烤出来,没人发现。我还会当着大伙的面在砖胚上画鱼儿、花儿,那些鱼和花很好看,有艺术感,近似鱼和花的象形文字。我迷恋那些夏天,就像在夏天的记忆里迟迟不忍飞去的蝉,留在树上是我的蝉蜕,我金黄而松脆的过去依然在阳光里,温柔无比。可是全盘的美好都消解在一个雨季里。连续十几天的降雨,潮湿的空气,那些制好的砖瓦陶罐胚迟迟不能风干,甚至有越来越多的水分从中渗出,几乎在一天内,所有的半成品都土崩瓦解,像一场瘟疫。土窑也在那个雨季坍塌。记忆里也就有了一方坍塌的黑洞,那是我贫苦童年的入口。
   我家从此一贫如洗,父亲只能外出以做生意为借口,实际是在逃避,逃避债务和精神上的打击。经济上虽困难,良心却没泯灭——我的小叔,和整个家族没一点血缘关系,他是从长江缺堤淹没的望江县逃水灾过来的,母子俩,乞讨四方,有失去家园的落魄。那位母亲为了儿子生存的尊严,乞求收养她的孩子。和人情淡漠相比,洪水也不过如此。快绝望时遇见我奶奶。捉襟见肘的老人说:有我一口吃的,就给他半口。我便多了位亲人,和一只乞讨的陶碗。那只陶碗一直搁在我路过的地方,几乎无法回避,厌烦它到极点。脏,永远无法洗净的样子;丑,比不上家中烤制的任何一件陶具。我几乎像定点发球那样朝它奔过去,踢歪,它在原地旋转。再抬腿时被人拎起…… 多年之后,那只陶碗帮小叔找到自己的亲人。
   哦,亲人。
   几乎每隔几年,就会有洪涝灾情的电视报导:有多少人失踪、有多少房子倒塌、受灾面积多少……今年注定是个特殊的年份,大旱之后大涝,冰火两重天。暴雨还在继续。我曾在梦里阅读一口干涸的池塘,并且读懂了干旱的细节,那些鳞片又似“开片”的泥层,它分明是有所指的,比如,我只能将暴雨与草棚中的景象相连,被尖锐的东西扎上一下。那些土崩瓦解的陶胚滩在冰凉的地上,形成无数条有致的缝隙,像藤蔓一般生长和伸展,铺满了记忆中的那个片段、支离破碎的片段,也许记忆就只能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就好象从地底开凿出来的陶器,一接触空气就成了碎片,人们耐心的修补那些横纹和纵壑,以期还原价值与可研判的意义—— 历史也正是无数碎片资料的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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