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花碗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最后一次看到青花碗，是在一个阴雨霏霏的午后。雨似停非停，空气中飘散着蒙蒙的湿气，让人很明显的感觉到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有一些清冷，也有一些寂寞。那是什么季节忘记了，或许是初春的第一场雨，或许是深秋的落幕告别。屋檐上滴落着断断续续的水珠，里面游荡着零落的瓦片，打碎了一地晶莹。
这是我们家最后一只青花碗，外表粗糙，如同奶奶有些触目惊心的双手，它的身体上也许裂着细小的痕迹，也许有一个绿豆大的火琉璃依附在碗边，如同某个人脸上的伤疤。画工肯定没工夫在这种碗上精雕细琢，那些青色的野花是最简单的笔调，一勾一抹，就成了这个样子。青花碗成了被遗弃的孩子，随地摆放，随意烧制，所以，烧制好的青花有些简单，甚至有些变形。
这应该是奶奶常用的那个碗，我看见水花里老人的面孔快速闪现，便掉落下一滴雨珠将之打散。黝黑的铁锅，暗黄色的火苗，还有一块一块硕大的南瓜。炊烟弥漫了整间屋子，呛得人直掉眼泪。在阴雨天气里，那些火苗也明显的萎缩，而烟雾则代表了空气的压抑。所有人终于忍受不住，争抢着跑了出来，躲到枣树下面。奶奶的院子里有好几棵枣树，它们浓密的树枝遮蔽了半个院子。爷爷在咳嗽，声音洪亮，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大着一声，震得整间屋子都嗡嗡作响。那时候，我很佩服他的忍耐力，浓密的烟雾那么大、那么黑，而他则躲在里屋之中，慢悠悠地喝茶。惊天动地的咳嗽从屋里传出来，震飞了枣树枝叶里隐藏着的麻雀。它们惊恐的拍着翅膀扑楞楞飞走了，打下来的雨珠落在我的脖子里，凉的有些冷峻。
破旧的风箱终于停了下来，像极了气喘吁吁的病人。那是一声声漫长的呻吟，夹杂在雨丝里，从院子里传出去老远。奶奶很有节奏的拉着风箱的把手，一张一合之间奏出一段美妙的音乐，她把自己陶醉。我总觉得风箱的声音是一种叹息，声音游荡在黑黝黝的房间里，显得极为神秘。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在风箱的叹息中，看到一双幽怨的眼睛。不过，在奶奶填好最后一把有些湿润的干柴，经过一段长途跋涉之后，风箱最终安然而眠，那双眼睛也忽然消失了。奶奶满脸汗水，面颊上的皱纹里塞满了烟雾中零星的灰尘，闪闪发光。揭开锅盖，那只青花碗便会被她虔诚的托在手中。
烟雾散去，屋子里终于传进来零星的光亮，味道有些潮湿，有些温柔的香气，还有烟火呛鼻的气息。那几笔简单的青花在昏暗的光亮里，好像跳跃的麻雀，流浪了许久之后，它们终于回家。
当然，家里不仅仅只有一只青花碗，还有很多，但都小一些。那些碗被合理的分配，散落在屋子里的每个地方。盛满了饭菜，青花碗被供在神像之下，没有语言，没有声响，只有袅袅而升的热气。神像弥漫在热腾腾的雾气里，整张泥塑的脸上有一些光滑，好像细密的汗珠。爷爷还在里屋，蜷缩在太师椅中昏昏欲睡。更多的时候，他会很有节奏的用食指敲打着桌面，摇着头，好像泥塑的不倒娃娃。单田芳的评书接近尾声，打斗的声音通过收音机传出来，很激烈也很热闹。随着惊堂木的声响结束，一切终于安静下来。青花碗被奶奶重新从神像下面端进里屋，里面的热气已经踪迹全无，不过余温还在。她和爷爷对坐着，陶醉在饭香里。
这只青花碗，我只是看看，从来没有摸过。有一次，奶奶把它放在供桌的一角，里面空空，什么也没有。我踮着脚伸出双手想把它拿下来。而这个时候，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大声叫住我，不让我碰到。然后，拿起青花碗，轻轻地放到了供桌的最里面。他的诡秘行为使我想到，青花碗里肯定有秘密，不然，一只破碗值得这么珍视么？我曾经偷偷地观看过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青花碗被搁在柜子的最高地带，俯瞰整间屋子。如果有秘密，那么，秘密就藏在了奶奶的心里。
当然，我能够正式接触到这只青花碗的时候，奶奶已经老了。她行动缓慢，变成了一只缓缓爬行的蜗牛。青花碗中盛着炖熟的肉还有小米粥。神像很旧却依然焕发着神采，双目炯炯传神。多年的习惯并没有使奶奶失去虔诚，她把青花碗端下来，把供奉让给我或者妹妹吃。青花碗始终蕴含着一种温润，有些古朴，有些厚重。爷爷曾经告诉我，这是奶奶的一件嫁妆。本来是一对的，而那一只多年以前不知去向，在这么多年的跋涉中，它走丢了。
青花碗里盛满了一切，比如小米、高粱、馒头、鸡蛋，比如豆酱、鱼干、青菜、腊肉……一年一年走过，奶奶用这只青花碗喂活了五个子女。看着浩浩荡荡的儿孙满堂，她把青花碗放在枕边安然而眠。睡梦中，她是否在寻找另外的那一只？我曾看到她端着这只碗，一整个下午昏昏欲睡，额头几乎贴在碗边，细微地鼾声在青花碗里奏起一声声回响。在清晨，在午后，她把自己盛在碗中。
现在这种青花碗已不多见，简约的几笔勾抹，随意的烧制成型，不会有人在意。奶奶去世之后，它兀自消失了。在睡梦中远行不再回头，不再留恋。而多年之后，我却又一次看到了它，屋檐下只露着半边，很神圣也很庄重。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中，慢慢地举过头顶。而它，在这个细微的动作中突然支离破碎，散落一地碎片，扎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青花碗碎了，它真的跟着奶奶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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