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

于无声处

　　剑鸿

　　一

　　生活平静得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有些曲折，波澜不惊。

　　每天，在城市固定的点和线上，我用自己的心跳和脚步，重复弹奏着一种叫日常的曲子。这首曲子，由上班、下班、街道上的行走、红绿灯前的等待，以及吃饭、散步、睡觉构成，旋律纯正，一板一眼。可是，我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脚步踏在柏油路上，毫无回响。是什么，将这一切屏蔽？我不知道，一直在寻找答案。

　　和生活同步的，是内心。没有陡然的悲喜，也没有长远的忧愁，仿佛长途行走忘却疲惫的那种麻木。偶尔，会荡过一些涟漪，但血液的流速回归正常后，那些涟漪会变得可笑轻若浮云，像蛛丝一样经不起日子的拂拭。神经一天天粗大，细节一天天消失。闪着光芒的点点滴滴，从生命的枝头坠落，化为尘烟，我抓不住。

　　有一种陷落的恐惧，经常从心底涌起。一切都似乎离最初的设计越来越远，甚至，连最初的设计到底是什么样的，也开始渐渐模糊。

我把这种景象，名之为危险的日常生活。

　　二

　　秋天又来了。趁我毫不留意的时候。

　　我留意秋天的时候，青春还在。那时，我不但留意秋天，还留意秋天的姿态和表情。它会在某个寂静的午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起长长的风，掀起落满阳光的窗帘，惊扰恍若隔世的一帘幽梦。它会在铺满收获的田野里大踏步奔跑，在风中掺杂一些寒意，叫俯身劳作的人们起身歇息的时候禁不住打几个寒噤。它还会在喜欢怀想的人的脑海里撒下怀念的种子，让他们想起远方的事物和远方的人的脸庞。

　　危险的日常生活，带走了我的青春，也带走了我对于季节的留意。

秋天的各种姿态和细节，在我这个规规矩矩表情平静的生活者眼中日渐模糊，渐行渐远。宁静的夜晚，一轮红色的月亮在高楼的缝隙中独孤地徘徊，清辉凌乱，刹那之间，复活一腔怀念。

　　我久久凝望它，凝望这一轮被李白、被苏轼，被无数人仰望过的月亮，仿佛它的表面还残存旷古目光的余温。

　　望月，望自己，望岁月，望别离，也望未来。

　　三

　　我一直在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内心。

　　我渴望通过这种审视，看见自己也听见生命的低语。这是一桩十分困难的事情，比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难。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种审视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关乎血液的流动和呼吸的顺畅。生活的深处,必有一个智者，运大智慧、怀大慈悲，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出一些道理，须屏息凝神，才能听到他的指引；内心的深处，也必有另一个自己，敢于叛离俗尘和肉身，在夜静无云时轰然耸身而起。

　　居住的城市越来越像牢笼，不断竖起的高楼，打断遥望的目光，顺便也扯断了遥远的思绪。这种隔离，似乎潜藏人心日益逼仄的依据和根源。几乎大半年时间，我没有走出城市的包围。事务繁琐的纹理，清晰地像冰冷的镣铐。城郊模糊的风景，是世界的边界。

　　风从繁茂的林间穿过，呼呼作响，时间同时穿过身体。

　　在某一个时刻，我忽然想起囚徒，这个词汇进入脑海之际，我以为我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形象。在城市固定的点和线上，我每天用自己的心跳和脚步，重复弹奏着那首叫日常的曲子。深夜，日常的曲子将尽之时，我翻开书页中，试图在其中照见自己，然后在汹涌的睡意中入眠。

　　四

　　书籍，在一些时候，的确有拯救的功能，不但拯救人的精神和活力，也拯救人的希望和灵性。思接千载，尘烟浮现的经历，微妙而且神奇。似乎转眼之间，就能将你从日常生活的泥潭中拔出。

　　曾经热血奔涌买回的书，曾经信手捎回的书，曾经四方搜求不得却意外邂逅的书，齐刷刷地摞满书架，堆在床头。随手抽出一本，许多被忽视被忘却的简单的事实就能轻易重现，比如人总是要死的，比如茂盛的草木总要枯朽，比如，秋天的田野露水深重，玄奘在菩提树下为佛祖也为自己的业障忘情而哭，和张居正同朝的有海瑞、戚继光，还有一个被功名逼退走向自己心灵的汤显祖。

　　这些简单的事实，和生活是那么远。

　　生活，这个身躯巨大的家伙，貌似无所不能，有时却也无能为力。一个简单的事实，就能将它洞穿。在身躯更加庞大的历史面前，生活微不足道的一面常常显露无遗。然而，生活常常不在历史面前出现，只在淡薄的生命面前显示威力，以它特有的无声却森然的面目。

　　所以，我常以为，书籍很少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听的，人们用倾吐的方式，在流逝的时光中保持心安。

　　五

　　可以看的，是音乐。音乐为我们勾勒一些难以抵达的图景。

　　在寂静无声的时刻，我喜欢坐在音符涂抹出来的图景里，任由自己的灵魂像檀香一样慢慢升腾出躯体：

　　流云奔走过天空，不着一点痕迹，留下满天的湛蓝浸染鸟儿的羽翼，这些飞翔的精灵透明无比。月亮敲打着地面，只有青草以谦恭的身段，靠近月亮与大地的低语。一些模糊的身影从迷蒙的背景里走出，背后披着一层光晕，如佛顶灵光，他的面目是一个永远的迷。高山坐成一座雕像，山风从它的肩膀呼啸而过，泉水顺着他的手臂滑向人间叮咚作响。花朵在静夜开放，卑微的信念在黑暗中红得像一团火……

　　音符停止，眼前一无所有，灵魂重新归位，寂静中，顿起一声雷鸣似地的回响。生活依旧平静，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有些曲折，波澜不惊。每天，在城市固定的点和线上，我用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再次弹奏那一首叫日常的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