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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由此及彼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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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快

      在一次旅行开始之前,他们为乘火车还是搭飞机争论不休,各自摆出观点和论据。乘火车可以趁机休息,保障充足体力,而且不用浪费太多的时候等候。坐飞机却可以很快地从此地抵达彼处,更早感受异地的风情。
      而我的脑里闪过别的场景,与争论毫不相干的场景。
      有猩猩在攀援、跳跃,在原始丛林里,采摘捕猎,逃避更危险动物的追踪和攻击,于危险来临时高声嘶叫,挥舞双臂为自己鼓劲助威,请求帮助。渐渐地,有猩猩站立起来,被后来的人们命名为“类人猿”,他们蹒跚趔趄,笨拙迟缓,用简陋的工具对抗可能和不可能预测的命运,石斧、木箭、骨刀、叶裙,都闪耀了暗淡的光。这些没有真实的画像,几千数万年后的人们,只能凭借文字记载、影像或者残存的壁画,依靠强大的联想和大胆的推测,结合科学的手段和收集的证据,进行勾勒、描绘、着色和作出结论。一句话压缩时光,一个念头可以穿过雾霾,一截枯木、一块化石、一段残留的画痕,为它们提供线索或证据。
      我相信一切都存在过,又悄悄沉淀下来。消失代表存在,遗忘证明了过去的真实。时光从来不愿负重,总在人无所知觉中抛弃一些东西。
      野马跟人较劲跟时光较量,多久了?终于第一匹马,被人骑在胯下,“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人终于突破自己奔跑的速度,以前所未有的快捷驰奔目标,扩大了活动的空间。也许,因速度节省下了时间,人们得以集中精力思考另外的问题,开始新的创造,于是,轮子被发明出来,带轮子的车辆诞生了。在我小的时候,我们用从机械上卸下来的轴承,组装在一块木板下,坐在上面,被别人推动,或者从斜坡上滑下来,突破风的阻碍和人体极限,实现了冲刺的梦想。没有比快速到达更能激起人的欲望了。
      可马匹的奔跑跟不上人的思想,在苍鹰翱翔、云雀高飞中人们看到了另一种极限,比庄子的鲲鹏更早之前,鲁班便“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人类的梦想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梦想寻找着实现的途径,从各个方位进发。曲臂、杠杆、滑轮、动力等等有关的东西逐渐进入人的思维和视野。我想起了诸葛亮的“木马流牛”,想起了张衡的“地动仪”,想起了“特洛伊”木马,机械取代人力、畜力的年代悄然来临。早于瓦特之前,蒸汽机已初显雏形,让人们在追求速度上迈出了巨大的步伐。汽车、火车、轮船,一一出现,为迟滞的肉身和缓慢的步伐提供了快速行进的可能。突破地球束缚,飞上蓝天也不再遥不可及,热气球、飞机、火箭,直到航天飞船,因人而来,为人所用,帮助人类在一个又一个速度的台阶上,取得突破。一切都越来越快,从鸿雁传书,驿马奔驰,到邮差传递,而即时通讯,仿佛,人在时空中所受的桎梏日渐减少,自由和快捷,渐成主导。
      可多出的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在慢条斯理的行走和风驰电掣的奔跑间,有哪些差别,一直让我困惑。在古老的传说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总惹人猜疑,也许从中透露出某种消息,事物总不是对等存在的。向一件事或一个目标前进,走在路上、骑在马上、坐在车里,虽然所费的时间各自不同,但是时间施于每一个人从来都是公平的,可因为手段迥异,似乎,流速也有了天壤之别。有一则著名的围棋典故或神话故事,说的是晋代人王质到石室山中砍柴,看几位童子下棋,才一会儿,准备提斧回家时,才发现那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而等他回家,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没有了。故事充满神秘色彩,也便有了神秘的昭示。那个睿智的老头爱因斯坦用“相对论”挑战和冲击了人的惯常思维,虽然那复杂的公式、论证、假想以及推理,从蓦一进入视野,就让我头昏脑胀,但我记住了那个有趣的设想,设想的实验是:一对双胞胎,一个留在地球上,另一个乘坐火箭到太空旅行。飞行速度接近光速,在太空旅行的一人回到地球时只不过两岁,而他的兄弟早已死去了,因为地球上已经过了200年了。当神话与科学悄然契合,更为强大的讶异和迷惘,攫住了我的思维。可能在各自的地盘上,时间有条不紊持续往前,人向着衰老和死亡不停地接近。然而在更大的视野和空间里,时间出现了巨大的差异。
      这令我着迷。在越来越快的速度里,也许我们的生命被悄然地拉长了,就算一霎那、一毫秒、一分钟,也是收获。可我无从考证。但总有人考证。我知道在时空面前,人从来就是弱者,无法抵抗,不由自主,从起点出发,便总有终点在遥遥呼唤,即使时间拉得再长,距离总在缩短,就像打开一本书,总有翻到头的时候。穿越一条单行的隧道,进和出便已注定。而看一条河流,轻缓或湍急,源头在此,尽头在彼,快或慢的结局,既不相同却又相同。我沉沦在这样的似是而非的臆想之中,不知时间不疾不缓的流逝,不觉空间已悄然变幻。

隧道里的往事

      从公园到学校之间,有一条废弃的铁路隧道。通常,我们会倒几趟公交车往返,或者徒步穿过另一条人来车往的隧道,若有闲情逸致,还可以缓慢地走过几条大街小巷,回到学校或去往公园。别的人发现越过几道围墙,翻过一座山头便可以到达,这条捷径因为被人发觉,常常难以通行。探一探废弃隧道的决定在几句话之后下的,我们一行三人沿着锈蚀的轨道,走进杂草丛生的洞口。杂草高低不一,在阳光下竞相展露身姿,有些枕木、碎石和铁轨被它们掩没,难以见到真容。
      洞口的亮光把我们的身影投向远处,渐渐湮没在前方的阴暗里,模糊难辨。我们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为难以预料的行程而有些忐忑。起初的路是轻松惬意的,薄薄的光还眷顾我们,仿佛走在向晚的郊外,周遭寂静,只有脚步声和荒草摩擦裤管的响动,偶尔有低低的虫鸣,而车马喧嚣已经非常遥远。
      随意的交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我们扭头看去,来时的洞口仅剩一个薄亮的点,而前方还是一团黑暗。再走一段,我们已完全置身黑暗中。前后都不见亮光。黑暗似乎有数不清的触手,伸出来,攫住我们的喉咙,拖延脚步,也压住了我的心灵和思维,好象连时间也凝滞下来。我们机械地摸索着往前,希望尽快看到前方的光明——出口的昭示。一种莫名的自尊驱使着,谁也不敢轻易提出往回走的建议。但有一种懊悔的情绪在滋生,我们都觉得,准备不足匆忙上路的确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谁能预料得到呢?也许是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有人打破死寂,提议说说某些话题。这提议马上得到了响应。李迫不及待地抢先说起来,像是要驱赶什么。
      “从小奶奶就跟我最亲,好吃的都藏起来留给我,在外面被人欺负,她拉着我找人评理,真想不到她瘦小的身躯怎么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夜里入睡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要是死了,我不知道会多么孤单,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地恐慌,会哭成什么样子。我八九岁时常常追着她问人老了、死了的问题,她总是笑呵呵地骂我怎么老想这问题。渐渐地,我不再问也不敢问,只想着快快长大,长大挣钱,好报答她。”“是啊,我也会经常这么想。”“那你现在长大了,不是就可以报答了吗?”我和王分别插话。我感觉我们都扭头往李的方向看去,也许眼睛适应了黑暗,能隐约辨别出来隧道里细微的光和各自的动作。“可是,奶奶等不及我就去了,”李语调有些低沉地接着说:“国庆节我请假回家,奶奶已被检出癌症,到寒假,我再回去,陪她几天,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我一直记得,从奶奶闭上眼睛,到我们把她送到墓地,我居然眼干干的,一滴泪水也没有。”李有了很重的鼻音。而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隧道比起片刻前更加潮湿了,阴暗有增无减。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来,寒假过后返校,李好几次用被子蒙起头,床铺在颤动,起来后眼睛红红的。
      我们陷入了沉默中。脚步被局限在枕木与枕木之间的距离,非常别扭,比平常步距大却比大跨步要短,但我们毫无办法,不踩着枕木,也许会陷入水洼或踢到小石子。我们努力按照规则向前走。“小雨终于答应和我约会了。”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们马上知道,他是想用一种欢乐的开头来驱散笼罩着的凝重。我和李紧跟着,调整情绪,用语言打击他:“你们早就开始约会了啊,你别说没有,天天拉着人家看电影,去第十餐厅跳舞,还到情人湖边的树荫底下散步,谁知道你们还干了些别的什么事。”“不,不,不是那回事。我是说我们单独相处,你们说的那些,常常都有别人在。”我们似乎看到他委屈地挠挠头皮的动作,一起发出了似乎心知肚明的“哦”声:“原来这样啊,两个人相处啊……”我们恨不得越描越黑。王呵呵傻笑着无言以对。陡然,王叹息了一声:“为什么不能早点认识她,离毕业就只剩不到一年了。到时……”我们能感觉到,他对起未来的迷惘和不确切的情绪。就像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往后已不现实,往前仍是一团黑暗。
      我问他们,要毕业了,有何打算。其实,我问出来,自己的心里也没底。但他们同我一样,都是叹息了几声,然后,都沉默下来。耳朵里只有阵阵呼吸声和脚步声,偶尔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低低的虫鸣和急促的鼠叫。我说:“前几天,收到在外打工的堂叔的来信,信里传递出一阵痛苦和懊悔,后悔当初不认真读书。所以,我觉得我们既然读了几年书,以后总会有用处的吧?”我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不自信,就像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这条隧道一样不自然。他们附和着,“也许,也许吧。”
      一种莫名的气氛环绕着我们,脚步是机械地往前。走在前面的李突然“哎哟”一声,原来没踩准脚步,打了个趔趄。我极力向他看去,蓦然发现,他的身影比刚才清晰了些。再走几步,我们不约而同地叫出来:“有亮光!”不错,前方开始透着朦胧的光。
      我们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追逐亮光而去,不管脚步的踉跄。可是,仿佛触手可及的亮光,戏弄着我们,眼见着近了、近了,却怎么也走不到。这是一段交杂希望与失落的路程,希望在前方,若能一步跨过去,我愿意选择飞奔。当最后一步踏出洞口,忽然地,有一种涅磐的感觉拥紧了我。转身面对来时的隧道,惊讶于自己居然走过来了。
      时间一晃二十年,思绪穿越时光的隧道,从回忆里打捞起这件往事,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在看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关于肥皂泡的臆想

      有一个肥皂泡是幸运的。它从塑料管里涨大成长,在轻风中袅袅上升飘摇着。它通体晶莹透亮,反射着太阳光,赤橙黄绿青蓝紫,它以它的身躯诠释着太阳光的内容。它追逐着蓝天之上的白云,骄傲地高叫着想要冲上去,跟云彩打成一片。它顾不上看脚下的楼房、马路和吹着泡泡的那个小孩,它也看不上脚底的绿树红花,在它眼里,在它心里,没有比上天更高的理想了。
      我站在七楼的阳台上,看着肥皂泡的生成和飞翔。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肥皂泡,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无暇抬头看到天空中有什么变化。车辆更加急促地奔跑,它们也许非常骄傲,根本瞧不起这轻飘飘的物质。甚至,吹泡泡的小孩也忘记了它,他已经把管子再次浸入肥皂水里,深深地醮一下,拿起来,准备着吹起新的一个或一串的肥皂泡。
      我看到肥皂没心没肺,它被小孩抛弃在空中,它也抛弃了小孩去追逐风追逐云朵。这是相互的,一经生成谁也不再理谁。我在想着,也许从一出生,肥皂泡就注定了要开始漂泊,它只能在天地之间不停遨游,而不能停留。如果想停下来休息,只要轻轻一碰它就要消亡了。是的,消亡了。我看到,那个小孩想把一个泡泡挽留,稚嫩的小手伸出去,抓住它,还没等他攥紧了,那个肥皂泡就化成一阵水雾,融解在空气中。我甚至听不到它临死前的叫喊。
      幸运的肥皂泡,在空中不停地飘着,变幻着色彩,晶莹剔透,纯洁无瑕,没有一颗珍珠或宝石,能比得上它璀璨,比得上它的绚丽。它幸运,因为它顺利地从管嘴生成涨大,并有幸在复杂的天空中飞翔了很久。而它旁边,它的同类们,有的未曾出世便夭折了,有的不如它幸运,撞上墙壁或栏杆而炸裂了。甚至,有些过于炫耀的肥皂泡,憋足了气想飞天,想去触碰蝴蝶的翅膀,想去抚摸鲜花的瓣,这是用生与死而赌的一局,但结局其实早就预设。除了仍在空中飘荡的那个肥皂泡,其它所有的同类,在小孩的惊呼和惋惜声中,一个个破裂一个个消亡。
      我注视着幸运的肥皂泡,心跟着它晃晃悠悠,有一种空空如也的怅然。恍惚间,我觉得自己正跟着它飘摇,甚至我就是那个肥皂泡。突然就觉得十分紧张,我找不到坚实的土地可以依凭,我找不到有力的臂膀可以依靠,所以我恐惧我想喊叫,我不想飞了。但我的话只在胸腹间鼓荡,因为我清醒地发现,我还站着,而肥皂泡还在飘着,我似乎听到它的嘲笑声。
      这个肥皂泡摇摆着,圆鼓鼓的,晶莹剔透,在电线间在树叶间在楼房间飘着,躲避着一切的危险。我知道它很辛苦,因为哪怕一颗灰尘的撞击,于它都是致命的。我的心一直提着,虽然我老在开小差。肥皂泡飘过屋角,看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会停留在何处,我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消亡。
      但我眼前一直闪烁着七彩的光,是晶莹的球体身上反射着太阳的光。我回头看时钟,惊奇地发现,仅仅才一分钟过去,我却好象走过了漫长的历程,从生到死的历程。也许,于我,一分钟是短暂的,于肥皂泡却是漫长的。就像于宇宙,一年是微不足道的,于我却是长长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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