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群孩子表演战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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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群孩子表演战争
刘平勇
那一条河流淌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了。但河流自己肯定是知道的。
河的对岸是杨柳,村庄,起伏的群山。
沙滩是金黄的。那些裸露在沙滩上的石头,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形状。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没了锋利的轮廓。它们锋利的轮廓,早已被水的温柔所吞噬。
一群孩子,裸露着身子,他们在沙滩上表演战争。
他们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正午的阳光从他们的身上划过,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
他们的身子匍匐在沙滩上,仿佛要融进金黄色的沙粒里。
他们的手里都紧握着长短不一的树枝。那是他们拥有的类型不一的武器。
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地射向远方。
远方,同样是金黄色的沙滩,同样是一群裸露着身子的孩子,古铜色的皮肤同样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身子同样匍匐在沙滩上,手里同样紧握类型不一的武器,目光同样炯炯有神地射向远方。
远方,是他们的敌人。
彼此的远方,都是各自的敌人。
我能看见他们的目光,在中途相遇,有如短兵相接,发出叮叮当当的拼搏之声。
清澈的河水哗哗地流淌,杨柳依依,阳光朗朗,风过稻浪的声音有如歌唱。一群孩子在沙滩上表演战争。
同志们,冲啊!一个男孩大喊一声,握着武器从沙滩上一跃而起,抖起的沙粒在阳光下金光闪射。瞬间,数十个全身裸露的孩子紧握武器从沙滩上一跃而起,金子般的阳光哗哗散落。
冲啊!尖锐的童声,气势蓬勃。金色的浪潮向远方涌去。
远方,同样是金色的浪潮在尖锐的呼喊声中涌来。
孩子们嘴里都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那是机枪的声音。
在尖锐的喊声中,两军相遇了。他们开始拼刀。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小日本鬼子,我操你娘!狗娘养的小日本鬼子,我让你不得好死!那些尖锐的童声充满了愤怒。由于愤怒,普通话也就有些扭曲变形,听上去很有几分滑稽。
几十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大的不会超过十岁,小的只有四五岁。他们短兵相接,赤膊上阵,搏斗的场景十分惨烈,令人心惊肉跳。有的重重地摔倒在沙滩上,有的抱着头仓皇逃跑,有的无路可逃,不得不跳进河里,想逃到对岸。整个场面像一锅沸腾的粥。
这时,一个令我震惊的场面进入了我的视线。
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推翻在沙滩上。其中一个小男孩尖着声音说,上,把这个日本小娘儿搞了!他们的男人都搞了我们的女人,还要把她们杀死!上!为姐妹们报仇!
小女孩哭了,声音很响。小女孩哭着说,我又不是真的日本人。
两个小男孩把小女孩拉起来。看来她被吓坏了。
其中一个小男孩大喊一声,算了算了,大家不要跑了,回来!我们不演打日本人了,我们来演打国民党算了!看来那小男孩是导演或者领导。
孩子们又聚拢到一起来了。但有的孩子却在穿衣服了。
有人说,不玩了,不玩了,真的打,把人家脚都打出血来了。
有人说,我要回家做饭去了,要不我妈挖洋芋回来要骂我的。
剩下的孩子们又开始表演打国民党的战争了。
这次不是对打,而是偷袭。是共产党偷袭了国民党。一串串赤身裸体的孩子举着手,低着头,被另一串手握树枝做成武器的赤身裸体的孩子押着往前走,握着武器的孩子们高声说,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跟我们共产党走,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有几个孩子已穿好衣服走了。
那个被当作日本小娘儿的小女孩也穿上了裙子,坐在沙滩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表演战争的孩子们。那裙子是金黄色的,远远看去,像一簇开在沙滩上的野菊花。
我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的。对于他们来说,战争也就是一场游戏。但他们在玩游戏的时候,却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投入。我敢肯定,他们所有表演的动作和台词都来自于铺天盖地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可他们的天真无邪却在不经意间刺痛了我的心。我难以找到恰当的词语表达我当时的感情。我想,他们哪里知道战争的真正内涵!但孩子们毕竟是快乐的,快乐得让成年人嫉妒。
我们在看着这群孩子表演战争的时候,我们都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甚至开怀大笑。
太天真了!
太无邪了!
太可爱了!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相同的意思。但我分明感觉到,我们的心都在瞬间回到了各自的过去。
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眼里闪着些许泪花。她说,二十多年前,我就是蹲在沙滩上呆呆地看热闹的那个小女孩。那时我总坐在山路口,呆呆地看着远方,等着妈妈挖野菜回来。好多年了,我都很少想起自己的过去。
一位已在中国很有名气的作家看着这群孩子,沧桑的目光更慈祥了,更温润了。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是该下乡来走走看看,很多东西就会简单了,就会干净了。其实很多事情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么复杂,包括思想,欲望,生存。
我知道,我们很久没有下乡了。尽管我们曾经都在乡下。我也明白,我们,以及许多像我们一样的人,整天都在喧嚣的城市里和繁琐的尘事中把自己的心弄丢了,让你看不见过去和未来。甚至,看不到茫茫人海中的那份孤独和无奈。因为,曾经柔软而敏感的心,早已被现实的坚硬和麻木所取代。
抬眼望去,阳光,依然是千年万年的阳光,风,依然是千年万年的风,河水,或许依然是千年万年的河水。孩子们在清澈的河水了飘远了。回到他们各自的家。然后长大,变成今天的我们。
多年以后,还会有一群孩子在沙滩上表演战争吗?他们是谁?而那些在河岸上一边观看一边慨叹的人们,他们又是谁?
黑蝴蝶
窗外一片漆黑,屋里亮如白昼。一只硕大的黑蝴蝶,冒失地撞进了我的窗口。女儿拍着小手惊喜地大嚷:“我要蝴蝶!我要蝴蝶!”
女儿是非常喜欢蝴蝶的,她常常在花园里,菜地里,捉到许许多多的蝴蝶,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黑白相间的……这些形形色色的蝴蝶,被女儿装进一个大大的透明的玻璃罐里。我是亲眼看见那一只只鲜活的蝴蝶在罐里拼命扑腾的景象的。活着的蝴蝶扑楞楞地扇动羽翅,把早已僵死的蝴蝶震得七零八落,曾经透明的玻璃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褐灰,那是蝴蝶们垂死挣扎留下的遗迹啊!每当看到罐里那些羽翅残缺的、触须卷曲的、身体干瘦僵硬的不同颜色的蝴蝶,我的眼前就展开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和金黄碧绿的菜地,一只只美丽的蝴蝶自由地停栖于花丛,自由地飞翔于澄明的天空,那丰盈柔情的身影翩翩起舞,像一片祥和的梦境萦绕我的灵魂。
现在,这只硕大的,美丽的蝴蝶居然无畏地撞进了我的居室,撞进了特别喜欢蝴蝶的女儿的视野,它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它在白亮亮的屋里乱飞乱撞,有时撞在人身上,有时撞在墙壁和玻璃上,卷起细密的灰尘在灯光下纷纷飘散。我被它那扑楞楞的响声和那视死如归的气势所震慑。我劝女儿放了它,可女儿却不肯。为了满足女儿的愿望,妻用扫帚猛打,我听到它的羽翅扇动空气发出的“扑扑”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愤怒。我走到窗口,打开窗户,我真希望它赶快飞出去,窗外黑魆魆的,这只硕大的黑蝴蝶始终围着光亮扑腾,横冲直撞,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团团灰褐的痕迹。“砰”的一声,它又一次撞在了墙壁上,这次可能伤得不轻,落在了水泥地上。它试图再次飞起来,但最终只能在地上旋转扑腾,妻用扫帚猛地一拍,它再也不能动弹了,只有硕大的羽翅还在微微颤抖。
妻把它放在书页上,把羽翅拉平。这是一只硕大而漂亮的蝴蝶,它的身躯很健壮,宽大的墨色羽翅上艺术地点缀着金黄的圆点,细长的触须已断了一只,它左边的羽翅缺了手指头那么大一块,妻见它还在书页上颤抖,就把书页合拢,用手使劲一压,只听“咯吱”一声,我知道那是蝴蝶健壮的身躯破裂的声音,那声音使我的心一颤:就在这么一瞬间,这只美丽勇敢的蝴蝶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在心里埋怨它,为什么要冒失地撞进我的居室来呢?难道仅仅为了黑暗中的那一份光明吗?我已把窗户打开为什么你不飞出去逃命呢?蝴蝶喜欢光明,女儿喜欢蝴蝶,蝴蝶的喜欢和女儿的喜欢是不是其惨死的根本原因呢?强者的喜恶,是不是就决定了弱者的命运?
夜深了,我听到书桌上有“扑扑”的响声,我披衣下床,发现那书页在震动,我打开书页,惊奇地发现这只美丽的蝴蝶死而复活,在拼命地挣扎。我本想把它放到窗户外,但我怕它死于漆黑的寒夜里。看着它颤抖的羽翅,我把书房的窗户打开了,我真希望它快快振作起来,飞到窗外,飞向属于它的天空。
第二天起床,蝴蝶不见了,只有书页上残留下一层细密的黑灰,我在心里祝福它终于飞到了属于它的那片天空。正高兴之际,低头一看,书桌下躺着一只死去的蝴蝶,旁边孤零零地躺着一只折断的羽翅。訇然一声,“咯吱”的声音撕咬着我的心。
我站在书桌旁,我自责自己的伪善,同时又自责自己的多愁善感。为了安慰自己,我想,很多时候,人类都难逃脱许许多多的厄运,一只蝴蝶之死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心有些释然,又有些悲哀。
池塘老了
老周当市委宣传部长时带领宣传队“三下乡”演出,遇到了秀秀。
秀秀是老周在乡下寄读时的房东的女儿。秀秀鸭蛋脸,大眼睛,长辫子,皮肤闪射出农家女特有的健康的光泽。
老周沿着两间土屋走到一个干涸的池塘边,抬头看那棵弯腰老桃树。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了过来,仰着红红的小脸说:“大伯,你看啥呀?”老周看着小姑娘那一双熟悉的大眼睛说:“你是谁家的女娃儿?”小姑娘眨着美丽的大眼睛说:“我是我妈妈家的。”老周被小姑娘稚气的回答逗乐了,笑着问:“你妈妈是谁呀?”“妈妈说了,小娃儿不许叫大人的名字。”小姑娘顿了顿又说,“我妈妈叫范秀秀。”
老周心里一个激楞,弯腰抱起小姑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这么大了……怎么三月间了,桃树还不开花。”小姑娘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石榴牙,她说:“我妈说了,桃树老了,不会开花了。”老周心里又一个激楞,轻声叨念着:“老了,不会开花了。”老周的眼里贮满了泪水。
老周看着那干涸的池塘,那池水忽然清澈荡漾,波光粼粼,池塘旁桃花似火,柳树如烟。秀秀披着乌黑的长发弯腰打水,脚下一滑,跌进池塘,年少的老周赶紧伸手去拽,没料倒被秀秀把他拽进了池塘里。爬上岸来,两人喘息不停,秀秀傻笑不止,皓齿莹莹。她娇慎地说:“还救人家,连自己都保不住呢!”年少的老周第一次握年轻女人的手,心里七上八下打鼓哩。
老周用手摸了摸翕动的鼻翼,轻声问:“池塘怎么没有水了呢?”小姑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妈说,池塘老了,水就干了。”老周的泪滴了下来,正要去抹,却见墙角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背着一箩猪草,睁着惊奇的眼睛看他,就凭那双变得有些呆滞的大眼睛,老周知道,她就是秀秀,就是那个坐在火塘旁一边默默地做鞋垫,一边默默地看他读书的大眼睛秀秀。
一杯白开水,两个破草墩,秀秀和老周相对无言。小姑娘却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后来老周才知道,秀秀的父亲没有儿子,就招了个女婿到家一起过日子。哪知不久父亲就病逝,女婿也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屋里屋外,田间地角,大事小事,全都得靠秀秀的双手。
宣传队演出时,老周对秀秀说:“过去你是山中的百灵鸟,现在登台去唱一段吧!”秀秀粗糙的脸红了,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好一会儿才低声唱道:“十七十八好唱歌,二十七八活路多,三十七八人老了,只得在家喂鸡鹅。”
宣传队回城的那天,老周到秀秀家去。秀秀不在,小姑娘说,她妈妈到城里去买药来给她爸爸吃,也许要天黑才会回来,老周是多么希望再看秀秀一眼啊!可是不能,正当老周要上车时,他看见了一手提竹篮,一手牵小孩的秀秀,秀秀把竹篮递给老周,低声说:“又要走了?”然后就低下头,老周正要打开竹篮,秀秀忙按住他的手说:“回去再看吧。”此时的秀秀,两行清泪,挂在额角。
老周回到城里,打开竹篮,二十一个鸡蛋白亮亮地排在竹篮里,上面是一双鞋垫,针脚密实工整,挑满了数朵殷红的桃花,像血。老周打开鞋垫上放着的那张折叠工整的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恭喜你,过得真好!”老周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桃树老了,不会开花了,池塘老了,水就干了。”
两颗硕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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