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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只鹰(作者十八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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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死一只鹰

    看见这只鹰的时候,我和四哥并没有想到要杀死它。我们只是想把它撵走。离它还有很远的时候,我和四哥都开始扬起胳膊大声吆喝了。我们以为它会展开翅膀,呼啦一声飞到天上去。但是我们想错了,这只鹰根本不怕我们。它稳稳地站在麦垄里,脑袋朝着我们,对我们的喊声无动于衷。它的这种镇定多少激怒了我们。我和四哥弯腰捡拾地里的土坷垃,狠狠地甩过去砸它。土坷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好几块土坷垃都砸空了。但也有两块非常准确地砸在了它黑灰色的背上。
    这下鹰无法保持镇定了。它忽然把脖子昂高了一点,张开翅膀呼呼拍了两下空气。它恼了!四哥说。我们立即停住脚,很紧张地注视着鹰的动作。如果它向我们冲过来的话,我们会扭头就跑!
    鹰既没有向我们冲过来,也没有飞到天上去。它只是张开翅膀拍打了两下,离地一两米高,飞了二三丈远,就又沉沉地落在了麦地里。我们看得很清楚,在落地的一刹那,鹰的身子还摔在了地上,它用翅膀撑了一下地,才站起来。我和四哥困惑地互相看了一眼,又一次把鹰砸得飞了起来。这一次它还是没能展翅冲天,还是像鹌鹑一般地贴着地面滑了一二丈远,就又沉重地摔在了地上。
    四哥忽然大叫,“小五,这是只老鹰!这家伙老得快死了!飞不起来了!老天开眼!”
    “那咱咋办哩?”
    “打死它!打死它回家吃老鹰肉!顶个兔子!”四哥兴奋地说。
    我也高兴起来。我家已经半年没有尝过肉味了。我和四哥之所以在田野里乱转,就是想逮个野兔开开荤。我们转了半上午,也看见了几只兔子。可是那些兔子跑得太快了,我们根本撵不上。虽然已经是冬天,已经接近年关,但第一场雪迟迟不来。只有在半尺厚的雪地里,人才能撵上兔子。我们本来以为今天肯定又空手而归了。没想到却在回家吃饭的路上碰见了这只老鹰。如果把这只鹰一锅煮了,差不多能顶一只老母鸡吧。不过,怎么才能打死一只老鹰呢?
    “咱们用土坷垃砸死它吧,四哥。”
    四哥说:“傻瓜!用土坷垃能砸死一只鹰吗?鹰不是麻雀鹌鹑。咱们用树条子甩死它!你在这儿看着它,别让它跑了!我去那边沟里折两根杨树条子!”四哥飞快地向远处的土沟子跑去。土沟子里长着好几棵大杨树。跑出很远了,四哥又扭头冲我吼了一声。“小五,看好它。别让它飞!”

    四哥跑远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对付这只老鹰了。
    我和这只老鹰相隔有十几间房子远近。那时候我的视力还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见老鹰的一举一动。我故意做出恶狠狠的表情,瞪着它。大人们都说老鹰的视力很好,在半天空就能看见草丛里的一颗黄豆。我怕这只老鹰看见我内心的恐惧。我真的有点害怕。我弯腰在脚下堆了很多土坷垃。以便这只老鹰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砸它。
    可是这只鹰并没有向我冲过来,也没有即将飞走的迹象。它稳稳地站在麦垄里,脑袋朝着我,不动,也不叫。十二月的冷风在麦地里掠过去。浅黄色的麦苗一起伏向风的方向。麦苗显得很嫩,鹰显得很老。对吹乱它羽毛的风和虎视眈眈的我无动于衷。好像我们并不存在一样。它就那么稳稳地站在麦垄里,像一只石头雕成的鸟。鹰的头很小,眼睛更小,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它的眼睛。我想弄清鹰是不是睡着了,我怀疑它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但我又不敢走近它。因为我怕它并没有睡着,只是假装睡着,等我走过去,它就会用嘴叨得我满脸是伤。
    我扭头看了看四哥。他已经跑到了土沟里,他正爬上一棵大杨树。从这里看过去,四哥显得很小,比这只老鹰大不了多少。
    我又转回头来,继续注视这只老鹰。老鹰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这只暮年的鹰,想起它站在麦地上的稳如磐石的姿势。在冬日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有些倔强,有些孤独,有些英雄末路的凄凉。我一直在猜想那只老鹰当时在想些什么,它是在回忆自己矫健英勇的年青时代?还是在为自己飞不起来的衰老而悲伤?还是在闭目养神,积蓄力量来进行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搏斗呢?它是否预见到了它的死亡?它是否预见到站在它面前的一脸天真的小孩就是它的死神呢?如果它有灵魂,它是恨我和四哥的残忍呢,还是感激我们给了它战斗而死的机会?也许它应该感激我们,因为它是鹰,是鸟中的战士!

    四哥扛着两条杨树枝回来了。四哥还是跑着回来的,他的脸上滚动着亮晶晶的汗珠子。还没走到我跟前,他就喊:“小五,这只鹰没叨你吧?”
    我说:“没有。它根本没有动。”
    四哥哈哈大笑。“这只鹰老得动不了啦!”
    四哥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递到我手里。四哥上身穿着红秋衣。“小五,给我拿着!你就站在这里,不用动。看你哥怎么要它的命!”
   四哥把一根杨树枝递到我手里。这根杨树枝有一两米长。我一只手根本拿不动。只好把四哥的棉袄搭在胳膊上,两只手拿着。四哥用双手把树枝子扬过头顶,呐喊着“杀呀”,向那只老鹰冲过去了。
那是一场惊心动魂的搏斗!
    四哥冲近老鹰的时候,老鹰并没有闪躲,也没有张开翅膀滑翔。它仍然稳稳地站在那里,只是低沉地叫了一声。这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是从它习惯战斗的灵魂里发出来的。当四哥的杨条子挟着风声打到它身上,一些羽毛凌乱地飞起来的时候,这只鹰忽然仿佛恢复了青春,一下子来了精神,呼呼地拍打着翅膀撞向四哥的身子。四哥侧身闪开了,一边骂“乖乖!你还很猛哩。”四哥手里的杨条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鹰的身上,有好几次都把鹰打得翻在地上。可是这只鹰总能拍打着翅膀重新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冲向四哥的身子。低沉的声音从它的腹腔里冲出来。四哥慢慢地骂不出声了。我觉得他也害怕了。他没有想到这只老鹰还这么能打。他手里的杨条子已经在鹰身上打断了好几节,越来越短了,已经不足以把那只老鹰挡在二米之外了。那只老鹰每次向他冲锋,都可以把翅膀的尖子打在他的身上了。四哥的秋衣也被老鹰抓了两下。
   我也看得紧张起来。我怕那只老鹰,但更怕四哥被那只老鹰叨了眼睛。我拖着那根杨条子走近前去。鹰的羽毛不断地被树条子从身上扯下来,在半空乱飘。我听见四哥忽忽喘气的声音。我叫了一声:“四哥,换这个杨条子!”那只老鹰正被四哥又一次打翻在地,正在地上努力地振翅。
    四哥接过杨条子,推了我一把,喘着气说,“一边去!”。
    我没有走开。因为我觉得四哥一个人是对付不了这只老鹰的。因为它打不死。果然,这只鹰又一次地站了起来。这只鹰好像发现它又多了一个敌人,斜过脑袋看了我一眼。它身上有好几个地方已经被打秃了,没有了羽毛,露出渗血的皮肤。它的眼睛,啊,它的两只眼睛是那样亮,像两颗灿烂的星星。我今生也不会忘记它的眼睛,虽然它只不屑地扫了我一眼,就让我的身子颤抖了好一阵。它又向四哥冲了过去。这一次四哥不等它近身,就把它在半空中打了下来。
    再冲。再打。再冲。再打。——
    后来四哥终于支持不住了,他冲我喊了一声。“傻站着干吗?打呀”
    我噢了一声,立即扑了上去。短的树条子,长的树条子,此起彼伏,雨点一般地打在伤痕累累的老鹰身上。这只老鹰虽然还没有屈服,低沉的战斗声从它的嘴里钻出来。可是它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虽然它还在极力地舞动着翅膀。四哥默不作声地打。我是一边打一边哭。因为我已经被这只老鹰吓坏了。我只能打死它,才能消除我的恐惧。
    最后,这只老鹰终于倒在了浅浅的嫩嫩的麦苗上,不再动弹了。
    它死了。
    我们手里紧紧捏着杨条子。等了好半天,才敢走到它的身边,摸摸它的身子,已经凉了,我们才敢确定老鹰真的死了,不会再从地上站起来,拍打着翅膀和我们搏斗了。我和四哥几乎同时躺在了散落一地的鹰毛上。我还听见四哥喊了一声:“妈呀!”四哥的确也吓坏了。四哥
    身上的秋衣被老鹰抓烂了,胳膊也被抓伤了,正淌着血。不过他不知道。我和他说了,他才知道胳膊疼。

    当我们把那只老鹰带回家的时候,家里早已经吃完了午饭,连锅和碗都刷干净了。我们才知道,我们和这只老鹰至少打了二个小时!

    给这只老鹰拔毛的时候,发现它身上几乎全是青黑色的条痕,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我们把鹰的羽毛埋在了后院的空地上,那是十六岁的四哥日里练武的地方。四哥说,他佩服这只鹰。
    老鹰的肉特别坚实。母亲说,老得像石头。煮熟这只老鹰耗了煮两只老母鸡的时间。
    吃老鹰肉的时候,四哥问我,“小五,怕不怕?”
    我说,“怕!”
    “怕就多吃点!我也要多吃点。”四哥一脸自信地说,“吃了它的肉,就不会再怕它了。”
    可是四哥的话好像不是真的。当天晚上我还是做了恶梦,梦见那只老鹰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抓到了云里雾里的半空中,然后又扔下来,我的身子一直向下坠,向下坠,坠不到地上。我叫喊着醒来的时候,发现床那头的四哥早醒了。昏黄的油灯照见了他的一脸冷汗。四哥说他也做恶梦了。此后的好几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这种情景。在梦中,鹰的眼睛更加明亮,像天上最大的两颗星星。鹰并没有被我们打败。鹰在用另一种方式和我们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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