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行牧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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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安静
野有庄稼,庄稼站立在大地的中央。有了庄稼的土地才配得上叫做田野,春风打开田野,鸟鸣唤醒种子,莆一露头,便为露珠深吻。
夜雨安静,庄稼也沉静不语,骨子里流淌着大地的血脉。无雨夜,头顶是星光月华,月纱曼舞,就像一株从水湄走来的少女,贞静,矜持,不自恃高傲,也不大声喧哗。祖先是尝遍百草的伏羲与神农,一个农字紧紧绑缚在祖先的脊梁。茹毛饮血,总是太过残忍,是天性里的兽在隐隐作祟。食五谷,饮清泉,心便坦然了许多。稻、黍、稷、麦、菽,到底有多少种草的汁液流过祖先的齿颊,才留下、筛选出一粒粒圆润的谷物。薪火相传,直到今天,我们的体内还流淌着祖先的恩泽。
鲁西南的田野,宽博而平坦,一条河,高原雪水的抒情,沿着月光流动的方向,泥沙俱下。去过壶口,黄河一落平川,便如万千奔腾的骏马,流放于宽展的草原。河水一如浓汤,堤岸起伏如城墙,月光不见了,星光不见了,黄河水仿佛吸纳了星月精华,只将一脉清澈之水融注于地表之下。这恰恰符合农人的秉性,恰恰如庄稼的本质,在野,不失原野的粗犷;登堂入室,不失作为谷物的沉静与贞洁。
我在田野上徜徉,云在天空漫步,高粱似汉子挺直脊梁,将穗头擎到天上。天有九重,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却也按捺不住心中燃烧的爱情火苗。七仙女恋上董永的憨厚与淳朴,织女舍弃编织丝绸的机杼奔赴人间,只为陪伴牛郎晴耕雨读。嫦娥怕了,怕人世红尘的牵绊,轻纱曼舞飞回月宫。那冰一样的冷寒,何尝不在月圆之夜,思忆起平静如水的人世光阴。
高粱地是表白爱情的好去处。红色的唢呐嘹亮,从莫言的高粱地里飘出,红彤彤的歌谣映照着一如高粱的庄稼汉子,腹部,背部,胸部的肌肉在突突弹跳。红红的衣衫,红红的脸,红通通的夕阳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与隐喻,暗藏着庄户人家的生死悲欢。簌簌响,是红红火火的爱,不是风,闯入高粱的密地,是你的唇我的嘴一如谷物的气息在弥漫,纠缠。何惧人眼,何惧生死,只单单恋这一世就够了,只在这庄稼地里,你交付我我奔赴你的灵地就够了。庄稼为证,土地为媒,颠仆一地的野草为床,洒下身后数不清的后代根。瓜瓞绵延,生生不息。
田野上空的飞鸟,一声清脆的鸣叫如闪电划过天际。树是绿的,阡陌是绿的,河滩沟渠是绿的,庄稼从绿色的梦中醒来,青绿的发丝在飘荡起伏。你见过草原,见过山峦,见过波涛汹涌的大海,不一定见过鲁西南初夏的原野。绿色丝绒般的麦田,在风的鼓舞下,比草原更显张力,比山峦更显雄浑,比大海更显深邃。走过了蜂飞蝶舞的仲春,一转眼就到了一如热恋的炎夏。麦花的浓情在日光中弥漫,日光的痴情抚摸麦子的每一寸肌肤。萌动。拥吻。孕育。眼看着麦穗的肚腹怀胎十月。分娩是一场田野的盛礼,是泪与痛之后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诗经·鄘风·桑中》。麦子一样姣好的姜氏女呵,当我手持一束青麦,表达内心的忠诚,你是否会体验到农之子的坦然与热烈,让我们住在禾苗之下,住进一粒粮食的洞房,相偎相依,聆听节气的时钟,敲打寒窗,穿堂风里飘来一缕清澈的麦香。
庄稼打破了天界的清规戒律,谷神,在暗夜降临。有水的地方就有庄稼的栖居地,像草一样倔强的筋骨,耐得住清寒,耐得住贫瘠,耐得住狂风淫雨。
野有坟丘,矮矮的坟冢上除了草有时还会生长出一棵玉米或几株糜子。先人走过的路上,洒落一粒粒种子,被鸟儿捡拾,复又播种于田野。四脚蛇就赶来了,刺猬在草垛里住下,田鼠依靠的不仅仅是暗渡陈仓的伎俩,还有祖先遗传下来的“深挖洞,广积粮”的大智慧。我们是善于模仿和学习的,模仿田野的秩序将瓜果蔬菜栽进温室大棚,可我们不能将田野也搬进去。污浊的水,弥漫的尘烟,来自于创造丰厚利润的工厂,也许一时的收益会暂时膨胀我们的野心,但沦陷的土地将不复生机。飞鸟的迁离,田鼠在逃窜,蛙类在悲鸣,正在逐步证实这是一个欲壑难填毁灭家园的时代。
谁在转身之后遗忘了庄稼,谁的眼前便是丰衣足食的迷茫。谁丢失了祖先交付的火种,谁便会失去照亮前方的光明。
庄稼安静,不说一句话。我作为一只竹节虫依偎在庄稼侧旁,流水在远方流成一条亮白的银带,清风在树梢休憩。无论时光多么久远,我们的颜色会随着一株庄稼的颜色而变化。夏日青绿,秋日枯黄。清晨通透如玉,黄昏一如琥珀的赤金。倾听一滴雨和根脉的交流,在土地的深层,庄稼的骨骸融合在一起,化作暖暖的青泥,一世,一世,投转谷物的娘胎。
礼失求诸于野,田野本是众生的家园,万物的秩序。莽莽苍苍的风里,似乎看见孔子舟车劳顿敲响城郭的门环,无人应答。无人应答的世态炎凉里,不得不轻叹一声孑然离去。穿过寂寞的荒野,走过蜿蜒的阡陌,扑落身上的麦芒与草籽,站在村口的一颗大槐树下向人们讲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说一个人即使身在庙堂,却住着卑陋的宫室,尽力去办农田水利,这来自乡野的朴素理念。
浓密的槐荫之下,人在听,庄稼也在洗耳静听,月盈则亏,月亏则盈,在我的家乡鲁西南,庄稼不紧紧是果腹的粮食,更是一种信仰。又是一年芒种到,布谷声声,风吹麦浪。
牛与黄昏相约
牛与黄昏相约,沉默的牛走过秦砖汉瓦的城墙,走过山村水郭酒旗风的杏花驿站,一场雨扑簌簌落下,杏花满肩。
牛之眼眸,清澈似水,水中尤为深邃、清冽的一泓。你想不清楚一头牛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反正,牛陪伴了太长的耕读时光。晴耕雨读,想想就让人安宁。屋檐上的雨,流过高挑的青龙雕砖的屋脊,流过苍苍蓬蓬的瓦松。谁都想留住一场雨的思绪,留住跌落如珠玉的声响。嘈嘈杂杂,潺潺切切。留不住,无形之水只能流成河流的形状,在大地上赤白如练,在人的体内,宁澈与奔突。
好吧,就让我们暂时抚慰一下骚动的内心,就让雨作为天籁弹奏的清音,似筝,奏出古典的意蕴。似小提琴,飘出轻柔的音符。
一头牛在落雨的屋檐下伫立,聆听天与地的交流,倾听花与叶的私语。而我们手捧一卷册页,从李白的大唐读起,从苏轼的满庭芳读起,从李清照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读起。雨声在窗外连绵不绝,诵读声在木格窗内余音绕梁,跳跃的词语,珠圆玉润的词语,从唐诗宋词的竹简上一阕阕流动成美妙的音符,流动成一场梦里相思。相伴花开花落,齐赴大漠落日,共鸣金戈铁马。
牛不惊不语,牛和大地母子相连,血脉相依。
大地,母亲,天父地母造就物种的神奇,牛是最憨厚忠诚的孩子。咀嚼青草,啜饮清泉。一头牛累了,躺卧于大地之上,青草绵延,绵延千里之外。有草的地方就是家园故土,有水的土地才能葳蕤诗歌与禅心的花朵。那些草,是唐诗的韵脚,是宋词的平仄,起伏在荒原,野丘与高岗。等待牛羊,等待诗人衣袂飘飘,徐缓的脚步,低吟而来。诗人知道,唯有牛,唯有如此憨厚忠诚的灵魂,才能读懂生命的真意,生存的抉择。李可染,耕牛图,一头牛将蹄夾深深植入脚下的土地,残阳如血。命定的犁铧在身后划开深深的垄沟,多么像岁月的书简,多么像一支笔在大地的宣纸上勾勒家园暮色。天边的昏鸦,村口的老树,流水的小桥,泼墨如金。
牛之眼,大地之眼,草木之眼,洞穿农耕时代的乡土理想。牛不入宫殿华帷,牛不珍馐美馔,牛不着华衣锦服。可是没有牛,这些必将成泡影,人世的繁华将如烟云,没有了存在的基础。
牛只托身在农家。房前有青青的竹篱,有狗吠,有鸡鸣,也有苛政猛于虎的苛捐杂税。有时候,牛会像谨小慎微的主人一样,接连做了几日噩梦,梦见横眉怒目的酷吏,色厉内荏的强梁,执一根长长的铁链——再不缴纳耕田税征兵税把牛牵走。牵走,牛明白自己的命运。一口生铁的煮锅,一把美味的椒盐,牛将变成餐桌上的饕餮之肉,一任风卷残席,欲哭无泪,走完劳碌而悲哀的一生。
在倾斜,在颠倒秩序,世界以虚幻的形式复制出各种狂欢与奢靡。牛肯定没见,当世界以光怪陆离的影像呈现,假牛肉牛肉精与谎言般大行其道。每个人都在信誓旦旦,每个人却又在想象未来有多么美好。什么耕读,什么诗意,什么月光的轻纱围绕在家园,只能在屏幕上,精心设计的构图里,稍加抚慰业已荒芜的内心。风马牛不相及,一句老掉牙的成语将成为可笑的现实,加重对这个世界的愚弄和讥讽。
有牛的光阴,蟋蟀于草间低鸣,正是这个叫促织的小虫子,将懒人儿唤醒。“蟋蟀叫,懒女人醒。”嘤嘤的纺车就响了,劳作的身影在曙光里移动,稀薄的晨雾,似一笼群纱,轻抚一如处子般的禾苗。小河里的水在流淌,在渡天上的流云,渡飞过天空的群鸟,渡童年的柳笛,缓缓,骑在牛背上出现在晨光夕照的河滩。听约德尔唱法,来源于阿尔卑斯山脉的村庄,青草在山坡茂盛,牛羊在与大地低语,牧者的心灵,是雪山上缠绕的神的灵魂。卷舌音,翘舌音,童声的舌头在唇齿间愉快弹跳,愉悦的音符像云雀般飞翔。散落于草间,花就开了。散落于水面,激起莹澈的水花。散落于教堂的屋顶,是一首虔诚的赞美诗,赞颂天的恩泽,大地的赐予,神灵的抚摸,时光的慰籍。
最美的歌谣流传在民间,最贴近大地的灵魂更接近神的旨意。
青柳河,家乡最美的一条河流。当我看见一头牛站在夕阳下,顿时内心涌起一种迷离的情绪。小时候,父亲也养牛,黑色的皮毛如绸缎,耸起的肩胛,刚好将一只枣树的牛轭稳稳套牢。春夏,吃我们兄弟姐妹几人割来的青草,秋冬有青贮的秫秸,和晒干的麦草为主食。只是偶尔,农忙季节,父亲才舍得拌上几把精料,却成就了黑犍牛强壮的筋骨。
与牛对视,牛的眼眸里依稀看见父亲的身影。清瘦,有条不紊地整理好缰绳,牛轭,犁耙。吁的一声咏叹调,沉稳的蹄声敲响了小河的流水,敲响村庄的清晨,奔赴田野。
与牛对视,仿佛看见我小时候的影子。寂静的夜深,牛在石槽上吃草,咀嚼的沙沙声像掠过乡村的一缕风,掀开暮色里的星光,月光,暖暖的灯光,洒落在我翻阅的书页上。
鲁迅,大先生,一句俯身甘为孺子牛,把牛的命运定格,又岂能预见牛下落不明的生活?
青柳河的河滩上,那头牛在夕阳下尘埃落定。落寞的眼神,能否读懂黄昏的诀别与离情?
一头牛与黄昏相约,我却做了一个伤感的梦。梦醒,贞静如初的土地,却再也听不到一声悠远的哞鸣。
山间传来牧羊曲
羊在山坡吃草,虫子在草间小憩,鱼儿在河水中游动,风在水面荡开韵脚。羊明白自己的心绪,却不理解为什么虫子在草间低鸣。一只蚱蜢的家园好像总在远处,稍有风吹草动,就绷紧腹肌、腿肌和神经。天生的跳远运动员,天生的超强弹跳力,蚱蜢以为就要跳过树梢了,就要跳入云端,冷不防看见一尾鱼躲在水草下窃笑。树梢倒映在水面,云在天上散步累了,落在水里纳凉。啪嗒,蚱蜢跌落在水面,刚要惊呼,远方驶来一片树叶的扁舟。风是撑渡人,将叶子丢进水里,自己一声呼哨飞入林梢。
在我眼里,羊是世间最善良的物种。最有爱心,有温情,拥有弱势群体的一切美德。羊有意见,不喋喋不休,不上访,不向天向地悲哀地哭号。她们生来胆小,生来胆小的却不一定都托世为羊。兔子也胆小,从草丛里窜出来,沿着河流奔跑,兔子以为再没有比它胆小的动物了,去撞树,树下有守株抽烟、用草帽扇风的农夫。不能惯着人,饿了吃五谷,馋了鼠肉猫肉蛤蟆肉什么肉都敢吃。红烧兔肉,孜然兔块,烧烤兔子排骨,想想就让人心惊肉跳。不如跳河,水面倒影着白云与白杨,像是一座银色的宫殿,迷幻的殿堂。扑通,青蛙的心思谁也摸不准,一只胆小的兔子也能吓个人仰马翻。先是深潜,水草下,缓慢移动的河蚌的暗影下,后来觉得有惊无险,浮上水面透透气。
这时,兔子明白了一切,羊也顿悟了羊生。不就是活着么,既然死都不怕,谁还拒绝活着?
月白风清,卧在栅栏里的羊夜观天象,北斗七星的大漏勺,永恒地指向北方,大熊星座像一位和蔼可亲的弥勒佛。佛在心中,佛无处不在。佛是一株草,普渡羊的生命。佛是一滴露,滋润干渴的唇角。佛是一声泣血的悲鸣,有人在日光下活羊现杀。屠夫,羊听到这个伟大的称呼不寒而栗。屠就屠吧,羊想,屠夫的心中有时也供奉着一座善念之佛,上有高堂,下有如花的儿女,病中的妻子。该想到的羊都想到了,血像一束红光,染红了黄昏,染湿了路人的眼角。不知道,是否今夜有梦,一只羊眼中流露出悲悯的目光,蜷缩在身旁。
羊不如马俊逸大气,长长的鬃毛飞扬,亮翻蹄掌,踏起一股历史的尘烟,金戈铁马,铁马冰河入梦来,总是与生离死别有关,总是与狼烟四起、边角悲鸣有关。马即征战,马蹄所到之处有王者的欢呼,更有涂炭的生灵与悲苦。羊天性心中胆怯,只能躲在史书的角落,亡羊补牢,稍稍慰籍民间寒凉。
牧羊者,前生大概也是一只心怀悲悯的羊。在羊的世界里,没有烽烟杀戮,只有彼此的依偎,相互取暖。没有勾心斗角,只有谦良恭让,文明如君子。没有宫心斗计,只有深情凝望,便能读懂彼此的欢悦和忧伤。牧羊者,小时候叫羊倌,羊倌的命运往往与羊的命运不谋而合。上帝交给他一群羊,去田野,去草原,去山坡,去河滩放牧。羊倌的眼里只有一条河,一滩青草和一群天上的羊群。母羊给羊羔喂奶,羊倌下意识地曲着腿,想要握住属于自己的乳房。可母亲在哪里呢?在青草下,在河水中,在天上。羊倌不解,为什么只有自己身世飘零,羊倌就唱牧羊曲:蓝蓝的天上有一群羊,清清的水中有一群羊,青青的草地上有一群羊,一群羊儿在山岗,放羊的娃儿没有娘~
天上飘起了雨,水面上泛着忧伤,草尖沾满露珠,满坡的花儿流下伤心的泪水。一只刚下奶的母羊,温软的嘴唇抵了抵羊倌的眼角,小羊倌就长成了老羊倌,还在放牧青草地上的那群羊。
“日出青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满山飘~~~~~~牧羊曲,化作一脉草香流进羊的梦里。如此看来,仿佛不但羊的生活美妙,就连牧羊者的生活也充满诗情画意?停停,停停,让我们稍作停留,在羊的身上寻找一些闪光的词语,或忧伤的片段。羊大为美,羊水为羔,羔美为羹,耶稣和羊群日夜相伴,“我是善牧,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正如父认识我,我也认识父一样;我并且为羊舍掉我的性命。”人羊为佯,佯装,挂羊头卖狗肉砸自家招牌。沉默如羔羊,羔羊却总是被欺侮凌辱,如此善与恶就有了密不可分的微妙关系。而羊只能作为强者凯旋的牺牲,摆上祭坛。
狼的天性不灭,羊就战战兢兢地活在世上。入夜,月明漂白了天地原野,北风夹杂着呼啸,掩盖了阴谋与恶行。蹑手蹑脚,狼用惯常的伎俩包围羊群,牧者却已酣然入睡。没有争斗与交锋,弱者只是强梁手下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启明星尚未睡去,和平的大地上早已一片狼藉。 无人收拾的残局,上帝也无可奈何。没有人能理解羊内心的忧伤,也无人许下诺言做羊坚实的后盾。孱弱如羊,不得不这样美丽而无奈地活在人世间。
流水在林间流淌,弹跳的松鼠有天生的敏捷,在树林里游荡。作为谄媚者的飞鸟,轻灵的歌声穿越林梢,温暖的阳光下生灵与草木载歌载舞。时间从不记录悲喜,流水从不留下刻痕。只有山崖沉默,一只羚羊——作为另一个种族的优秀代表,凌空划出优美的弧线,越过山崖。
山那边是羊的另一世轮回。山间传来牧羊曲。
鸟儿在黄昏说些什么
鸟的身体很小,但鸟的胸怀很大。蓝蓝的天就是鸟的胸怀,飘荡的云朵就是鸟起伏绵延的心事。
鸟与世无争,只不过从鸿蒙岁月展翅飞来学会了诸多生存技巧。人也是,风冷得彻骨,酷日当头,榨出身体里的血汗。人就学会了建造房屋。建构,像鸟巢一样的居所,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应该从鸟的身上模仿过来。人以为鸟潦草敷衍,其实不是,人给自己的房屋设置屋顶,就屏蔽了星光与月光。夜那么深邃,像一本读不完悟不透的大书,星光和月光就是夜写就的诗行。鸟在读,在自然面前,鸟肯定是先哲,能准确探知历史的烟尘,能准确预知地球的未来。
人为自己设置了囚牢,人在自己设置的囚牢里极尽所能,安排好声光电色,可以让人喷饭的竞技娱乐,可以让人催眠的庸长的泡沫剧,看起来色泽光鲜却无时无刻不在释放有害气体的吊顶墙壁。人以为这样就亲近了大海,涉足了草原,亲身沐浴到一缕田野之风。——绝对不是,你看鸟的居所,在树上,在山崖,最矮的的也设在乡村屋檐下。鸟不必为太多琐事奔忙,也产生不了蚁族房奴和车奴,鸟儿读鸟的诗篇,春花静好,一滴雨露落在含羞草的花骨朵,花儿就听见了雨的私语。所以,你在雨后,流溢的绿衬托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花朵。花儿在微笑,鸟的微笑就是婉转的啼鸣。生活太需要歌唱了,明媚是序曲,花香是音符,滴答的雨声是轻转的颤音。
鸟,不知胸怀宽广。鸟的是也一样不可让人小觑,看够了北地裸露的风霜与苍凉,决意,沿着秋日的航道向南迁徙。一次迁徙就是一次集体的朝觐,心中的火焰不灭,就有一天会滴答花与森林的海洋,小小的翅膀,鼓动风,被风鼓动。像一面扬起的风帆。我猜,昨日夜里,迁徙的鸟族一定开了一次现场会,脖子修长的天鹅女士,一袭晚礼服是最为出众的搭配。雁是先遣队,纪律严明,能吃苦耐劳,最擅长在不高不矮的天空探察任何风吹草动。燕子是优秀的宣传队长,能剪出春花秋月,歌声也当婉转明媚。一切准备就绪,迁徙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新生的小鸟扑扇扑扇翅膀,作为鸟的儿女,她们应当不惧风雨,始终飞向光明与前方。
我这个心揣浅陋的人啊,若是鸟儿听见也会贻笑大方。鸟的使命便是穿上天使之衣,为大地祈祷,为草木欢歌。即使,即使再冷寒的冬日,再苍凉的野地,也会有鸟儿翩然飞过的剪影。她们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装了一台马达。她们的翅膀仿佛永不停止的鼓风机,只要一滴水,和一粒谷物就够了,只要给出一片蓝天,就会翱翔于恰如人世留白的天上。
喜鹊与麻雀,不善于长途跋涉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存在于乡村的每个角落。拨开漫天的风雪,在积雪覆盖的场院,屋顶,野地上寻觅食物。寒风不能冰冻鸟的热情,冰雪阻不住翅膀扇起一股小小的旋风。腊月,喜鹊登枝,新人喜结连理,是一个好兆头。人将悲欢写在脸上,将鸟儿带来的喜悦与幸福,深藏于内心。
在乡间,没有人真的会嫌弃一群叽叽喳喳的鸟。
农人用破旧的衣裳和草帽,给稻草人穿戴整齐,只是一种季节的交替仪式。相当于在说,秋天到,谷物还为丰满,请鸟儿暂时缓上几日;到了时节才可以大快朵颐。鸟儿懂得,只有和草木庄稼和谐相处,才有温暖的家园。捉虫子,是鸟儿的游戏,也是天之。啄木鸟的形象虽然有些夸张可笑,背着小药箱来来去去,好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无证行医。树有时也会疼,虫在树的内部泛滥成灾,树就迎着空洞的风喊疼。风传送树的心意,风和树结成一实一虚一辈子不言轻离的伴侣。于是,鸟懂得了爱情的真义,比翼齐飞,共沐风雨;而不是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
野鸭在芦苇荡里私定终身。绵密的青纱帐藏着天造地设的新房。窝,搭在几株摇曳的芦苇上,春天开始往上长,到了秋天刚好湍急的水流从巢下流过。这是野鸭的吊脚楼,风在耳畔吹过,日光懒散地透过竹枝词一样的芦苇叶,照在鸟巢里。再过四五日光景,青白的蛋壳里将有一只鹅黄的喙,轻轻敲啄,小野鸭露出懵懂的眼神,听风听雨,听河水流过沉浑的大地。
人不是鸟,既不可能有鸟儿一样宽阔的心胸,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视界。鸟什么都能看见,繁荣与衰败,花开与凋零。鸟能看见一条虚无的航道铺设在通向白云深处的天空。而人不能,人只能看见脚下,看到眼前,只能在笼子大小的房屋里,看见少得可怜的一缕微渺的星光与月光。很多人做梦变成一只鸟,既是人本身多么渴望鸟儿的神奇。可以何时何地飞临想要抵达的地方,可以像鹰一样盘旋在静止的天空。
除了野心,人在没有比过鸟的地方了。
我常在仲夏的田野,听到一种鸟鸣,累死肩挑扁担走过乡间的农人。于是踏遍金色的麦浪,找遍每一条田埂。找到这里,鸟的鸣叫却响在另一个地方。落日照耀在家园上空,风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每一个毛孔,每一条流淌草木气息的神经。慢慢,不再新奇,就当是一只无形之鸟,始终飞在我的前方,引领,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在黄昏,鸟能说些什么?
絮是柳的精魂
一想起柳,心也是柔的。柳娉婷于水湄,像一个多情的女子,长长的青色发丝垂呀,就垂到水面上,这水是蜿蜒流淌的小河,静静流过安静的春喧闹的夏。也可以是一泓平静的湖水,映日荷花别样红,因柳而多了几许抚媚。柳可谓入诗的神来之笔,这笔被燕子的一双巧手握着,就变成了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的绿丝绦。
燕子不管,冬去春来,衔泥筑巢,把家安在屋檐下。乡村,因了屋檐便平添了几多乡愁,几番诗情画意,时时荡漾画者的心。丰子恺的小画,题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整幅画儿就活了,眼看日薄西山,眼看倦鸟归巢,眼看一轮明月照西厢,曳动裙纱,爬上树梢。
这树便是柳树。柳树长在家门口,清丽的人呢,不肯回房,也不肯擅离家门,就那么依靠一扇柴门。暖暖地想,怯怯地想,低声唤,换那个还没到来的无情浪子。名字漾在窄窄的心湖里,像一阵风吹过湖面的涟漪。大约是等到了吧,那天的柳树为证,那夜升起的一轮明月为证,让一段不死的乡村爱情,像柳树一样生长。
江南是水做的,吴冠中便是水生的江南才子。吴师写意,流畅的线条让人心惊,有燕子斜飞的弧度,像春雨浸润过的黄昏,色不浓,但明媚,让人觉得畅快淋漓,觉得如饮醇醪,觉得烟雨也不仅仅是月朦胧鸟朦胧,拂不去的哀伤与忧郁。油纸伞下,丁香一样的女子,相信也是极愿意走进这样的图画。斑驳的石桥一尘不染,也透着几许沧桑。粉墙黛瓦,即使没有红杏晕染的色泽,也会隐隐让人觉得韶华像出水芙蓉般心生欢喜。
我不善画,也不善于诗,我只会闭目凝想旧年的村庄。想来丰子恺是,吴冠中亦是,都是偏得风流的江南秀士,都是胸有丘壑,笔落风雨的画坛豪杰。我想村庄里的柳,也是婀娜多姿,也是风吹柳动,也是濒立于水湄,像贞静的乡间女子,更像是我们的母亲。
宗祠里的家谱,记述着这样一件事。郜国宋氏,原是宋家姑娘领着胞弟,一路颠簸飘零。为躲避恶人的追杀。为躲避连绵不断的战火,走啊走,前路茫茫,走啊走,此心无寄,暂时栖息于一座破庙。夜有惊雷,或梦呓,或听见引人前方泅渡的神人开口说话。姐姐泪眼朦胧,想起一家人四处飘零,有锥心之痛。问神明,家在何方,哪里才是我们的栖身之所。咔嚓一声惊雷,神人目光如炬,慈悲是永恒的佛义,有关人世烟雨的答案,往往借助于神灵的启示,才让我们瞬间醒悟。
——铁牛上树棒槌响。
一句简单的偈语,暗示一个氏族的崭新开启。就如史书的扉页,简单明了,却开明综义,抓住了观点与要领。姐弟二人于梦中醒来,继续上路,在故乡的河畔,正欲伤心欲绝之际,听得水畔传来嗵嗵的棒槌声。浣衣的母亲在唤年幼的乡童:铁牛,别上得太高,怕摔着。流淌的小河水,映出姐弟二人柳暗花明的破啼一笑。
那树,是柳树。那浣衣的棒槌,也是柳木做成。柳生水边,有水曲柳之称。因水而润泽,因水而有中和的禀性。千年榆树万年柳,在乡村,可以说柳树是生命力顽强的象征。
集市上,一群人围住木匠爷的摊子。清晰的问路,近乎完美的造型,精工的手艺,造就了木匠爷一生的传奇。木匠爷活好活细,原因是不想在材质上迁就。刺槐木太硬,做牛轭,槃,犁杖最好,坚实,趁手。苦楝树,想必是哪个身世凄苦的女子所化,隐隐,泛着光阴浸润的清苦。榆木虽好,但容易变形,只有水边生长的柳树,淡然凝望日升月落,笑看繁花与落寞。不非议,不谄媚,不凄风苦雨。木案,木箱,朴拙的陈年木椅,小小的饭桌,甚至擀面的擀杖,也是木匠精心削制而成。
爱吃母亲做的手擀面,柔柔的面剂子,像一朵平民牡丹在清贫里盛开,摔打,糅合,将麦面里的柔韧与月明,将麦子的清甜与泥土的芳醇,将时间里的韧揉合成清水之面。沸水,漾起大地的恩泽。柴薪催开细如柳叶的新面,深呼吸,那种醉进骨子里的清香、清醒与迷醉,如今仍会一股脑钻进梦里。
柳树人家,相信,只要有柳生长的地方就会有炊烟升起,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必定有我们操劳一生的母亲,在清风拂动的柳荫下,等待。
人间四月芳菲尽,唯有柳絮始盛开。~这句诗,相信被我篡改成这样不会生气。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季节,花事终了。草本的爱情季已化作门前流水里的落红,唯独,不倦的乡愁,才刚刚酝酿纷纷。
纷纷,似一场四月的雪,从柳树开始,从这一棵守望在故乡水湄的柳树身上,想生出那么多飘雪的乡村旧事,一片片漾开,一朵朵轻飏。你伸出手,轻盈的柳絮若即若离,刚要触及指尖,却被一阵风吹远。乡愁也是这样,来时亦纷纷如雪,落在梦的每一个角落,却长着一双看不见的翅膀,昼与夜,轮番交替,飘进你思绪。一去经年,不知当年的青石板桥是否还在,静静的夜里,有月光走过的跫音,河边的那株老柳是否还在,新生的枝条柔软细腻,不停地在水面写下记忆的无字之书。
当年,相比左公亦是。远离江南,难以排遣绵延的思乡之绪,遵嘱部下将江南柳迁徙至荒凉的边塞之地。柳不负人,如今你若走在~路上,依依左公柳似乎还在诉说。絮是柳的精魂,以另一种方式遭遇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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