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酒

    他确实老了，老得像一截枯烂的树根，戳在屋门口，引来苍蝇，嗡嗡嗡地叫个不停；甚至连蚂蚁家族都组团前来游玩，好像他身上有别俱风貌的景点，或者景观。
    像往常一样，他跌坐在屋门前的木椅里，目光荒芜地挨近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只要他微微一笑，口水便有机可乘，像熔化了的糖块，且伸且缩，弹性十足。
    屋里早就吵开了，像这个早上的阳光。
   “你就是这样照顾咱爹爹的？”一个女中音愤愤不平地说。
   “看呐，爹爹睡得那床简直是猪窝。”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有病都不让看哈，这也太不像话了吧！”这是一个低泣着的声音。
    这天，老人的三位女儿从不同的省份回到喇叭口，她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讨伐王朝夫妇；第二件事情就是给老人洗澡。
    屋里屋外围满了乡亲，他们尽着自己的本分时不时地劝慰着三位风尘仆仆的女子。
   “王朝夫妇也算够孝顺的了。”
   “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
    王朝夫妇拱手而立，沉默不语，闪着一眼的泪光。
    屋里的吵声更大了。准确地说，是三位女子相互的埋怨声。
   “多少年没回这个家了？你掐掐手指，算算看！”
   “总比你好吧，逢年过节，我都有打钱回来的！”
   “爹爹就是被你们气成这样子的。”
   乡亲们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但仍极力地宽慰着。
   “人总有老死的那一天。”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啊。”
   很明显，乡亲们的劝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相反让火势更旺了。要不是乡亲们拉扯住，这三个亲姐妹非得动起手来。
   这时，王朝夫妇重重地跪在三位姐姐面前：
      姐姐，姐姐，不要再吵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似乎是王朝夫妇按了什么按钮。
    到偏房看看吧！王朝夫妇伤心欲绝地说。
穿过昏暗的厨房,即是偏房。几只蜘蛛在结网。黑色的谜语在风中摆晃。
    怎么这么多酒瓶呢？
    三姐妹面面相觑。
    乡亲们也不明究竟。
    当王朝看到这些堆积如山的玻璃瓶时，他终于抑止不住了，他抱头大哭，他嘶嚎着：“爹爹，爹爹，儿子不孝啊！”
    这一次不是安静，而是寂静！
   “不是王朝不给爹爹看病，是爹爹不去。爹爹真要去，咱家里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去看。”
“为了看病这事，王朝跟爹爹磨破了嘴巴子，可爹爹横竖就是不去，他说都是让黄土埋了“一半的人了，费那个钱——不值。”
   “可哪个人不想自己多活些年头呢？好死还不如赖活哩。爹爹也想啊，可爹爹心里知道，医院上得起吗？他真是不想拖累这个家。”
    “有一次，爹爹跟王朝讲，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心愿未了：从来没吃过酒。”
    “从那之后，王朝每天给爹爹打上一斤高粱酒。”
   “每次爹爹吃酒的时候，王朝都要出去，到河边去，到田里去，到菜园子里去,不管到哪里，反正他就不呆在家里。”
    “王朝这样跟我讲，爹爹以前滴酒不沾的，现在吃了，而且吃很多；不是爹爹喜欢吃酒，每吃必吐,他是想用呕吐感来驱散肉体的疼痛。”
   “吃酒就成了爹爹的止痛药。王朝当然是看不过眼的，他只好出走了！”
    王朝的堂客边说，边哭，像个泪人。
    都不知道这三姐妹是如何抱住王朝的，紧紧的，紧紧的，像是要抓住什么紧要的东西。
   乡亲们则唏嘘不已，他们深深地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喇叭口不止是头一回上演，也自然不是最后一次。
   此时，阳光一点一点地揉进老人的身体里，让他有了一种飘浮感，就像喝了刘二娃家酿造的高粱酒。他那像晒干了的竹笋的胸部开始剧烈地起伏，同时发出一种吓人的声响。
——他的胸部肯定有一架大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