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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橘园•家•祖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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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橘园众草凋敝,它们颓废的身躯被秋风洗礼得所剩无几,地面光秃秃的,除了极少的几根细刺条几乎完全裸露着。负责帮忙挖坑的人没有遇到任何妨碍,干起活来手脚利索,毫不费力就把坑挖好了,总共用了不到两个小时,比平常省了一半工。
    奶奶真是死在了好季节。
    等我们把坟理好,仔细看了看周围,发现新翻的泥土并不耀眼,好像只是园里突然闯进来一头牛呀猪呀什么的,在这撒欢刨出了一小块痕迹。再走远一点回头看,除了一个稍稍凸起的土包,也看不出多少差别。我想,今天奶奶一定没有惊动躺在身旁的任何一位祖先,就悄悄地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等到来年春天,奶奶头上的青草会长得格外细嫩茂密,引人瞩目,只有到那时祖先们才会发现,园子里的这个家添下加了新的成员。奶奶在这里辈份最末,就好比一个出世不久的童子。我们家的祖坟被选在橘园,一代代死去的先人都在这里团聚,这里是家族的另一个家。这个冬天,我虽然没了一个奶奶,可祖先们却添了一个好孙女。死亡把奶奶从现实的家移到了另一个家,我们家的成员一个也没有多,一个都不曾少。
    “家里三人能,不如地里一个困”,死人坟是否安置得恰到好处,被认为比活人的奋斗更为重要。他们都说我们家的坟地好,可至今我们家都没出一个大官大富翁,不过想想村里有好几家曾横遭不幸,有的人子女在外打工失踪十几年不见人影,也的确算是一切顺利,再想想村里这些年的大学生都出在我们家,难怪大家都羡慕!这样想来,说不准还真是一块好地。
    我们家那个在山脚下的橘园,背靠隔云岭这座大靠山,前方呢,遥远的景色从远处奔来,拜服在脚下,视野非常开阔,这可都是好坟地的象征。在园子突出的一角,从长到幼,一直到太祖父、曾祖父和最近的奶奶,依次排列。站在家门口低一下头就能看见那么多祖先整齐有序的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每天起来,我们都要先看一眼自己的先人,才能安安心心地去干活。而祖先们呢,子孙每天的生活都丝毫不漏的摆在了他们眼里,也一定会感到踏实。我们一辈子都走在从这个家到那个家路上,因为从家里到橘园的路那么便当好走,我们的生活才一直显得那么从容不迫,不慌不忙,我们在这条路上赶,永远都不怕迷路。而且,到了每年的七月十五,祖先们很容易顺路找回来,看看他们建造的家是否还在,他们后代的身上是否还留有自己的影子,同时,也领取后人们的孝敬。而不像有的人家,因为住得太遥远,先人们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成了孤魂野鬼,只能吓唬小孩,拿他们出气。受了惊吓的孩子,只好让父母们爬楼梯上屋顶去把魂喊回来。我想,村里很多坟都葬得太远了,不然怎么会每年都有那么多先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十五才过了没几天,到了黄昏村里就会响起各种强调的喊魂声,此起彼伏,声声不息。
    这个橘园是全村最大的,风调雨顺的年月随便都能摘几十担。每年临近丰收季节,父亲就要带我去守夜。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我,父亲说,守夜必须要有孩子才行,不然越守东西越丢。那些年条件不比现在,山里到处都是贼,快要到嘴的收成,我们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园子里每棵橘树所占的空间刚好够埋一个坟,这是事先就算好了的。每亡一个先人就砍掉一棵树,并在原地挖坑下葬。任何一棵树都是我们未来的祖先,守住了橘树,也就是守住了一个祖先。有橘树在,祖先们就不会担心自己后继无人;有橘树在,我们才不会担心将来属于自己的那块地被别人侵占。难怪但凡有哪棵橘树老化了,父亲在砍掉后都会在原有位置重新栽一棵,绝不会让那块地方空着。
    赶在天黑以前父亲在园中搭好了茅草“人形”棚。马灯高高的挂在折断的树杈上,蛐蛐的庞大聚会才开始,它们是要吵上一整夜的,星星随着节奏不停地迎合着。六岁的我躺在橘园的草棚里,把头探出去,秋天的天空下,星星近了,似乎伸手可及,而被黑夜层层包裹的大地显得遥远而深不可测。刚劲有力的风吹过橘园,树叶沙沙作响,草木幽深的坟头时有动静,不知道是老鼠还是蛇。那一个个坟茔就在离我枕头不到两米的地方,我拥着父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我更愿意和母亲守夜,母亲有数不完的故事,父亲只有鼾声伺候。如果是母亲,漫漫长夜将在她的讲述中开始,“王小二上街”、“吃人婆”的故事悉数登场,还有比这更有趣的童谣:“树上什么叫,懒虫(知了)叫;懒虫为什么叫,因为它嘴巴尖;犁头嘴嘴还尖些为什么不叫,因为它是铁货……”如此循环,最后又神奇地回到了“懒虫叫”的问题上。大多时候还没循环回来,我就已经在她的讲述下睡觉了。此刻,要是母亲在该多好呀。可现在,随便一阵风都让我怕得要死,没有故事的父亲不懂怎么缓解我的恐惧。
    父亲说,用不着害怕,他们都是我们的祖先,只会保佑我们,帮我们守园子。将来有一天,他顿了顿说,等我死了,也会埋在这里,成为其中的一员。他说得那么真切,像说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好像死亡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他随时都可以进去一样。我觉得他说的话是那么遥远,那么奇怪。就算他这么说了,我还是怕,除了一个个突兀的坟茔,我更害怕的是蛇。
    新坟葬下不到一年就会生蛇洞,他们说这是祖先变成了蛇。我不知道到底是祖先直接变成了蛇,还是蛇进到坟里,吃了他们的骸骨,同时获取了灵魂。成了蛇的先人每年的七月十五都要回一趟自己原来的家。蛇的肤色标明了血缘的亲疏,只有最黝黑的才是自己家的祖先。当过兵的父亲早先是唯物主义者,他不信这个。有一年他把一条回家的黑蛇打伤了,谁知道那条蛇在那个晚上居然卷缩在哥哥的枕头边死了。可怜的哥哥和蛇睡了一晚上竟然一点都不知晓,直到早上起床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而父亲呢,第二天就出现了浑身无力的状况,高烧不止,去医院诊治也药石不灵。母亲不知想谁讨了碗符水,少了一大捆纸钱带厚葬了被打死的蛇,还跪着向死去的蛇数落父亲作为后人的诸多不是。这样父亲才逃过一劫。从此,父亲信了。也因此,当我说我怕橘园有蛇出没,父亲说,那也是我们的祖先,当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们就会帮我们守护橘园。我想,我们的祖先对我们真是不薄。
    一年中只有大年三十下午上坟封岁时,我们和祖先们才能得到难得的相聚机会。家族中任何一个后生,不管他离开故乡多远,都要回来一起祭祖,完成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每年一度的团圆。当我们每个人忙于工作,在遥远的城市各自一方,是祖先把我们叫了回来,并给了我们回一年一次的团聚机会。
    很奇怪,我家的祖坟边上居然有两尊野坟,有生以来我从没见有人去祭拜。看碑文是夫妻,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据爷爷说,他们的后代去了广西黄沙河,据说还当了大官。也不知道是谁得知了那家的后人在做官,居然来盗墓,坟被挖得不像样。无主之坟总有一天会遭受这样的待遇。这也是村里数百年来,为什么一定都要子孙回来封岁的原因,没人愿意连自己的祖坟都被人挖了。每年的封岁和清明,我们在上坟时都会给两尊野坟化纸。这对夫妻真是造孽,我想,这么多年没人给他们烧纸,他们在下面一定穷得叮当响,只配做乞丐和强盗。给他们化点纸吧,他们就不会饥不择食地和我们家的先人抢钱用,也算积点阴德。橘园是家族最后的集合地,在这个土地上,村子世世代代来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我们的先人和村里其他先人一起,早就在另外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建起了一个比我们眼前所见的村庄,大一百倍、一千倍的村庄。
    我一直觉得,祖坟里没有按资论辈的必要,这种顺序实在有些多余。每棵树都能安置一个祖先,我们家的橘树有上百棵,要多少年、多少朝代才葬得完?到那时,鬼晓得我们还在不在这个村子?真是的,有的是地,随便怎么葬都不可能用完这么多棵橘树,何必斤斤计较。直到父亲去世,我才明白这个顺序的重要性。
    父亲走在爷爷前面,他没能给爷爷送终,按习俗,他的孝道没算尽完,就没有资格葬到祖坟地。最终给他选定的地方是桐树坪,离家里更近了一步。可是,虽然他能一眼看见自己一手打造的家,看着自己的妻儿如何一天天生活,但毕竟是阴阳两隔,他应该和他的先人会合的。可他没这个资格。橘园那么大,有那么多橘树,每年秋天他都去守,可最终,他没能守住属于自己的一棵,我们不能砍下其中任何一棵,像给奶奶挖坑一样也给他挖一个小小的坑。
    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很孤独很孤独,离开了现有的家,却又没能融入另一个家,他就像一个没人要的流浪儿,无人收留。他成了家族的另类,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可耻的另类。不过没关系的,父亲,再过几十年,不管我走到哪里,死在何处,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陪你,给你一个应有的新家。几十年对于地下的你来说不过只是一根烟的功夫,你就算再没耐心也等一等啊,我的父亲,我的无家可归的父亲!
    从现在开始我时时刻刻都提醒自己,除了我所在的城市,在老家蒿村我还有两个家,一个在橘园,另一个在桐树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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