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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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散文)
文/郭伟
文/郭伟
一、关于身份
木子老师,来信已收到,万分感谢你在百忙之中回信及你给予的批评与指正!我不再回你的信了,有些话,就在这里说说吧,望谅解:我的本意并不是写一篇学术论文,关于身体的,各门分支学科盛行,各类学报汗牛充栋,什么身体哲学、身体美学、身体政治学、身体伦理学、身体社会学、身体语言学、身体现象学——这些我全然不懂,太学院化了,我只是流水线上的一名普通的作业员。有人说,咱们是新时代的产业工人,这是往好里说;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农民工。这个关于身份的词语,可以褒义化,可以中性化,也可以贬义化,像变魔术,超现实主义。比如我们的经理,台湾人,每次早会,他都会在这个词的前面加一个前缀,不是死,就是贱,不是死农民工,就是贱农民工。要是在去年,我肯定会回他一句,你妈的才死,你妈的才贱。去年跟今年不一样,我的媳妇的肚子大了,再过不久,她要生产,我要大把花钱。死就死吧!贱就贱吧!不就是一个关于身份的称谓么?反正都是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为了“父亲”这一光荣的称谓。所以,我忍!但有些人忍受不了,回嘴:你祖宗十八代都是贱人来的!你给老子滚蛋。你滚个来看看。操你妈的蛋蛋。事后,我问他,你不怕么。有什么怕的。你儿子才刚满周岁,处处得用钱。养不起,掐死算了,一了百了。木子老师,不知道你会用什么专业术语来描述这样的对话、这样一种设想,对于我这个乡下人来说,我心底最先涌现的两个词语是:惊心动魄!骇人听闻!一个父亲居然会为了身份认同感而设想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狠毒的话语、这样歹毒的设想,我随便跟谁说,他们都不会相信的——但这就是现实一种,在南方,在工业区,在流水线。木子老师,除此之外,这个关于身份的词语还会进入各类媒介,正如你多年来所致力研究的领域,确切的讲——是被进入,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它所处身的位置,它置身的语境怎么样,它被赋予的感情色彩怎么样,同情的,粗鄙的,高尚的、怜悯的,批评的,教育的,赞颂的,表扬的,等等,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怀疑。比如,在镜头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镜头伦理的窘迫,它居高临下、自以为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文关怀吗?木子老师,这是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了:一次,难得放假,我没像往常一样去补充补充严重不足的睡眠,而是兴冲冲地端着相机出没在厂区。这是一家电子厂,上万人,上万种表情,上万个故事,我本以为我会有所崭获,拍出来的照片效果肯定很好,也极有可能在报刊、杂志发表。但是当我端起镜头,调试好焦距,准备按下快门时,我放弃了,我逃之夭夭。取景器之中:一位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大的老汉正在下楼梯——他靠左,眉头紧蹙,右手扶住楼梯扶手,左手一摆一摆的,一小步一小步的往下走着。很明显,这位跟我父亲差不多大年纪的老汉在这个难得的假日的上午行走得非常吃力。木子老师,再往下一点,你可以跟我一样,看见他那卷起的裤腿,直到双腿膝盖处,以下所裸露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有抓痕,像是得了什么皮肤病,新痂、老痂叠加在一处,灰黑,或鲜红。单单是皮肤病不足以让他走得如此艰难的,似乎还有别的病症——类风湿关节炎、骨质增生… …木子老师,你说,我怎能按下快门呢?!此情此景,我如何能按下快门呢?!我只有逃离现场,对自己说声:“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此后的几天,我的脑子里全是这位老汉的影子,它们在做加法:他籍贯哪里,家庭情况又如何;他是什么时候进厂的,在这里做了多久;之前,他在哪个工厂做过,做什么工种;他在找工时,有没有像我一样上过当、受过骗呢——这些如同谜语一般,我一无所知。只是许多个清晨,我看见他佝偻着,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拿着铲子,在热闹的阳光中,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木子老师,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自此之后,我取出相机电源,置相机于行李箱的最底层,让它归于沉默,让它归于我个人的道德认知感: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极其虚妄的人文关怀;对于他来说,这直接构成了一种内在的侵扰。木子老师,到了今天,我还是要问你,要是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或许你可以自然而然地按下快门,毫无心理负担,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的名字叫农民工… …
二、寻物启事
木子老师,你在回信里说,文章过了终审,将在《乌有文学》第五期发表。这让我倍感意外,老实说,我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尖锐的文字能见诸报刊、杂志。还记得在那个早上,工厂大门的右手边,一间小小的配电房,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广告,有酒店高薪招聘公关的,有房屋出租的,有贩卖春药的,有汽枪出售的,有找人代孕的,有包养情人的,有专门帮人追债的,有一日之内发放货款的,有防手机窃听的,有寻人启事的,等等,它们繁杂地生长在一起,像阴沟里的植物一样疯狂生长,让我看见生活的不同侧面。其间有一张白色的A4打印纸,微博体,显得与众不同,上面写着:我丢了,我不见了,我在哪里?请知情者,速与我联系。必有重酬。手机:13168406611。(附:钱包内有身份证、银行卡、工资条、居住证、社保卡、厂牌等)寻物启事,写成这样,有点意思哦!毫无疑问,它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特别是那句:“我丢了,我不见了,我在哪里?”——这不单单是一种修辞术,它还可以告诉我更多的内容。当然了,木子老师,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有很深厚的学术素养,我无法像你一样,用专业术语来分类、归纳、整理这句话的具体内蕴。比如它是不是直接跟身体照面,与哪门关于身体的分支学科相联系在一起,这些我都弄不明白。我能感受到的是与这句话相联系在一起的事情。记得那是一个中午,天气酷热难当,我食欲不佳,随意地往嘴里扒上几口饭菜,就去打卡,连班。像往常一样,刚上班的那会儿,我必须得去厕所抽根烟,这样我才会显得有精神,工作也会得心应手。正当我点燃香烟,准备狠狠地吸上几口时,我听到隔壁女厕所有人在打电话,边打边哭,老是重复一句话:“我在哪?我在哪?我在哪?”我觉得这女人很奇怪,她明明就在厕所里,或站,或蹲——可为什么她老是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呢?这真教人费解。等我抽完烟,那女人一脸泪水地从厕所里走出来,头发有些零乱——啊,怎么是她?听工友们说,就是这个女人时常在深夜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虎门广场,或在金洲公园,朝路人挥手。他们说,这叫兼职!木子老师,你看看,这两句话多么的相似啊,我丢了,我在哪——这分明是对自己所在的地方、所过的生活抱有的一种深深的不满!这就是我所能理解的,而你在我的文章中所作的旁批,我理解起来有些吃力,特别是后面这几句,我就完全看不懂了:“我”丢了,“我”在哪里,这说的是主体性的迷失,表征的并不是作为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隐匿于这宏大的物理空间的人的心理处境。什么主体性,什么物理空间,什么心理处境,这些词语太过于抽象,我理解不了,完全理解不了。我所能理解的,只是跟这句话相关联的事情。有这么一天,天气如同烤炉,不管我吸多少根烟,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整个人昏昏入睡的,是呀,照样是连班,从三月到四月,整整两个月,没有落下过一天,谁能受得了呢?受不了又能怎么办呢?过不是要将这日子过下去。我像大多人一样,劝慰我自己。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宿舍时,我又看到她,在三楼的楼梯间,很明显,她的脸上有伤,这是她那头秀丽的长发所遮掩不了的。她越是想遮掩,越容易吸引我们的眼球。我是看见了的,她的脸上有伤,累累,不像男人所为,倒像女人与女人之间所时常发生的那种撕扯,——这是女人们在打斗时所惯用的一种策略:抓破脸,让弱小的那一方,没脸见人。啊,她这么瘦小,她是打不过对方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女工友们说是西夏,西夏的男人背地里给她钱,前两天的一个下午,她打卡下班,西夏从她的背后发起猛烈的进攻,那时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排队打卡下班的工友们也没反应过来,等她有所反应,等工友们有所反应,为时已晚,她业已失去了反击的最佳时机——西夏以胜利者的姿势骑坐她瘦弱的身上,左一个耳朵,右一道抓痕,句句婊子、婊子养的。据她们说,那时的她完全没了反抗的动作,她面色苍白任西夏扇打,她的脸颊滑落两行泪水。或许只有她的同乡知道她为什么要到外边兼职,是的,我的妻子就是她的同乡,每每一说到她,妻子就会这样说,多么苦命的女人啊,老公在建筑工地上出了事故,公公婆婆年纪大了不顶事,还有一对幼小的儿女… …木子老师,这些便是我所能理解到的、所能感受到的,我将它们归拢到一起,一点点,一个个,于是就有了那么一篇粗陋的文章,再次感谢你的青睐,我会更努力的!
三、一点补充
木子老师,你在信中向我推荐了的一系列的书籍,我大部分没看过。过了四月,就是生产淡季,我有时间看书了,真好。妻子早就按照书单在网上订购啦。现在它们就在我的书桌上,准确地说是在一张矮桌子上,平时里要是自己做饭,这张矮桌子就成了我们的餐桌;要是工友吵着要打升级,这张矮桌子就成了我们的牌桌。今天,这张矮桌子上摆上一摞泛着淡淡的油墨味的书籍,让我感到格外清爽。我笑着对妻子说,日子里应当有一部分内容是这样子的:闲散,恬淡,捧着一本书,就是一天。妻子回应,那你得加油哦,趁着年轻,多搛些钱;等我们把日子过好了些,我批准你适当过过这般神仙日子。那时我在想,这间工厂,这间上万人的工厂有多少工友能看看书呢?有的,极少,武侠小说。我时常在工厂花园看到一个青年,十七、八岁,碎发,牛仔,板鞋。他坐在石凳上,手捧一本厚厚的、起边角的书,他看得津津有味,且时不时笑出声来。许多次,我从他身边经过,我故意从他身边经过,目的就是想跟他说说话。要是他乐意的话,我或许还会跟他聊聊文学。聊得投机的话,我们完全有可能成为忘年交。可他全然没注意过我,仿佛完全沉浸于武侠世界之中而不能自拔,英雄好汉,男女情长,风风火火闯九洲。有几次,我故意咳嗽几声,以作提醒,但是他仍旧如故。是的,那时,周边的环境,——厂房、车间、宿舍、食堂、工长的责骂、无数个连班,等等,业已被他暂时忘却,他全心身投入到一个彼岸世界,那里有什么呢?就我的理解——当然跟专业术语不搭界,他是借此来忘却工厂、机器、指命、冷漠、枯燥、痛疼、麻木… …由此,看来工业区里那间小小的书屋作用不少。我是没去过那,从来没有去过,听工友们讲,那儿什么书都有,我在心底一笑,当然不是嘲笑——真的什么书都有么?真的,什么书都有,《秘书的风流韵事》、《我的老婆是小三》、《今夜,我做你的女人》、《风流俏女人》,等等。你有看过么?没有。哪天我租本来给你看看。我摇头。对了,忘了你是有老婆的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这笑声的背后有多少种原始的、私秘的动作,其中有一种,——我曾经有过的,在夜静更深,右手握住身体的某一个器官,一上一下,直至一泄千里。看来那间小小的书屋所发挥的作用还真不少。那里还有马报,——地下六合彩,十二生肖,红波,蓝波,绿波。木子老师,对此,你肯定有所耳闻,有所关注过吧,不知你是如何介入的、如何分析的。对于我来说,就我所看到的情景来说,买马的人不一定是中、老年人,连那些刚刚走上社会的年轻人也在买。一旦有空闲的时间,比如就餐、上厕所、睡觉之前——他们都会不由自主从掏出马报来,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所以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今天开什么马、出什么生肖、是什么波色。——而这些所谓的精准依据大部分出自于那间小小的书屋,马报,三元一份,黑白印刷,标题是:白小姐秘笈。哪里来的精准性呢?顶多是跟风,你买什么,我就买什么,没有钱,借钱都要买,输了更要买。我曾经听过一个工友这样说,在他之前的一个厂里,一对年轻的夫妻,据说是刚结婚没多久,因为买马,欠了好多钱,甚至——借了高利贷,最后无力偿还,男的被人剁去左手,女的被人强暴。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真实,但我知道因为买马而导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事件不在少数,就在我身边,就在这间工厂,就在这间上万人的工厂。我曾接到过这样的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张口就是我是XXX派出所的,火气十足,我的心里咯吱一下,我想我没犯什么事呀!那头粗声粗气地说,XXX,是不是你的同乡。是。请于即日到XXX派出所交罚款。他犯了什么事。嫌弃盗窃。我想那么老巴结的一个人怎么会懂得盗窃呢?事后,我才知道,他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拿把起子去行盗书屋结果被抓个现行。公安同志问他,你作案的动机是什么?他怯怯地说我要马报。他的妻子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个没用的,拿把起子去行盗;要盗也要去盗高档一点的地方嘛。离婚吧!就这样!木子老师,有时真想向你请教请教——他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的心理呢?简单地归于“我要马报”,并不说出事情的整个真相,还存在什么样深层次的原因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十分渴望能再次得到你的指教。对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没读过什么书,要是用我所能理解的方式给予解答、说明,效果会更好。谢谢。祝安。遥握。
东莞,虎门 2013/4/25-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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