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
他是在火车上偶然遇到的她。
碰巧,两人坐在一节车厢;又碰巧,两人的座号挨着,面对面。
火车跑得时间太长了,长得一车厢的人都无聊,无聊得哑巴都会说话。两个人都不是哑巴,自然要说话。
她说她在北方一个城市做事,她没说在哪个城市做什么事。从起点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二十个小时过去了。一拨一拨的人,走了来,来了去,整个车厢只有两个人依然面对面,一块吃东西,一块打哈欠。
年轻。漂亮。粉红色的上衣。发白的牛仔裤。乳白色的凉鞋。五个胖胖的脚趾温暖地挤在一起。他看到的就这些。
火车在黑夜里穿行。他朝窗外望一眼,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有自己的影子在傻傻的发呆,对面,她歪着头,长发如水,挂在车窗上。
她是一朵花,插在他面前。
车厢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为数不多的人像商量好似的,都前仰后合,在有节奏地睡觉。
她小声地跟他聊起了自己。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外面闯荡,因为遭受了一场变故,家庭像一块玻璃,碎了。每月往家里寄一次钱,给妈妈,只寄钱,从来不写信。妈妈看不懂,她眼睛瞎了。我从一个小山村跑到一个小城市,又从那个小城市跑到一个大城市,腿都跑酸了。
他静静地听她说,听得只看自己的鞋,好像鞋领着他跟她从一个城市跑向另一城市。
火车上冷。即使是春天的晚上。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她笑笑,一阵推让后穿在身上。后来他看到她长长的黑睫毛合起来,她明亮的大眼睛像一朵小灯,灭了。再后来,他听到她细微的喘息声,像一阵细雨,敲打他的耳膜。
她太柔弱了,他心里说,一个人独自在外,养活自己就不易了,还要养活一家人。
他心里沁出一丝酸楚。
到站了。下车。依然是晚上。她没人来接。独自拉着一个大箱子,在街道上走,一个街道前面是另一个街道,夜太高了,街道很空旷。
他跟着她。她的影子瘦长,是道温柔的倩影,一笔一笔地画在马路上。
你有地方去吗?他说,我快到家了。
她回头笑笑,我第一次来,跟人说好了的。灯影里,他看到她面露微笑,齿白,唇红,眼影淡抹,古典优雅。
他本想说些什么,她的冷艳让他欲言又止。
两个人并排走着,不再说话,中间隔着一个手提包的距离。
我到家了,他说,想挽留她,还没开口,她先笑了,你是不是早到家了,拐了弯的送我。
他有些窘。窘得想不起自己的家在哪条街上了。他心口有一丝疼痛,他想问她,你去哪儿在这个城市里有亲戚吗能不能跟我去?
在心里酝酿了好久,又把滚烫的句子咽回肚里,烫得他心口疼。
她不是他的女朋友,或者接近女朋友的人。她只是一个火车上偶然遇到的路人。他知道她叫林伟。粉红色的上衣。发白的牛仔裤。腿纤长。她的家在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她把亲人一次次留在身后,一个人在远方的街道上行走,没有方向。
她让他怦然心动,但不知道她是谁。
我到地方了,前面不远,隔一个街道,谢谢你护送我,她再次冲他笑笑。转过身,似乎在犹豫,似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你真好,她甜甜地说。似乎有所等待。
他木讷地傻站在那里。疏月横斜,树影斑驳,身边偶尔有车拐进曲折的街道,留下几声叹息。
“我走了。”她轻声说一句,转身朝街道的另一端走去。
粉红色的上衣。发白的牛仔裤。背影绰约,渐行渐远。最后,那道倩影慢慢融进夜色,像一滴水融进无边的大海。
她走过的街道特别寂寞。
要是留下一个地址就好了。多少年了,他常常想起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