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三百年了。
曾经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现在成了个可怜的囚犯。曾经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天上地下任去来，现在则像个尚未诞生的婴儿，在岩石底下蜷着身子，动都不能动。曾经戴过紫金冠的脑袋，现在长满了野草。曾经穿过虎皮围裙的身体，现在被一根根藤蔓缠住。曾经的雄心壮志，现在只剩下愤怒，绝望和哀伤。孙猴子抬头望着高处的天空；但他脸上的毛发长得太长了，以致遮住了他的眼睛。在金色毛发的空隙里，只能隐约看见白色的云彩，和一两只巨大的鹰。他看不见悬在虚无中的天宫，看不见天宫中的美丽花园，和香喷喷的蟠桃。
从被压在五行山下的那一天，孙猴子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天宫。随着时间的流逝， 曾经无比清晰的记忆慢慢变得模糊，就像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掺进了黄河的泥沙。他甚至开始怀疑天宫的存在。接着，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他不再认为自己是齐天大圣，他觉得自己就是五行山的一部分，就是石头藤蔓草木的一部分。而齐天大圣以及齐天大圣瑰丽的神通和事迹，只是他在长久的寂寞里做的一个繁华的梦。他越来越坚信自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五行山，因为他无法离开。在几十万吨的大山的重压下，他根本无力挣扎。
他的这种怀疑越来越强烈，以致于他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不敢确定。如果任由他一个人这样怀疑下去，他那在八卦炉里历练过的身躯绝对会灰飞烟灭。因为怀疑比夏天的雷霆还要可怕，可以摧毁一切尘世的东西。三百年前，孙猴子对自己的神通充满信心，他坚信自己是不可被摧毁的，所以雷霆无法摧毁他。但现在，哪怕最微弱的一道闪电就可以把他化为灰烬。他太虚弱了，三百年来，他只能喝西北风，吃东南雨，咀嚼尘土和石子。现在他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和那个放牛的孩子说上几句话。那是个善良而调皮的孩子，喜欢爬到树上采野果子。他每次都会把野果子抛得高高的，让孙悟空张嘴接住。
孩子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孙猴子非常恼火。如果他可以从耳朵眼里掏出金箍棒，绝对一棒把孩子打成肉饼。因为他是和天并肩的齐天大圣啊，可不是在街头耍把式卖艺的毛猴。竟敢这样侮辱他！他呲牙裂嘴地吓唬孩子，“去！一边去！”
可是孩子不管。孩子一味地拿果子砸他。那些熟透的野果子在他的脸上摔碎了，散发出强烈的香味。孩子笑嘻嘻地说，“吃啊，石猴。吃啊，桑椹子很甜的。”
孙猴子闭上了眼睛，脸部的肌肉拌动不停。他真想把这个孩子杀死啊。然而孩子觉得无趣了，牵着自己的牛走开了，因为牛已经把这里的鲜美的草吃光了。
不过在临走的时候，孩子给孙猴子留下了一捧熟透的桑椹。
“吃吧，石猴。”
说实话，孙猴子不想吃这把桑椹，因为孩子对他不够尊重。然而桑椹在他的鼻子前散发着香味，让他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孩子第二天来的时候，孙猴子正仰着头看天。而昨天留下的所有桑椹都被吃光了。孩子笑嘻嘻地喊了一声，“石猴。”
孙猴子没有理他。
孩子凑了过来。这个孩子长着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明亮的像夜晚的星星，清澈的像清晨的露水。孩子用手摸了摸孙悟空脸上几尺长的毛发，摸到一手尘土。
“你的胡子比我爷爷的胡子还要脏！我给你拔掉吧！”他一使劲，就拔掉了孙猴子脸上的三根毛发。把孙猴子疼得呲牙裂嘴。
“去！去！一边去！小毛孩子！”
孩子却吃定了孙猴子。孩子的腰上挂着一把镰刀，很锋利，是用来对付恶狼的。他把镰刀拿在手里，像割草一样，把孙猴子脸上的毛发割光了。
“别动啊！石猴。别动，我划破你的脸了！”
孙猴子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一动不动。
很快，孙猴子脸上的毛发一根也不剩了。头上的野草也被割倒喂牛了。视线忽然开阔起来，再没有什么可以遮住。天空的白云和山下的树林一下子逼近他的内心，让他想起了非常遥远的过去。同时，他也看清了面前的这个小男孩。孩子的左脸上有块指甲大的胎记。孙猴子忽然觉得，他认识这个孩子。
“小孩，我认识你。”
“是吗？我叫什么名字啊？”
“你叫小筐。”
“瞎说！小筐是我爷爷的小名。”
“哦。”孙猴子叹息一声。“原来当年那个在我脸上撒尿的臭小子已经老了。”
“瞎说！我爷爷最好了，不会欺负你这个不能动的石猴！”
孙猴子也不和孩子争辩。他抬起头，想在白云深处找到那个美丽的天宫。可是，除了一团团白花花的云彩，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孩子也学着孙猴子，仰起头看着天空。孙猴子说，“你看到天宫了吗？”
孩子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没有。”
“你相信天上有天宫吗？”
“相信！我还相信天上有神仙。不过我爷爷就不信。他说天上啥家伙也没有。”
“你爷爷说的对。天上就是啥家伙也没有。”
孩子说，“你相信天上有天宫吗？”
孙猴子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我好象就是从天宫掉下来了。但我又不记得天宫的样子了。”
孩子嘿嘿地笑。“是做梦吧。我在梦里也上过天宫，是个好大好大的山洞，里面有好多野果子，像拳头一样大。还要好多好多的青草，可以让我的牛随便吃，一年都吃不完。“
孙猴子笑了。这是他三百年来第一次发笑，以致于肌肉不太习惯这种运动，生硬无比。孙猴子说，“你的天宫和我的天宫不一样。”
孩子牵着牛离开的时候，冲孙猴子喊了一声，“记住啦！我叫小石头。”
孙猴子也冲他喊了一声。“我叫齐天大圣。”
小石头笑嘻嘻地走了，一边轻声嘀咕。“猴子的名字好威风啊。”
和小石头在一起的时光是孙猴子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小石头不像他的爷爷，喜欢在他的脸上撒尿。也不像他爷爷的爷爷，总是离他远远的，像看妖怪一样地看着他。小石头真的把他当成了一只猴子。而在孙猴子眼里，小石头也是一只猴子。一只从花果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的猴子。
快乐的时光微不足道，一转眼就过去了。在下雨天，在冬天，在漫无边际的夜晚，孙猴子都是一个人捱过去。这样的时候，孙猴子的脑子就是天马行空了，他不断地回想起过去，又用怀疑推翻自己的过去。然后又想起新的细节，来构建过去的辉煌，然后接着推翻。内心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这让他感到很痛苦。孙悟空很想睡觉，但总是睡不着。孙悟空想死，但就是死不了。不吃不喝，他也不会断气，只会感到越来越饿，肚子疼得厉害而已。他很想和小石头说说自己的痛苦，但他又觉得，对一个孩子诉说这种事情，太残忍。他不想让小石头早早地知道这种痛苦。这种痛苦人人都要经历，但经历得越晚越好。他想和小石头的爷爷诉说自己的痛苦，但那个老头总是不见上山。有一天他终于上山了，却是躺在棺材里的，一群人抬着棺材。小石头拿着柳木棍缠的幡子，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哭。
在一个极度漫长的冬夜，孙猴子忽然捕捉到这样一个记忆：一个穿白衣服的美丽女人踩着祥云而来，脸上挂着母亲般的慈祥笑容。女人告诉他，五百年后，就会有人来救他。
他却记得那个女人的名号，南海观世音。
但他也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压进五行山下的，就是这个女人的师父玩弄的一个诡计。也许这又是一个诡计，他不再相信自己会被拯救。
只有他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五百年不算太长，对这座五行山来说，对五行山上的其他石头来说，因为他们没有知觉，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对它们来说，一万年也就是一瞬间，一瞬间也就是一万年。可是对孙猴子来说，这太漫长了，因为他的身体里装的是一个猴子的灵魂。他想自己真的变成石头，从里到外。但他变不成。无论怎样变，他的心脏都是柔软的，他的血都是流动的。他柔软的灵魂在坚硬的石头里无处安放；这个柔软的灵魂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而小石头，很久很久没来了。孙猴子的脸上重新长满了毛发，头上重新生出了野草。
然而一个黄昏，小石头来看他了。小石头已经是个大人了。小石头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小石头的身后跟着一个哭红眼睛的女人。孩子的小脸发青。很明显，已经死了。
小石头来到孙猴子跟前，扑通跪倒。女人也跟着跪下。
“上仙，救救我的孩子！”
孙猴子叹了一口气。他更愿意小石头叫他石猴。而不是现在，用这么一个尊敬的称呼。这个称呼一下子把他们两个的距离拉开了。
孙猴子说，“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个不会死的猴子而已。”
小石头说，“那你告诉我，如何才不会死？”
孙猴子说，“我不知道如何做才不会死。”
小石头急了，“那你为什么不会死，石猴！”
孙猴子说，“因为我本来就是石头里生出来的。”
小石头绝望地站了起来。但他的女人一直跪着，没有起来。女人只是哀哀地哭。
孙猴子看着面前小脸发青的孩子，忽然想到了解决痛苦的方法。他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火焰。火焰如此强烈，迅速地烧光了他脸上的毛发和头上的野草。火焰是白色的，后来又变成黑色的，因为熄灭了。孙猴子终于又回到了他最初的状态。一个石猴。真正的石猴，不会说话，不会眨眼，也不会有青草在上面生长。他体内的血液在孩子的身体内流淌，他柔软的心脏在孩子的身体里跳动，孩子青黑色的面庞恢复了苹果般的红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百多年后，一个骑白马的和尚来到了五行山下。观音菩萨告诉他，山下有个等了他五百年的徒弟。然而他没有找到，只在山脚下找到了一只石猴。石猴的身上长满了野草，还有一个鸟窝筑在上面，鸟窝里有两个洁白的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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