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散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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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散板
文/冉令香
文/冉令香
莲花落
一场小雪薄薄地罩着地面,寒霜一样瞅到晨阳就羞了脸面,化作湿漉漉的水汽,渗进了地皮。
后院里一阵阵剧烈的咳嗽,震颤着空荡荡的院子哆哆嗦嗦。清冷、寥落跟着一团团无头风撞着空空的树冠呜呜咽咽。喘息,一阵紧似一阵的喘息把胸腔压抑成呼啸的风箱,我似乎看到了莲的父亲憋得涨紫的脸和脖子里暴挺的青筋。
该上学了,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扯着嗓子喊了莲一起走。昨夜,细碎的雪粒儿“噗噗啦啦”坠地的时候,莲的双胞胎妹妹迎着这场小雪来到了她们三姐妹中间。一大早,莲破天荒头一遭儿跑到窗下向我宣布:“我家人口总算超过你家了。你先走吧,我得洗尿布。”话音未落,莲那头枯草似的短发被冷风掀起半边,瘦小的身影一晃跑回了堂屋。
莲又迟到了,第二节课上了一半儿的时候,她慌慌张张站在门口,低低喊一声“报告”,垂头捏着衣角,溜墙根儿走到座位上,手里还攥着咬了半截儿的地瓜面煎饼卷儿。看来,莲的早饭又要在课间操吞进肚子了。
我们两家是前后院邻居,有什么事,不用出门,打开窗子,两人就能嘀嘀咕咕半天。我和莲在一起总有比不完的事。考试比谁得的分高,割草比谁割的草多,甚至两家的人口也是比较的内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人口呈爆炸趋势增长,我们两家的人口数也在攀比上升。因爷爷住在我家,在两家的人口比拼中,莲早就注定了败局。而她娘几乎每隔一年都给莲生下一个妹妹。大妹叫转,二妹叫换。但是一连几年下来,不管是转,还是换,都没给她娘带来生儿子的希望。随着双胞胎妹妹的出生,打破了我们两家僵持多年的格局,她家的人口总算超过了我家。
我的学习成绩总比她高,而能让她报“一箭之仇”的是,每次出去割草,她那小筐里的草总比我的重。我甚至怀疑收草过秤的爷爷会不会弄错。要知道,每次割草我都把筐塞得结结实实,扛在肩上压得生疼。在牛栏院见爷爷提起称杆,把筐一勾,秤砣一捋,张口报出数来。我总差那么两三斤,心里就倍感失望,我多么盼望能超过莲一次。
夏日午后,骄阳把大地烤成滚烫的蒸笼。汗津津的脚板在塑料凉鞋里滑滑擦擦,烫脚的黄土钻进脚趾缝里和成满脚泥巴。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闷不通风,赤裸的胳膊被粗粝的玉米叶子拉出道道血印。地头的狗尾草、抓地秧又老又硬,结了种子牛不爱吃。我和莲在闷热的玉米地里钻来钻去,拖着竹筐专捡嫩草割。斑驳的阳光透过玉米缝隙漏进来,在狗尾草上闪烁浮动,突然眼前一黑,我赶紧蹲下身紧闭双眼,浑浊的汗水渗进眼角,煞得生疼。不远处窸窸窣窣的镰刀唱得正欢,浓郁的草腥味儿裹着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睁开眼,莲那头枯黄的短发湿漉漉地贴着黑红的脸颊,赤裸的脚丫沾满泥巴,旁边蹲着满满一筐草。
夕阳衔山,纷乱的身影向牛栏院围拢而来。闹哄哄的牛栏院,牛马喷着响鼻吃草;牛马粪便的腥臊气息和着青涩的草腥,在整个牛栏院里发酵;大头苍蝇在人影的晃动中哄来哄去。那天过完称,我割的草终于超过了莲。我忐忑地瞅着莲,偷偷把两块石头扔出筐外。莲没有觉察,爷爷却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上。我的脸上火辣辣地一直烧到了脖颈儿。
夜幕匍匐下身子冷眼打量房前屋后升腾的炊烟,柴草在土灶膛里“噼里啪啦”地爆吵。一只挂满烟灰的黑砂锅蹲在土灶上呻吟,浓郁的草药味穿过后窗飘进屋内。不用抬头看,我知道,莲的母亲正蹲在灶前煎药。屋内昏暗的煤油灯下,莲背着换趴在桌上写作业。转拍着双胞胎妹妹在凌乱的床上打盹。里屋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是莲的父亲焦躁的叫骂:“今年的救济款怎么还没领到?”
小学毕业前,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告诉我,她终于有弟弟了,爹娘欢天喜地叫他“根儿”。之后,她一路沉默。快到家门口才慢吞吞地说,换今年要上学了,家里供不起她们姊妹三个,她娘让她下学回家干活。莲垂下头,枯黄的头发盖住了半边脸,泪珠“啪嗒嗒”砸在光脚板上。露水凉凉地缀满枯草的时候,她的脚上才会蹬双新布鞋。雨天,她把新鞋抱在胸前,光脚进了教室,拿破布把脚擦净才穿上。放学时,她又脱下鞋抱着,光脚在泥水里一路“扑扑嚓嚓”小跑回家。那双被她倍加保护的鞋,一年后轮到转做鞋子的主人。当然,再转到换的脚上时,它们早被一次次的洗刷、缝补弄得面目全非了,但它们还要在换的脚上承担更艰难的历史使命。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莲,踢踢踏踏进了家,脚下的小石子“咕噜噜”逃到了墙根儿。
冬天,莲的父亲又病了。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穿透薄薄的玻璃窗,震得人心颤。突然,那咳声急切起来,憋得脸色涨紫,脖子里青筋暴挺,我真担心他那口气能否喘得上来。就在一个雪花狂舞的寒夜,他还是撒手走了。
父亲走后,莲和转成了家里的壮劳力。姐妹俩天天扛着大锤、钢钎,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上山采石;推着手推车,下地种田。
眼瞅着根儿一天天长大,为了给根儿攒钱盖房,娶媳妇,莲的娘一手接过媒婆的500块钱彩礼,一手把莲嫁给邻村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瘸子。其实,过了春节根儿才7岁!
1988年我师范毕业时,莲生了个女孩儿,遭到瘸腿丈夫一顿暴打:“没用的东西,断老子的后。我白花了500块钱,连个儿子也捞不到。打死你个丧门星。”因常年上山开石,超强度体力劳动早已拖垮了莲的身体。莲输卵管破裂,能侥幸有个女儿已是上天的恩赐。
“呜隆隆”
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象一件陈年旧衣,越来越让人取舍两难。这件旧衣聚敛了太多沉重的气息和记忆,时常提醒我回望过去。
一进腊月,我童年的酣梦总被“呜隆隆,呜隆隆”的石磨唱醒。不用睁眼瞧,仅凭磨道里“沙沙”轻灵飞转的脚步声,就可以断定是哑姑在磨糊。胖神身子沉,“噗通噗通”的笨脚步象碌碡在磨道里滚;英莲姐妹力气小,乱踏踏的步子像夏天的雨点一阵紧一阵松。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办年,办年主要是在“吃”上做准备。除了蒸两锅宣腾腾的白面馒头、枣卷,或蒸一锅糯米糕招待客人,家人也顺便解解馋,煎饼还是一家人填饱肚子的主食。
我家这盘石磨是胡同里唯一的石磨,石磨不算很大,一个大人或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能推得动。进了腊月,胡同里的女人、孩子就围着磨道转呀转呀,似乎永无停息。这边的石磨“呜隆隆,呜隆隆”地响,那边早已支好熬子,点起一把火,随着“吱吱啦啦”几声磨糊在热熬子上的欢唱,一张圆圆的煎饼,散发着玉米的浓香,被平展展地甩到盖垫儿上,不出半小时就被端上饭桌,成为农家早饭的美味。
不再留恋热被窝,起床看哑姑推磨。金灿灿的阳光正洒满院子,晶莹的汗珠在哑姑的脸盘上滚落,细腻金黄的玉米糊在磨盘上汇集,又流淌进下面的水桶,显然哑姑在磨第二遍了。这肯定是哑姑家过年改善生活的标志了,哑姑以前磨的糊是灰白色的,里面羼杂了多半的地瓜,刚下熬子的地瓜面煎饼虽然松软好咬,但吃到嘴里散口难咽。煎饼放干了,咬到嘴里嚼半天还扎嗓子。哑姑的三个哥哥身强力壮,都是大饭量,两大桶地瓜玉米糊的煎饼全家人还不够吃两天,哑姑平均每隔一天就要来我家磨一次糊。
16岁的哑姑没念过一天书,常年的体力劳动练就一副硬身板儿,粗壮的像个小伙子,只有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坠在腰际甩来甩去,时刻提醒你,这是女孩!
哑姑总是一个人来磨糊,一个人推得磨子飞转。我看她干得带劲,常跑来帮她往磨眼里倒粮食。她就推着磨子跑得更欢了,直到我跟不上,跑不迭,逃出磨道,她才得意地“咿呀啊呀”叫着笑起来。哑姑看似傻乎乎的,却是热心又仗义。每遇到推磨吃力的老、幼,哑姑都不惜体力,全力以助,有时她会一连帮上三家。当人们冲她树起大拇指,她只会咧嘴笑笑,来回甩着粗长的大辫子,晃动着宽身板干得更起劲了。
摊煎饼是一个农村家庭主妇填饱全家肚皮的主要技能。在艰苦的岁月里女人就是磨道里的驴,从日出转到日落,又月白转到星稀。她们乌黑的青丝就是在“吱啦吱啦”唱响的煎饼鏊子前煎熬成了白发。摊煎饼主要以烧柴为主。拾柴就是孩子们冬天的主要活计。那年冬天,我到铁路旁的防护林里拾柴,因一次意外,真正走进了哑姑的生活圈。
那天,偶然见路基的石子儿缝里有很多煤块儿。我丢下竹筢,顺着路基拣起煤块儿来。外套兜着沉甸甸的煤块儿,这意外的收获让我异常兴奋,忍不住高唱起来。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我回头一看,庞大的火车头正扑面而来,脚下的枕木震颤起伏如地动山摇。我吓傻了,呆在路基上一动不动。就在列车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被狠命一推,摔下路基。揉着生疼的膝盖儿,我睁开眼,面前是哑姑那张急怒红涨的脸。她双手激动地比划着,直挺着脖子冲我“呜哇咿呀”半天。我明白,她救了我。眼泪在眼窝打着转,我拼命点头,多谢她的救命之恩。
从那次历险后,哑姑每次出门拾柴都会来叫我,她成了我的保护神。
冬天的阳光是慷慨的。我和哑姑常到西山坡搂柴火。山坡上厚厚的枯草、灌木是我们的首选。哑姑总把自己的大筐装得肚圆满挺,像个小山包。然后我们坐在向阳背风的坝堰下,我拿出金黄的玉米煎饼分成两份,我知道哑姑家很少能吃上这种煎饼。哑姑三口两口吞咽下去,拿出带来的针线活儿,忙碌起来。我一边眯着眼晒太阳,一边胡思乱想。
那年月,凭工分计算,一个棒劳力一天只能挣八分钱。谁家如果一年四季不断顿,还能买得起收音机、缝纫机或挂钟、自行车之类时髦家具的,就算得小康之家了。哑姑的三个哥哥常年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却因没钱盖不起新房而不能成家。那时女孩出嫁前,女方到男家相亲首先要看房子,其次就看有没有“鸡毛蒜皮”,也就是家中摆设,当然不必齐备,有一两样也说得过去。因此,有些贫穷人家在女方来相亲的前夜,会四处告借一辆自行车摆在堂屋,或借一台收音机放在八仙桌最显眼的地方,搪塞过关。而哑姑的爹娘从不搞这些虚晃,来哑姑家相亲的姑娘,虽然一拨又一拨,但看看他们的老屋、破旧的桌凳,都绷起脸,一声不吭扭头走了。
新年在寒风的催促中终于来了。年味洋溢在孩子们簇新的衣帽上、鲜艳的头绳里,更荡漾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腊月三十上午是年集的最后半天,哑姑叫我去买头绳。我的头绳、发夹姐姐早就买好了,可哑姑扎辫子用的还是截旧毛线。拥挤、热闹、噪杂是每个集市共有的特点,年集更是把这种特点演化的无以复加。哑姑紧拉着我的手,随着推推搡搡的人流,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头饰货摊儿,货摊儿早被大姑娘小媳妇围了个严丝合缝。我俩瞅准机会,一头钻了进去。眼、手立刻在各种鲜艳的头绳、头花、发夹中忙碌起来。放下这一个,再拿起那一个。突然,我看见一个漂亮的蝴蝶发夹,洁白的翅膀上点缀着几颗晶亮的珠珠儿,正要伸手去拿,另一只粗糙的大手却抢先抓在手里。“五毛钱一个,不还价。”摊主的一句话,让我心里嘀咕起来:五毛钱,爷爷挣六天的工分还不够。如果买高桩馒头,能买五斤。我心里盘算着,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那个蝴蝶发夹。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了几下,又把它放下了,发夹未躺稳的一瞬间,又被那只粗糙的大手抓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塞进裤兜。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猛抬头却看见哑姑那慌张臊红的脸。我正想打手势告诉她点什么,她却一把掏出蝴蝶发夹,扔在摊位上,掉头独自走了。
年,转眼间就过完了。村里有了电磨磨糊,我家的石磨清闲起来,只有舍不得花钱的人家偶尔来磨糊。哑姑也不来磨糊了,为给大哥换回个媳妇,她嫁给了嫂嫂的娘家哥哥。
“朝阳沟”
“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
晚饭后,云儿哼着《朝阳沟》选段又来找姐玩了。我们抱着凉席,爬上东厢房房顶乘凉。晚风掠过全身,把积攒了一天的闷热、烦躁、疲劳一扫而光。静静平躺着,瞭望蓝色的夜空,满眼是数不尽的星星在闪烁。树上偶尔阵阵的蝉鸣,和着水中鼓噪的蛙声,让我们觉得似在空中飘浮。
云儿是我们村最会打扮的姑娘。她最爱摆弄那长长的发辫,尤其前额的刘海儿。每天早上把竹筷子在火上烤热,然后把细细的发丝轻轻缠绕上去,略等片刻,把竹筷抽出,前额的发丝就蓬松卷曲起来,映衬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分外迷人。
云儿心灵手巧,她织的手套、勾的围巾、纳的鞋垫、绣的枕套,往往成为村里姑娘们的模板。云儿手上忙,嘴不闲,脆声悠悠地哼唱当时最流行的电影插曲,什么《洪湖水浪打浪》、《牧羊曲》、《妹妹找哥泪花流》……她最喜欢唱豫剧,那时各村都演电影《朝阳沟》,她竟跟着放映队转了11个村,看了11遍,能从头到尾完整唱遍。而且字正腔圆、味道纯正。
那年,一场小雪宣告了漫长寒冬的开始。趁冬季农闲,村里组织宣传队在春节期间搞演出活动:踩高跷、跑旱船、耍龙灯,还排演一些剧目,像《穆桂英挂帅》、《李二嫂改嫁》、《刘巧儿》等,而上演次数最多、最受欢迎的要数《朝阳沟》了。就连我们小学生,放学后几个人都在院子里演《朝阳沟》。我的新书包曾有幸被多次当作道具,被“银环”背着下乡。二十岁的云儿成了我们村宣传队的主角,尤其在她钟情的《朝阳沟》里。很快,我发现一个秘密,每当云儿上场演出,我的语文老师都坐在舞台边,捧着剧本提示台词,尽管云儿从不忘词,语文老师的眼睛也就从不落在剧本上,而是随云儿的移步换形,闪烁追随。云儿唱得也就更激情澎湃,全身心投入了。
大年初一那天,胡同里拜年的人凑巧聚到光棍李彪家,墙上新贴的年画——《嫦娥奔月》,引起满屋里欢快的打闹。村支书的大公子说,李彪要交桃花运了。李彪憨憨地笑着说,要真能娶这么俊的媳妇,俺成天干活,给她洗衣裳,做饭养着她,她光陪俺说说话就行。众人“哄”地大笑起来,村支书的大公子那火辣辣的目光,就放肆地在云儿的俏脸蛋上涮过来涮过去。从那时起,媒婆的脚片子踢烂了云儿家的门槛子。村支书也派人来提亲,这是多么光彩的一门亲事。可云儿躲进小屋,一概不应声,丝毫不动心,连爹娘也猜不透闺女的闷葫芦。
春天来了,热闹了一冬的宣传队解散了,闲散了一冬的人们又忙活起来。云儿已经半年多没来我家了。随着春风呼啦啦几声响,大街、小胡同的墙上,突然一夜间写满了云儿和语文老师的流言蜚语。云儿娘的脊梁骨被戳得直不起来了。云儿被爹关进了小黑屋。云儿娘气得在闺女的窗外跳脚大骂,不知好歹,丢人现眼……
云儿趴在床上,用被子把头一蒙,一声不吭,不吃不喝,绝食抗争。
闺女是娘的心头肉,云儿娘终于败下阵来,默认了教书匠女婿。那天,众目睽睽下,云儿挎着语文老师的胳臂并肩在胡同里漫步,嘴里哼唱着栓宝劝银环下乡的一段: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我让你学《刘胡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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