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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近在眼前的四月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李梅和青达

  李梅是外一科的一名护士,二十刚刚出头的年纪,地地道道的天全人。
  青达来自甘孜藏区,今年整整五十五岁,一个典型的康巴汉子。
  李梅和青达,怎么看都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怎么看也都不会相信两人之间会有故事发生。但世上的事偏偏就是这么凑巧,因为阴差阳错的机缘,原本互不相识的两个人,竟就在4月20日8时02分之后的某个时刻,相遇了。
  具体的时间,李梅现在是无法确切地说出了。但当时的情形,李梅却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的:那是大地震刚刚过去不久。那时候,李梅已经和同事们一起,将住院大楼里的病友们转运到医院外的空地上。因为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突然得叫人猝不及防,因为匆忙,等清点完科室内的病员人数,确定所有病员和家属都安然无恙之后,却发现有好些病友没来得及取出自己的床单和被子。李梅和同事们于是返回住院大楼三楼,到库房里为病友们取。李梅是第一个赶到的。她打开库房的门,进到库房里去的时候,身后的同事们也赶到了。李梅让同事们站在门口,一件一件地将被子和床单递到同事们手中。同事们拿到被子和床单,先后离开了。李梅锁好库房的门,抱着被子和床单也准备离开。李梅刚刚转过身,住院大楼便又一次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李梅不得不收回已然迈开的脚步,抬起双手,试图扶住墙壁。李梅的手伸到半空中,楼房的晃动就更加剧烈起来,李梅的双脚失去了重心,人和怀抱中的被子、床单一起,重重地跌倒在地。李梅努力着,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可她的左脚刚刚触地,一阵钻心的疼痛便让她不由得蹲下了身。大颗的汗珠,立时爬满李梅惨白的脸。楼房还在摇晃着,不知道到底是民间才能停下来,也不知会在哪一刻轰然倒塌。
  后来李梅说,那一刻,她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她顾不上哭。有个词叫千钧一发,李梅说,她以前感觉是那么陌生那么模糊,但在那一刻,她是深深地体会出它的含义了。
  李梅强忍着腿部的疼痛,终于又一次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身影出现了。“快——”李梅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说。与此同时,一张瘦削的背已山一样呈现在李梅伸手可及的地方。李梅迟疑了一下,顺势趴了上去。
  这一幕,多像是精心设计电影场景,既惊险曲折,又跌宕起伏。但如果真是电影场景的话,接下来的结局,就明显地缺少了电影设计应有的悬念,落入俗套了:
  在住院大楼持续的摇晃中,李梅听闻着楼房发出的剧烈的怪叫声和身下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很快就出现在了医院大门外的空地上。
  同事们纷纷围拢在李梅身边,查看李梅的伤情。拍片是暂时不可能的,但凭李梅因为疼痛而愈发苍白的脸和腿部的畸形,已足可以让同事们断定,李梅的腿骨折了。
  等同事们为李梅进行完简单的处理,却找不见背送的那个人了。

  青达是半个月前来医院的。他的弟弟在修自家的房屋时不慎被突然垮塌的房梁砸伤了左肩,左侧的锁骨粉碎性骨折,当地医院拍了片子,却没法医治,只得转院来了天全。青达曾经是个货车驾驶员,天南地北地跑几十年,真正称得上见多识广。他的弟弟是个喇嘛,基本听不懂汉话。青达陪着弟弟来医院的第三天,医生便为他手术接上了断掉的锁骨。再过两三天,就将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弟弟的病日渐好转,青达的空闲时间便多了起来。没事的时候,青达就在医院里四处走动,遇上需要搭手帮忙的,青达就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在青达看来,人身上的劲不像兜里的人民币,使了总是还会有的。因为很多次看到青达在帮别人的忙,不久前到医院指导工作的一位老师还以为他是医院后勤上的工作人员,几次请他帮忙搬运东西,青达总是爽快地答应,一次也没拒绝过。
  弟弟的伤在肩部,走动是不成问题的。那天住院大楼一开始摇晃,青达便扶着弟弟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楼,站到医院大门外的空地上。弟弟安全了,青达便放心地返回了楼里。有人跌倒了,他立马伸手拉起来,有人走不动了,他立马就抓到背上,背起来往楼下跑。
  青达第五次返回住院大楼的时候,原本热热闹闹的大楼已变得空空荡荡的了。病房里、走廊上、楼梯间,到处是人们来不及拿走的东西,到处是狼藉。青达的脚步刚刚迈上三楼的那个拐角,住院大楼便又一次剧烈地晃动了起来。青达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楼梯扶手站在那里。
  就在这当口,青达看到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子,怀里抱着被子和床单,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拼命挣扎着。青达定了定神,不由分说冲了过去。看到那女子几近铁青的脸和满头的汗水,青达知道他一定是受伤了。青达感觉到了,那女子其实有些不愿意,但在青达的坚持下,最终还是趴上了青达算不得宽阔的背。青达于是背着她,飞快地冲下了楼。
  后来,青达又去那女子休息的地方瞧过几次,想看看还能帮上什么忙,但见医生们已经在那女子的腿缠上了绷带和夹板,青达知道已经没自己的事了。

  是一个同事认出青达来的。那同事是外二科的一名护士,得知李梅受伤的消息,跑过去看望。同事和李梅正说着话,却发现李梅猛一下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指着不远处站着的青达。青达的弟弟就住在外二科病房,整个外二科,没有一个不认识青达的。但同事不知道李梅要干什么,就把青达叫了过来。
  这下轮到青达不知所措了。他看不出此刻两位护士需要帮什么忙,他更搞不清她们叫住他要做什么。怯生生地走上前,却见躺在床上的那女子猛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眼里早已浸满了泪水……
  那一刻,李梅是真的哭了。

  站着的废墟

  这个四月注定要住进天全人的记忆。
  这个四月的焦点是4·20 大地震。大地震的震中在芦山,一个与天全毗邻的县份,历史上并不久远的某个时期,芦山曾经是天全的一个部分,同样毗邻的宝兴也是,直到现在,三县民间还流行着“天、芦、宝,一家人”的说法。
  震中是一个纯粹的地震学上的概念,一个令地震专家们瞩目的点。但是,世上任何一个点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任何一个点,都可以属于无数条线、无数个面。每条线、每个面之间看似互不相关,其实是紧密相连的。比如我所在的天全。4·20地震的发生,又一次让它和芦山、宝兴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仿佛三个同甘共苦的难兄难弟。
  孙静是一个新闻记者的名字,她来自遥远的浙江。4·20发生之后,她闻风而动,以最快的速度来了四川,来了天全。她打天全县城走过,看着县城里的很多房屋都挺过了地震,看上去“完好无损”。在县城里,她还看见两个新人的婚礼。婚礼从来都是件严肃的事情,婚期是老早前就定下了的,还必须有烟花和鞭炮。这是天全人的规矩,祖祖辈辈都这样,新人们想改都改不了的。可在孙静看来,既然县城的房屋“完好无损”,那就说明“受灾并不严重”,可她却忽略了,县城并不是天全的全部,天全还有好些个乡,好些个村;同样是在孙静看来,面对大地震所致的大灾大难,却有人热热闹闹地举行婚礼,与四处弥漫的悲伤气氛不协调,简直有悖常理,可她却似乎从没想过,在大灾大难面前,保有一颗快乐的、积极向上的心,实在比单纯的悲伤不知强多少倍。
  孙静依据自己的所见所思,写出了一篇报道,被很多天全人看到了。我是听身边人说起孙静和她的报道的,听到之后,我也禁不住溜进网络,在孙静的文字报道之后留下一句话:“以点概面、浮光掠影都是睁眼瞎的表现,极不负责任的。”在天全人的话语习惯里,“睁眼瞎”是句骂人的话,也不知孙静是否看到,进而看懂我的话?
  在孙静之后,又有很多记者来了天全。有位记者到过天全县城的老城区、小河、仁义、新华、老场等多个乡的多个村子(不知道为什么,孙静没去这些地方),看到那些地方的房屋大部分确实如孙静所说的都还挺立着,但屋瓦大部分掉落在地,到处都是碎屑,即便是挺立着的那些房屋也是将倒未倒的样子,站在远处或者高空俯瞰,却依然是完整如初的样子。这位记者用了一个词:站着的废墟。
  也许,所有的废墟都应该是站着的;如果躺下,那就该变成坟墓了。

  震生

  一进入四月,曹妙就开始掰着指头掐算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将在这个月上旬降生。想着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每一次掰着指头,曹妙的心就忍不住扑通扑通地狂跳,即刻就要破胸而出的样子,完成一次飞速的长跑过后突然停下来的样子。
  作为一个年届二十三岁的女子,很早的时候起,曹妙就自然地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母亲,但当这一天果真就要来临的时候,曹妙还是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情绪,隐隐的,有些激动,有些幸福,还有些莫名的紧张。
  就是那个一遍遍掐算过的日子,就是那个无数次设想过的日子。曹妙为孩子的到来预备了多种可能的仪式,满心期待着孩子呱呱坠地的一刻。对日子的计算,已为人妻的曹妙一直是确定无疑。
  四月是说到就到了,可肚子里的孩子却丝毫没有要降生的意思。她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太过眷恋母亲温热的子宫?或者是像那句古话说的,好事多磨?曹妙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但她弄不明白。
  为了孩子更顺利地降生,曹妙只得早早地住进了医院。也就是到了医院,经过医生们的反复检查之后,曹妙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等待是折磨人的。一天等于一个世纪,对于这句话,曹妙曾经深表怀疑,可是现在她是不由得信服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一天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好在,这样的等待终归是有期的。
  好在,这个“期”,曹妙很快就等到了。
  4月20日。天还没亮,曹妙的肚皮开始出现不同往常的动静,曹妙感觉到自己等待已久的那一刻即将变成现实。她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医生,得到的是医生肯定的答复。那种激动、幸福和紧张相互交织的情绪更加强烈地填满了曹妙的胸腔。
  8点刚过,医院的楼房突然摇晃起来,曹妙的脑海立时一片空白。曹妙经历过5·12,清楚地知道地震是怎么一回事,曹妙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左等右等,等到的竟然是又一场可怕的地震。医生们也经历过5·12,他们知道,面对曹妙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们该做些什么。楼房的摇晃刚停下,医生们便架起曹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楼下。
  楼下的空地上早已挤满了人,一张张,都是惊魂未定的面孔。眼看着曹妙肚子里的孩子即将降生,医生们迅速将曹妙转移到车棚,车棚里停着的车辆已经被移开。现在,那里就是曹妙临时的产房了。
  曹妙一躺下,一堵由白大褂们围拢而成的人墙随之无声地竖了起来,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9点52分,惊魂未定的曹妙终于听见一声长长的啼哭,孩子顺利地降生了。那一刻,曹妙的脸上亮晶晶的,有大滴大滴的汗水,也有一颗颗不断滑落的泪珠。看着身边的孩子,曹妙如释重负。
  后来,曹妙听很多人说起,自己的宝宝是地震之后,全雅安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曹妙想了想,随后,给自己孩子起了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震生。
  曹妙的决定惊动了媒体,她和孩子的事很快登上了报纸和网络,被很多人看到了。看到的人尽管没法亲眼见到曹妙和她的孩子,但人们因此记住了,公元2013年4月20日,有个初生的婴孩,她的名字叫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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