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

　　日光融融，流转于齐云山间。不知何人统计，山内有三十六奇峰，七十二怪崖。一条狭窄的石阶蜿蜿蜒蜒，好似山涧溪流，两岸有茶田和村庄呼应，崖壁和古木相合。少年独自走在石阶上，一束阳光从高处的悬崖处滚落，被拘在眼睛里。山林中就缭绕起一团迷雾，眼睛突然就浑浊了。齐云山笼罩于千回万转的明暗中，亿万枝叶分外清晰，仿佛随着光的流动，于细微处轻轻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半山中有几棵古树，树枝上开满桃红色的花儿，楚楚动人。一簇簇桃红，从未遮遮掩掩，在树尖处，轻轻摇曳。风一来，它们就笑，笑声中洋溢着吉祥的预兆，它们笑着笑着就走向了死亡，肢解成一片一片往下落。
　　皂布马褂的男人走过花树，嗅到了这忽明忽暗的清香，暗叹这花团锦簇，终归是要香消玉殒的。香气顺着鼻子，钻进肚子里，打了个滚，突然就感到饥焰中烧。他正走在下山的途中，寻思着山下小店刚出锅的葱油饼，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一双匆匆而过的破布鞋，一抬脚是牛筋底，鞋底沾了春泥和草木屑，就像踩了一脚破碎的蝴蝶。他看到前面一个少年，穿着一身麻布小衫，站在一个损毁的神龛前。很明显他是个山外人。山中的逍遥快活，他不会懂。
　　山外人又怎知山中日月几何？整个神龛如木如石，却是模糊难以分辨了材质。里面似乎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事物，比如一尊明晃晃的神像。在这幽深的洞穴中，空空如也，栉风沐雨。昨夜风雨来过，有些草叶便零落其中，青绿枯黄间升起一团气，七分空明，三分草木香。晨时，有人在此处放了几根檀香，并未点燃，此时还保持着完整和干燥。万物生长，神仙却离开了相守的土地。山中曾有宫、观、殿、院、馆、楼、阁、亭、台等大小道教建筑 108 处，现存殿宇及亭台楼阁十余处，均为近年重修。山中应有道场，主坛法师一人，陪坛法师四人，吹打锣鼓器乐者数人。少年绕过一个个山头，皆是匆匆而行，穿过亭台阁楼，未拜各路神仙，只觉得云雾缭绕，似有仙音渺渺，飞禽走兽匿行于青石林木之间。少年沉默不语，只是上下打量一番神龛，随即下了那半尺台阶。
　　男人细细打量少年，嘴角微微上翘，牵动了唇角和下颚的胡须，胡须稀疏而长短不一。他张开嘴巴，裂开一嘴铁锈的牙，脆生生喊了一句，施主，请您留步。少年回头，看到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小跑下山，身着破衫，衣襟随意敞开，坦胸露乳，倒是精壮，下身是一条略显宽松黑布长裤，用灰色的布绳束于腰间。
　　他讲徽州方言，零零碎碎听不大清楚。少年始终不明大意。这时男人伸出了一只黝黑粗糙的手掌，他手心向上，像是捧着一团刺眼的阳光，上下轻微移动着，他的目光虔诚，等待着少年的回应。阳光就这样开始透出炙热的气息，照在林木中，浮现在眉眼间，折射出一股不安，毛孔中就慢慢渗出一丝丝粘腻的液体来。
　　少年有些气恼，转身就要离开。他加快脚步，不想和眼前的男人有任何牵扯，哪怕是只言片语。行行好吧，男人一边哀求一边加快脚步跟上，仿若一个卑微的影子。山林间只有这一条路下山，他们的行走仿佛变成了追赶。任那吉祥的话语如花般盛开，依旧换不来一丝垂怜。他们穿过了碧绿的茶田，有妇人正用手指掐断了最嫩的叶尖；他们穿过了白墙黑瓦的村舍，有老人在窗边刚刚晾起腊肉；他们穿过即将散去的晨雾，是人活在其间，怡然自得。
　　此时一个老妪拦下了少年的去路，她走得异常缓慢，仿佛每一步都迈出了风烛残年的滋味，她的衰弱与男人的强壮形成了鲜明对比。老妪和男人形成了一种夹击。老妪走到少年身前，捧起了她那条青色的围裙。少年低下头，仿佛见倒一口深邃的大铁锅。她看着少年说了句吉祥如意，两只苍老的手在风中抖动着。她微笑着，如此虔诚温暖。男人跟过来，看见老妪，笑容里有些轻蔑。
　　少年绕过老妪离开，一路顺着石阶跑到山脚。山脚处有座仿佛泼了墨汁的斑驳石桥，一端还站着几个衣着相似的老人，银色的发丝闪着明光，他们看着每一个过路的旅人，就捧起那条黯淡的围裙，毫不吝惜地说起祝福的话语。少年穿过老人的包围，穿过那些舌灿莲花的吉祥语，被石桥和流水吸引。石桥摸起来有些发烫，临近水源处，生着些墨绿的青苔，里面似乎藏着浸染石壁的寸寸光阴，或是温的，或是凉的，或是清的，或是浊的，日月轮转，自然就有了悲喜。少年站在石桥正中央，脚下是滔滔不尽的河水。他回望齐云山，心想着那些神灵因为困惑而走失，或是正藏在某处低眉不语。他也静止下来，仿佛和石桥融为一体，河水如时间般绕过身体。桥上走来了道长，书生和农夫。一缕檀香的味道飘过。
　　男人跟随少年，走过石桥，陷入一片灼灼的天光里。桥另一端有一块清代禁碑，刻着古时字迹：“严禁推车晒打，毋许煨曝秽污，栏石不许磨刀，桥脚禁止戳鱼，倘敢故违有犯，定行拿究不饶。”石碑不远处，是一尊青石做的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正静坐莲台，手沾圣水，微笑不语。男人不识字，但是却在这佛龛前，露出了无限庄严。几根檀香，正燃烧着，烟尘飘飘渺渺。他伸出了手，在风中轻轻摇晃着，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他仿佛也成了一缕孤烟，就这样逸散到了无尽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