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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在大地上读一根麦秸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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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收季节,我从山东高唐背回来一箱用麦秸秆做的纸,感觉就像小时候背回来一捆麦秸秆一样。
  那些温暖、干爽、柔软的麦色纸张,带着记忆中麦秸秆的味道,每天贴近我的口唇、面颊、腋下,甚至最隐秘的地方,在它接触我身体的一刹那,掩藏在内心最深处那些隐秘的记忆纷纷回来了。
  我认得那些纸张,仍保持着麦秸的本色,是换了一种形体的麦秸。小时候躺在麦垛上的那种触觉还在,新磨的麦面一样可以入口的食物的纯净还在,那是只有大地上生长的庄稼才有的芳香,就像一份久违的亲情,没有一丝侵害,轻柔如母亲的手,纯净如泉林野花,那满眼的麦色是那么熟悉和亲近,混和着家人的肌香。
  在高唐的大半个县城,都环绕着高高的麦草垛子,它们挺立在离马路不远的空地上,像临产的母亲,骄傲地鼓起腹部。车往哪个方向行驶,你都能遇见它们,一丘连着一丘,一圈圈团团围坐着,姿态饱满地占领了城市周边的大片空地,堆积出这个叫高唐的地方最美、最田园的景致。
  那些麦秆堆积起来的草垛子,刚刚从六月的齐鲁大地上回来,鼓胀着大肚子,草色中带着些许临产妇疲乏的淡黄。站在这样丰盈的草垛子面前,我就像站在怀胎的母亲面前,有着想亲近和抚摸它的欲望。
  麦秸垛子让我看见遥远北疆的大梁坡。打场的时节,我和弟弟妹妹头发上、衣服上沾满快乐的麦芒,在草垛子上蹦跳嬉戏。农村的娃娃对丰收这个词没有太清晰的想法,只是对麦垛的气息,有一种天然的喜爱,麦香对孩子们意味着好吃的馍馍和可以尽情玩耍的麦草垛子。
  村里最美好的事情,几乎都跟麦秸垛子有关。漆黑的晚上,麦秸垛子是村里滋生恋爱的温床。我跟那个邻村男孩的第一次约会,就是俩人背靠着麦秸垛子互诉衷肠。无数次我在麦秸垛子后面久久地等他,嘴里衔着一根麦秸品味着初恋的味道。我的第一封情书,就写在那样一张麦秸秆做的粗糙的算术纸上,我初恋的泪水甚至打湿过算术本上一粒一粒凸起的麦壳。
  大梁坡村的草垛子连接着生命。几乎村子里的每个孩子,都出生在麦秸秆和稻草上。谁家的婆姨要生孩子了,都会准备几捆当年的麦秸、稻草,晒干净装进麻袋里,搁在高处存放,以免被老鼠和耗子抢先当了温暖的产床。
  那个冬天,牧业村的一家哈萨克族牧民撤了毡房,带着孩子、赶着羊群,来到大梁坡过冬,父亲把家里一大排土胚房的最后那间让给他们住。那个哈萨克族的阿帕,就是在这间屋子生下了她的第九个儿子。
  那天她家的棉门帘不断被我掀开,父亲让我一次又一次送麦秸秆进去,为了能用上力使出浑身的劲生孩子,高大的阿帕让丈夫用粗粗的麻绳把她吊在房梁上,豆大的汗珠子从阿帕的脖子上、脸上、赤裸的身子上,砸到大炕上铺开的麦秸秆上。我看着孩子从阿帕的胯间,滚落到撒在烧热的大炕上的一堆麦秸秆上。
  在我的记忆里,麦秸秆的气息已经和新的生命牵连在一起,无法剥离。多年以后,我在城市的医院里生孩子时,看到产房里用纸巾、卫生护垫,莫名地会想到母亲生我们时,身子底下铺垫的麦草,甚至能隐约闻到麦草的气息。那些温暖干爽的麦草从我的手上,到了母亲的身子下面,被她身子里的血水和羊水淋得湿哒哒的。
  母亲生下我的几个弟弟妹妹,不管是头先着地,还是屁股先着地,身体最先接触的就是一把麦秸秆。土炕上的席子和毡子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母亲跪在一堆麦秸秆上。那样的时候,我爬上大炕跪守在母亲旁边,捧着干净的麦秸秆等着接生婆使唤。孩子生完了,染血的麦秸秆就会被收走,和孩子的胎衣一起埋在庄稼地里。父亲从炕洞里铲出热乎乎的稻草和麦秸秆、玉米杆烧的草灰,铺垫在炕面,吸干那些羊水和血水。
  麦秸秆在农村里就是人们的草纸和孩子的褥子、屎尿垫子,用完了就扔在地里当肥料,相当于现在婴儿用的一次性的尿不湿。在野地里解了手,抓一把麦秸来应急也是常事。父母在地里干农活儿,抱一捆麦秸铺在地上,让娃娃在地上爬,或者干脆用长长的麻绳,系在一大捆麦秆上,娃娃扶着麦秆捆子学坐学站,拽着麦秆捆子摇摇晃晃学走路,都是农村里常见的景致。
  长大后,父亲总是让我跟他一起在羊圈里,守候快要生羊羔的母羊,那些我从院子里抱来的玉米杆、麦草,在母羊身子底下被淋得黏糊糊的,像是打烂了一篮鸡蛋,鸡蛋清撒在草秆上,初生的羊羔身上也湿漉漉的,母羊舔舐着小羊羔身上的粘液,小羊羔的口唇不小心碰到那些沾着羊水的麦草,还会本能地伸长颤巍巍的脖子去嗅、去啃食。  
  那些麦秆、稻草、玉米秆,是牛羊的草料,也是小牛、小羊出生时的产床,它们落在上面,一定不会陌生,也绝不会受到惊吓,那些柔软的麦草像一个褥子,那些草料的灰就是最好的消毒粉和干燥剂,那种安全感的植物气息,也会植入它们的记忆吧,就像秘密地植入我们出生时的记忆,甚至慢慢演化成一些生命的密码,暗藏在血液里。
  “六月收麦天光,七月扬麦打场,八月麦面馍香……”所有记忆的密码,仿佛都写在一张用麦秸秆本色的纸上,它让你想到麦粉馒头的颜色,面条的细软绵香。很想给躺在泥土下的父母写一封长信,告诉他们,曾经在生命里失落的那些体验,都因了再次遇见麦草垛子和麦秸秆纷纷回来了。
  大地金黄的季节,正适合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捆摊开的麦秸。远处,是那些隐现的麦秸垛子。我的生命与生养我们的大地,原来可以如此契合!
  这样的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坐在草垛子上,静静地读一根麦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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