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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狗吠的夜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夜很深了,深沉得好像再也不会反转到白天来。    那只狗一直在叫唤,却不知是因为饥饿在叫,还是因为天气炎热感到极度焦渴在叫,或者因为遇到敌害而恐惧地叫,或者,它可能是太孤单了而惶恐地叫。总之,它一直在叫。在深沉的夜里,它的叫声极其孤单,因而……
  夜很深了,深沉得好像再也不会反转到白天来。    

那只狗一直在叫唤,却不知是因为饥饿在叫,还是因为天气炎热感到极度焦渴在叫,或者因为遇到敌害而恐惧地叫,或者,它可能是太孤单了而惶恐地叫。总之,它一直在叫。在深沉的夜里,它的叫声极其孤单,因而也就相当的响亮。不过,更加单纯的夏夜还是很豁达地把偌大的空间让给它了,虽然狗的持续吠叫让人听起来那狗好像对夏夜有些独占的图谋。它叫唤的声音有些愤愤不平,因而叫唤得矢志不移。今晚,一定有人因为它断续的高歌而要失眠了。    

狗的叫声极像白天遇到的那个人夹缠不清的唠叨之声。那个人,我在多年前就认识,也有些浅淡的交往,多年不见,除了老了许多,其他的东西好像并未改变。见面之初,连寒暄的环节都被他省略了,对我的话语直入主题。很像被贼洗劫了一样满腹怨言。不光对我,凡是路遇熟人,他总会转过脸去咬牙切齿地说:该死的!该补的都没有补,该发的都没有发,该增长的都没有增长,该晓谕天下的都没有派一个人出来言语一声!那么多事情都是以“小道消息”的形式流传到世面上来的,该死的,传来传去,后来得到证明都是真的,该死的——然后又转过头来面朝着我继续咒骂,他显然没有忘记我的存在。    

像狗一样唠叨、吵嚷的人喜欢抱怨的另一个话题是:该死的,他的上司想一手遮天而遭那么多农户的围攻,他竟像狗一样鼻子很灵,他闻到了卓著功绩的气息,他瞅准时机前去帮腔,并且站到群体冲突事件的最前沿。结果,他身先士卒,他付出的代价因此相当昂贵,断了两个肋骨,严重脑震荡!真的,那个杂种被激怒的人群打个半死,不过,那杂种享受了“全力抢救”的待遇,因为他因此已经有享受“全力抢救”的资格了。结果,那杂种正常地活过来了,虽然自此身有残疾。但震怒的人全都受到了严惩,全都被驱赶到看不到行人、看不到车辆、甚至看不到低飞的燕子的高墙里面去了。代人受过,那杂种太会找机会了,他也因此开始发达了……    

他说的“那杂种”许多人都知道。“那杂种”现在混得真的很不错,获得了很大很大一个权力空间,而他的上司和电站开发商,不久以后全都拍拍屁股走得干干净净的。    

太吵了,活得不完全像狗,但喜欢像狗一样狂呼乱叫,简直像午夜犬吠一样让人心烦意乱!不好好过日子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那人和那人的唠叨没有诗意没有乐感,很想尽快遗忘事实上也很快就被遗忘了。现在,迫在眉睫的问题是那只在午夜里不停叫唤的狗。也许它的肉体和精神都在忍受着无比巨大的疼痛,也许是不平则鸣。可是,谁会关心它的感受呢?特别是在那样的午夜时分,疲惫不堪的人们已经睡熟了的时候。    

据说狗眼都是很了不起的,它们的眼睛能够看见夜行的鬼魂。这多少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试想一下,家里养了一只爱犬,有一天夜里它开始不停地叫唤了,按常规说,那时候它一定看见了一个或者许多个夜间出行的鬼魂,但近在身边的人对此概然无知无觉,可见人的生存处境多么艰难且危险,随时都有被鬼魂戕害的可能。人的命真的一文不值,但人对此毫无办法,只好听天由命。现在正好是阴历七月,再过几天就是传说中的“鬼节”,据说所有的孤魂野鬼都将从“鬼门关”里出来,据说是圣灵们集体创意、策划大施恩泽让它们出来休假,但主要是回访人间阳世。有人就别有用心地关照别人:那几天里要特别小心,说话做事要小心,甚至心里想什么都要做全面的权衡不能得罪那些鬼魂——现在那畜生一定看到了,听它的叫声来判断它所见到的灵异之物远不止一个,却不知道它看见的是开启“鬼门关”的“喽啰”还是为后续鬼部打前站的先锋……总之,狗在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不眠的人未免就要浮想联翩。阴曹地府之中,山泽旷野之中,被囚禁一年的魂灵们又该回到阳间“探亲访友”了,怎不叫人担惊受怕且悲痛不已!    

那个不眠的畜生终于暂时停止吠叫了,在最后一声犹豫不决、软弱无力的叫声发出以后,在深沉的夜里,不眠的人脑海里飘飘忽忽又出现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又是白天遇到的那个人,他的抱怨之声很快又回响起来:该死的,大老板和上司全都走光了,把他留下了。他是本地人,走不了的,他很像一只被人狠心遗弃的狗。自从和主人走散,它果真学会了识时务,仿佛感到势单力薄真的难成气候,后路真的很可怕,于是开始很少叫嚷、很少张狂了,一直都在深居简出,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个四平八稳的权力空间的中心地带聊度弄权时光。    

真烦人,怎么尽说这些想都不愿多想的事!言多无益,唠叨不停的人简直就像一个鬼魂,在如此良夜里又要这样来烦人。白天终于成为过去,那个人也该好好睡觉了,但愿他能做一些令他心旷神怡、让他赏心悦目的梦,并且尽量少生气或不生气、少抱怨或者不抱怨。天下曾经太平过,天下也会很快复归于太平的,俗语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山倒崖垮的过程总是很快,而剥茧抽丝的过程总是很慢,需要足够的耐心,如果这种该睡觉的时候不好好睡觉,那就太辜负如此良夜了。    

出乎预料,这些年来许多人的抱怨最终都变得阒寂不闻,也许是那种空头的抱怨终无什么希望,也许长久的抱怨让大家疲倦了,也许早已经改成诅咒,而诅咒,也可以在无声的情况下悄然进行,但是,如果连诅咒这样解恨的事情都不想再做的人则就要倒头大睡了,不倒头大睡也无事可做。    

恰在此时,那只狗叫了起来。在午夜,天热得像一只烤焦了的臭皮鞋,从哪个方向飘来的气息都是浊臭不堪的。狗的吠叫好像有相当明确的企图和清楚的目的,仿佛它的面前真的站着一个值得它高声吠叫、大肆扑咬的怪物或者形容鄙陋的人。是在不远处的一个楼顶上,那是一处简易的私宅楼顶,楼顶四周没有不锈钢护栏,而是砌了一圈砖墙,仅凭此,就知道那座小楼和楼顶都是年月相当久远的。显而易见,楼顶上的护栏或者胸墙那些东西只是用来阻拦和保护精神、心理都很正常的人的。而那只狗,也许它的精神心理并不怎么正常,主人才将其安置在空旷、宽敞的人不常去的楼顶,并用一条铁链将它拴起来。不料那畜生与人一样今夜无眠,它一定感觉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并且它所捕捉到的信息对它来说一定又陌生、又奇怪,它一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它就大叫,一声紧似一声,后来至于忽然提高嗓门,叫声也比以前连贯了许多,很有些土耳其进行曲的旋律韵味。看来,它的面前真有敌害了,如果不是鬼魂、灵异之类,也应该是另一只年富力强的公狗,它必然要为争取或巩固交配权而奋力搏击了,而它的身体,又是被严厉地束缚着的,它的叫声才那样歇斯底里,才那样悲壮,也显得相当的尽职尽责。按理说,它是一条好狗,只可惜它的主人现在根本不搭理它,原因是主人根本不理解它。主人对它很有价值的发现与抗争根本不予理睬,更谈不上及时鼓励甚至援之以手。主人一定早早入眠了,因而,那只狗的醒着状态有些冤枉,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风度,但也无用。那时候,远处,同样不眠的人心里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烦”字了,他的内心感到凄冷,他对它的境遇开始报以怜悯。    

当然首先出现的心理活动还是“烦”。不眠的人觉得像这样万籁俱静的时候,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首先应该属于尽职尽责的思想家或哲学家,至少也应该、也可以接受同样孤独的艺术家并让他们自己的灵魂与宇宙神识高度和谐共处的时候变得更加自由与狂狷。怎么说呢?古往今来才气横溢的人物都有一些狂狷气的,也可以反过来说,大凡狂狷之士皆有其狂狷的理由。惟其如此,深沉、宁静的夜才不至于缺乏生机,才不至于彻底的空洞。就像梵高,他所梦想的辽远、深沉、凝重的蓝天仍然不足于表达他对所梦想的世界作为自己最好精神归宿的热爱和向往、不能满足他所有的精神欲望,他就让一大群漆黑的乌鸦来帮他的忙,他让那些乌鸦振翅奋飞,飞向蓝天的最远处和最深处。毋庸讳言,这代表了他坚定且执着的生命意志——他把深感留恋又不能不舍的麦田虔诚至真地放到原处,再以远去的方式将其抛向身后。无独有偶,中国的倪瓒,他甚至想把白天的世界和晚上的世界混同起来,或者说,他想把白天的世界淡化成梦一样的心灵印象,而画里画外的那个艺术家形象好像早已经独自走出了很远很远,仿佛他去追寻黑夜一样宁静的地方去了——这是他们的命,任何非同凡响的灵魂活动的轨迹都是当时当世的凡夫俗子所不能理解的,即便有人能够理解,那也必须等到若干年后。即是说,非凡的灵魂自有远超于常人的非凡之处,他们的精神属于另一个世界或者属于另一个时代甚至属于另一个时空,他们生来就能够敏锐察觉世间的种种纷扰和烦躁——不是吗?真的太吵闹了。就像现在,夜晚本来是一本正经的,偏偏有一只狗不合时宜地、粗鲁不堪地吠叫起来,那种叫声对思想家来说是强行入侵者,是造像大师们不曾预料的场外干扰。艺术家或者思想家的高端思维活动在这样无聊的吵嚷面前都必须暂时停止,这就是世界的庸常程序的庸常表现,没有人能够改变,最纯粹、最深邃的灵魂唱响不得不暂时忍受鄙陋、庸俗之声飞扬跋扈的干扰。如同现在,原想凭窗眺望,虽然事实上什么也不能看见,但相信眺望者的动作过程已经完成了高一次层次的精神活动。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出面干预了,应该是狗的主人,他好像实在不堪其扰了。他只向它呵斥了两声,然后传来盆子或者别的什么浅沿容器被无意装撞响的声音,接着是盛水的声音,然后复归宁静。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内心惊悚,感到一种令人难耐的空洞,耳膜居然开始自鸣!可怜的狗,主人一定给了它一些食物和饮水,它的抱怨和抗议就此打住。奴才德性过重的畜生总是容易得到满足,那么容易被收买和被欺哄,真是可怜的狗奴才!狗吠声戛然而止,才觉得那种愤愤不平的抗议声竟然也是中听的,只可惜,这一点价值也被狗自己贬低了,它甚至放弃了它高亢呐喊的初衷,放弃了标志它有志气、有态度、有追求地存在于世的高声吠叫,真是没有气节的狗奴才!    

这次真的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传来了黑蚊子在飞行中发出的狂妄的叫嚣。时间不早了,一只狗的尊严已经不复存在,现在这个世界只剩下或者只保留着它的一条命,并且,那条命表面上是它的全部其实不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何况是一只奴性十足的狗!再说了,诸如代人受过而青云直上、而获得一隅显赫的权力空间这样的人一直都活得好好的,虽然活得很不光彩。究其实质,一旦尊严这东西能够放下,就没有什么东西不能放下。放下,然后有钱有权。当活着的东西忽然面对必须做出终极性取舍的时候,有多少人不想做奴才呢?人犹如此,狗何以堪!    

终于可以上床就寝了,这次是自情自愿的。临睡,又想起代人受过遭致群殴的人在这个城市久不露面了,有说是因为羞于面世的,有说是“屁股”很不“干净”又赶上今年风声很紧的,有说是出现脑溢血症状而中风偏瘫的,有说是常年大鱼大肉吃多了不消化以至于臃肿如一头肥猪的。还有的说,天规难犯,天理难悖,毕竟垂垂老矣,精、气、神全都大不如前,早就没有当年那些阳刚之气了。到底怎样,于他本人,最好顺天应人吧,于别人,又有何干,诸如此类亦能为官且为官之路不为世人所知者何其多哉——是一样的。    

对一条狗或一个狗一样的人来说,别人或别人的看法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归根结底,做了一回狗的人,还有谁愿意见怜于他,何况,连他的主子和施食者都不辞而别了!把它当做一条再无用处的狗给抛弃了,最为遗憾的是当初那些出于心中难平之义愤而群起攻之者们,粗略一算,最长刑期者也该出狱了。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出狱,现在都应该在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吧。看,世间的事情总能够在世间放下且摆平的,而不会被扔到天上,再说,谁又有能耐将那些听起来丧气、遇到了愤怒的事情一脚踢到月亮上去呢?    

夜,真的安静下来了,那的确是酣然入梦的极佳时候。     201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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