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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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是可爱的小闺女
在我认真思索我从哪里来的时候,脑海里往往出现外祖母的形象。我脑海里的外祖母不是一位白发老妪,而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闺女。
外祖母不是生下来就那么衰老的,她小的时候确实是一个很爱玩耍的小闺女,1900年,外祖母的父亲是邯郸城里巡捕房里捕头,枣红色高高大大的马,栓在孟宅门前的柳树上,成为家族的标志,他没有儿子,只有七个女儿,外祖母又是女儿中最小的,他亲亲地称自己最小的女儿为“七闺女”。
“七闺女”最幸福的时光应该在16岁前。她的爹说,俺要把“七闺女”当作小子来养活。“七闺女”在家里享有特殊的待遇,她的六个姐姐按照当时的风俗,都必须裹小脚,用白色的裹脚布生生把活蹦乱跳的脚压迫为“三寸金莲”。“七闺女”别出一格,她破例逃离裹脚,长成了大脚。
女大嫁人,父母包办,外祖母16岁嫁到邯郸城里的李家,天气转阴,阴惨惨的天空就没有出现过太阳。“七闺女”个子长得高高大大,而她的女婿(我的外祖父)瘦瘦小小,不擅经营,日子过的很紧巴。“七闺女”生活难以为继的时候,常常回到城外五里的娘家寻求资助。
我想,“七闺女”一定不会看上她的女婿的,何况他沾染上整个邯郸城大多数男人的毛病——抽大烟,大烟把人变得不是人,瘦瘦小小的外祖父见到“七闺女”外祖母,像是老鼠见到了猫,央求外祖母给他一些钱买大烟,外祖母不但不给,还骂他,使劲地骂。我想,“七闺女”的脾气渐渐膨胀起来,甚至变的暴烈,和她找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婿有关。
我是她的小小人质
我和邯郸是什么关系呢?说到这个问题,必须找一个陪绑的,于是找来一个大人物——秦始皇。
秦始皇的父亲子楚是作为人质被押在邯郸的。我也是人质,父亲被划为右派了,空旷的塞北已经无法容忍我两岁小小躯体,只好去邯郸外祖母家,在当时情况下,只能产生这一个选择。于是我沿着子楚进入中原的方向,来到了简陋的几乎是废墟一般2000年前的赵国都城——邯郸。
母亲是粗心的,母亲抵达邯郸火车站,一路尽是丢失东西,饭叉丢了,儿童玩的积木丢了,连我的喝水瓶子也丢了,她紧紧地抱着我,恐怕把我也丢了。我没有被丢失,但我脚上的小红皮鞋被弄丢了,是风把小红皮鞋扯掉的。正是寒冬腊月,脚丫子上只有薄袜的我,大喊“跌了,跌了啊——”粗心的母亲根本不理会一个2岁孩子大喊“跌了”是什么含义,只顾急匆匆地抱我回家,一直到了沁河边外她的母亲家里时,才发现儿子的皮鞋丢了,儿子的小脚丫已经被冻得如红萝卜一般。
人的生命是上帝暂时遗留在世界的人质。从二岁时起,我的人质生活开始了。第一个捆缚我的是外祖母。这个时候的外祖母,已经不是她儿时的“七闺女”,我只是她的小女儿生育出来的一个小萝卜头。对来自塞北荒蛮地的这个小萝卜头,她肯定进行了一番详尽研究,研究的结果,首先断定这个孩子不适合做政治家,更不适合做军事家,心不黑,手不狠,看到地上有一群蚂蚁也会小心翼翼地躲开的人,能干成什么事呢?
这是不能怪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判断肯定有对的地方,儿时的我还不大会管理别人。6岁去考小学,对什么是黄色,什么是红色,辨认无误,而对1----60位数字,基本上可以明白无误地诵读,一旦诵读到60的时候,必然古怪地回到出发的地方——1,从来不会上升到61。即使是这样,学校的老师也认为这个叫王克楠的学生可以做班里的副班长。老师找到我的代理家长——外祖母做家访。
外祖母说,俺家的楠子(乳名)办事不条理,当不了班长的。
她用绳子说话
“七闺女”外祖母的婚姻肯定是不幸的,她的男人无法承担家庭的重担,而且在38岁的时候因抽大烟而撒手人寰。这个时候,外祖母32岁时就开始独自一人承担家庭生活了,她办事麻利,眼明手快,应变能力强,得理不让人,这些能干的素质已经养得她脾气暴躁,她极容易发脾气和打人。外祖母渐渐发现从塞北来到身边的这个小小人质一点也不合乎她的做人标准,当时的我,不善言谈,干活肉磨,爱读书不爱干活,等等。因此,她开始系统地改造我,最有力的改造工具就是——绳子。那条长达3米的绳子就挂在两扇门右边那扇门后的钉子上,一旦这个外甥做了不和她心意的事情,就要去取那根绕了三匝的麻绳。为了怕我会跑掉,会在半夜里突然把我叫起来,抡起绳子一阵猛抽,我立即反映嗓子上,大声哭喊:“不敢啦——不敢啦——”,一边哭喊着,身体上一边自然长出红色的痕。
我有的时候知道为什么挨打,有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我在家里挨打,出去也受欺负,因为家庭成分高,被街道里的野孩子们起绰号为“地主羔子”,还有更加恶毒的绰号——“大白腚”,对前面的绰号,尚可忍受,对后面的,终于爆发,走过后街的河堤处,像是一只疯狂的豹子和四个野孩子打作一团,拳击脚踢再加上用脑袋顶,真格太暴烈了,太突然了,那四个野孩子竟然基本没有还手,四散逃离。晚上,终于有一个野孩子的父亲到我家索要阿斯匹林,说是俺家孩子被你家的楠子打了,发烧了。外祖母吃惊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外星人。
客观地统计,我打人的时候毕竟少,挨打的时候毕竟多,来自外祖母的毒打经常发生,有的时候竟然一个月可以发生两次。有一次被毒打的线条还是清晰的,当时有一个邻居在街筒子里晒了一面红色的床单,特别像红旗。我和几个小孩子在那里玩,看见一个大人把床单卷走了,不一会,另一个大人过来收床单,看不见了,就问我们几个孩子,大概有三个吧。和我一起玩的那两个孩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一致说,没有见。问我,我说,被谁谁谁卷走了。于是,那个大人找那个大人索要床单,被索要的人当然不认账,二人大吵。然后,那个大人到我家找外祖母,说,管管你们家楠子,他怎么能说我卷走了床单呢?外祖母听罢,好言好语把那人劝走,答应好好教训一下自己的外甥。
有城府的外祖母不动声色,凌晨时分,把我喊醒,先审讯情况。我说,是她拿的,真的是她拿的。外祖母说,那别的孩子为啥不说,只有你说,你的嘴贱啊。说完,就去门后取绳子,我立即感到世界末日到了,像是弹簧一般从被窝窜出来,逃亡到大土炕的西北角,迎来了大约15分钟绳子的猛抽,哭着,喊着,都快喘不出气了……身上的鞭痕(绳鞭)一层压着一层,半个月后才逐渐好起来,但是心里有了痕迹,不是说轻易可以消失的。
不仅仅我被毒打,我的哥哥克非也享受过一次这样的待遇。哪一年了?大概我8岁,哥哥10岁吧。哥哥陪伴母亲来邯郸探亲,我和哥哥一起玩耍,不知怎地玩恼了,哥力气比我大,给了我一拳,把我打倒了。我哭着找外祖母告状,外祖母把哥哥从外面的河堤上提溜了回来,按到地上就是一阵暴打,那根为我专门预备的绳子,一时间换了主人,把哥哥打得遍地打滚。母亲在一边额头冒汗,这是两难的选择,骨碌在地上是她的大儿子,打儿子的是自己的母亲,该怎样办呢?母亲终于喊来了她的姐姐——我的姨妈才让外祖母息怒了,10岁的哥哥站起来,一句话不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回到内蒙后再没有回来——这次外祖母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秦始皇在咸阳做了皇帝之后,返到邯郸是报复过的。我庆幸自己没有当成秦始皇,如果遂愿,我不知道自己回到邯郸,是不是首先惩罚我的外祖母?不知道会不会把街筒子里的喊过我“大白腚”那几个人宰了?报复是人的本能,仇恨是一种动力,这是一个心理工程,这个工程一旦成功,就会演变为另一场灾难。
她也是温柔可亲的
外祖母是一个要强的人,凡是家庭的活计,几乎没有她不会的。她会纺棉花、织布,会缝制衣服,会做鞋子……这些本事都是她在1945年前带三个孩子活命的本事。外祖母对于我这个人质未来的希望,也就是好好地上班做一个工人,出力挣钱,养家糊口。她从来不相信看书写字也能挣钱,所以,对于爱读书的我,想方设法设置一切障碍,比如晚上早早地熄灯,比如加大干活的项目,和煤,扫院子,担水,做饭等等。
外祖母不认识一个字,但是她的三个孩子都认字,舅舅识字,她的两个女儿也都识字,这在那个社会是不简单的。母亲在姊妹中学历最高——职高学历。母亲的学历是她用命换来的,当时,已经有了初小程度的母亲,想上高小,外祖母死活不让,母亲就以死抗争,绝食三天,奄奄一息,已经出嫁了的姨妈前来劝解,并负责解决母亲吃饭问题,这样才勉强说服了外祖母。如果姨妈晚来两个小时,母亲就会绝命的,可见外祖母的意志是怎样地坚强。
母亲考上了北京的女子职业学校,后来到绥远找上了工作,这使得外祖母一下子对她刮目相看,母女相处得非常和谐了。外祖母常常表扬自己的小闺女有能耐,她的小闺女,我的母亲也常常表扬外祖母能干,说,“除了原子弹不能造,你姥姥没有不会干的。”多次给我说,“你姥姥如果有文化的话,她的成就会比你们大。”当时,我对母亲的话有点怀疑,怀疑她娘俩互相吹捧。
外祖母确实是一个能干的人,她纺棉花纺得好,纺车嗡嗡地转,纺出的线又匀又细,一穗穗的,藏在箱子里,多了,就送到郊外她娘家舅的常谢庄村织布。她做鞋做得好,那些碎布头毫不浪费地都被她泯成被子(一层层的碎布粘连成的),用线绳把用浆糊粘出来的“被子”缝制到一起,成为鞋底,针脚很细,正所谓千层底的鞋子。她用报纸剪成鞋样,缝制成鞋帮,再缝制到一起,就成了布鞋或者棉鞋。她还特会缝制鞋垫,在鞋垫上绣出喜鹊登枝的样子(至今保留着),看外祖母做针线活是一大享受,会暂时忘记被她毒打时的痛苦。
外祖母不识字,但是她算账不会算错。她有她的计时计量方法,那就是画红十字,用红蓝铅笔在纸上划十字,我至今不太懂得划十字的诀窍。外祖母不是作家,但是她会诵读儿歌,她教给我唱的儿歌至今在我脑海的深处扎根。可能她在娘家是“七闺女”,上面有六个姐姐,所以在她的儿歌里以姐姐为题材的居多,其中的一首是这样的:“梅豆花,井边开,黑夜梦见姐姐来,姐姐爱吃细箩面,套起小驴磨三遍,轻箩筛,细箩箪,拿起擀杖一大片,拿起刀来一条线,下到锅里嘟噜噜转,姐姐尝尝咸和淡,也不咸,也不淡,还是妹妹做的好茶饭。”
这些儿歌像是小柳树栽在我的心里,慢慢地有了阴凉,像是红药水,把她毒打我的伤痕慢慢治愈了,再想起她的时候,渐渐地淡化了那条可怕的绳子。
她一心想当富人
老邯郸城的北城街,几乎没有富人。外祖母怕穷,她是一个被穷吓怕了的人,几乎一辈子都在算下一顿饭怎样吃?吃什么?
每年都会过大年,她让我的母亲先把自己家门口打扫干净,这叫做“除穷土”,再去富人家的门口悄悄扫点土,撒到自家的门前,这叫做“借富土”。可是,一年年地总是借不来富裕,一直穷得叮当响。日本鬼子打进了邯郸城那年,外祖母带着孩子们到太行山她的姐姐家躲灾,一夜夜地发愁,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头发就愁白了。
这样的上顿不接下顿的情景一直挨到1946年。太行山的刘邓大军解放了古城邯郸,进行土改,农会让村民自己报成分,终于可以选择贫富了,外祖母一激动,就报了“地主”,她满以为这样就可以富裕起来了。她说,“一听贫农两个字,就心里烦,都穷了一辈子了,还贫啊。”外祖母的激动换来了代价,“文革”开始后,街道主任派她去扫大街,直接的原因就是她的成分是地主。外祖母分辨说,“我没有地啊,不是地主,那是我自己报的成分。”街道的那些人只管找阶级敌人,并不管你的分辨,说,“你的户口本上是地主,就是地主。”
一生要强的外祖母这个时候终于低头。她每天早晨去扫大街,她怕熟人看到,起得很早,别人起床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是亮光光了。她能接受扫大街的劳动惩罚,但是接受不了别人鄙视的眼神,因此她的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在外祖母快要崩溃的时候,她的孙子,我的表哥挽救了她。我的表哥是造反派头目,戴着红袖章,扎着武装带,实在威风的很。表哥去老街道找到那些还健在的原农会的人,写来了证明,证明他的奶奶在旧社会确实没有土地,是赤贫。
结果,还是红袖章有威慑力,还原贫农这件大事终于从表哥手里办成了,外祖母可以放下那把让她难于抬头的大扫把了。母亲说外祖母有经济头脑,这是真的,我常常看到家里存有一缸麦子,每年吃陈的,添新的。外祖母还会把细粮换成粗粮吃,解决了我的饭量大问题。在吃粮店的岁月,常常有邻居到家里借粮食来,一碗,一锅,带着满足的笑脸。她们走了以后,外祖母及时教育我说,楠子,你要记住,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可惜,这些话被我扔到爪哇国了。
外祖母是节省的。她能宁愿挨饿,也要保证家里留着生活保障金。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天,终于把多年存着的200元掏了出来,不是在柜子里,而是在炕洞里,当时的炕是火炕啊,妹妹掏出这些钱时,这些钱已经粘合到一起,几乎是固体了。多亏妹妹是在银行工作的,妹妹回到呼和浩特的储蓄所,用特殊的方法才把这些钱分离,并兑换为崭新的200元。
她是一朵祖母花
外祖母经过她无忧的童年,经过了她苦难的中年,经过了她委屈的文革扫街,终于熬到了不用再吃粗粮的1980年以后的时光,可是,外祖母突然就熬不住了,她这朵不甘凋谢的花,在1983年8月凋谢。
外祖母凋谢前,因为骨折已经在炕上躺了三年。在她生命的最后那几天,“七闺女”外祖母显得特别精神,和颜悦色地和我们说着话,说说这,说说那,她问我还记得教给我的儿歌吗?我问,哪个?她说“梅豆……”,我立即背诵“梅豆花,井边开,黑夜梦见姐姐来……”,外祖母笑了。她说这几天总是梦见郝村和林村的姐姐呢。我说,姥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外祖母笑笑,这笑容像是孩子,外祖母说,楠子,我走了以后,一定记着年年过节的时候给我送纸钱啊。
我点点头。我没有食言,从这以后的每年的正月初三、清明节、七月初一、寒食节都去上坟烧纸,为她的坟头培土,还在她的坟头种了一棵小槐树,野草一年比一年茂盛,槐树也一天比一天葱郁。
外祖母去世后不久,我父亲的右派帽子也摘掉了,我这个落户到邯郸的小小人质终于得到了解放。这时候,我可以自由地读书写字,不会再有人干涉我,不再会担心外祖母会突然过来把灯拉灭,但是,我发现这个时候已经写不好文字了,原来在笔下显得轻盈的文字变得沉重了。外祖母去世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人质,一旦解除了枷锁,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迈步了。
老房子门后边的那根抽打人的麻绳,被我扔到沁河里,像一条无依无靠的蛇被河水冲走了。扔掉绳子可以说是一个“重要事件”,这件事情的发生不是在外祖母去世后,而是在她骨折后,在她够不着那条绳子时,我就扔掉了。
于是,我开始了另一个轮回的奔忙,求学,提干,入党,娶妻,生子,盖房,买房,写书,一本,又一本,向着“著作等身”的目标贴近。有的时候得意洋洋,有的时候伤心欲绝;有的时候霸气十足,有的时候猥琐如鼠。
混了好多年,累了,满身伤痕。这些年,我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质了,是天地之间看不见的世界押给这个世界的一个小小人质,我需要好好表现,好好地做事情,好好写真实的文字,不浪费光阴。
突然就感到身边一直有一朵花,这朵花就是祖母花,这朵花陪伴着我,使得中年以后的我终于刚烈了起来。最恨的人也是最爱的人,姥姥,你是我的亲姥姥,你都快谢世30年了,一定又转生了吧。[/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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