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之上
□ 曾强
【抬头三尺的天】
一直向往天。高高的蓝天。
那淡蓝的天像水?净澈而清亮,有点儿。如果天清气朗,阳光正好,不愁看到淡蓝的天间,到处闪现、跃动着一粒粒细微的金色水精,又恰似罩着一幅曼妙的薄纱,充满了舞动的灵性、穿越的明媚和深入的诱惑。因而,我感觉天不是高,而是深,是那种像巨大水晶一样透明的奇特的深。有多深?很难说清楚。记得地理课本上说,大海深,最深的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有一万三千多米。如果天的深也像海之深,水也是无色透明的,那天该也有大海那样深邃的黑蓝吧。但天好像无所谓,漫不经心,从来没有黑蓝过,即使浓云密布的时候也不黑蓝。天的深,因而是我不能想象的。就像我那时不能想象中国到底有多大,想象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高考以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周士庄方圆十五公里的那片黄土高原。说是高原,村庄四周看去的确围着一圈清凌凌的山,但我的村子实际位于大同盆地的盆底北边位置,过了我们村,南面的村子就极少有山洪冲涮的土沟了。村子距离北面最近的采凉山八里路。虽然只是短短的八里,路也算好走,山脚那个叫山叉的村子还是父亲的姥姥家,但我从来没有去过。我至今纳闷,村里的孩子那时怎么就没有爬山的嗜好,和去一览众山小的愿望呢?甚至还都想往平川跑。倒是个别家长偶尔会上采凉山,不是去砍柴采药或试图寻宝,也不是去锻炼身体或登高看天,更不是文人骚客那种舒怀唱咏,而是因为,山上有个红石崖,崖上有座宏恩寺,寺里有个葛道人,他们是去求葛道人给自己或家人寻医问药的。
葛道人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舅舅,但由于村人传得神乎其神,声名远扬,就近乎需仰视才见其光芒的神仙。葛道人的医术怪异而霸道。他用的药引子包括童子尿、六月冰、午夜交配的蟋蟀等等莫名其妙超乎想像的东西。据说医院看不了的所有怪病、异病,他几乎都能手到病除。况且,他给乡邻看病,随行布施,绝不索要一分钱。光凭这两点,葛道人在附近村民眼里就不是神也成了仙了。不惟医术,葛道人还武功高强。尤其是轻功,据说能追风赶月,几乎能腾云驾雾。显然这就是神仙下凡的功夫。
葛道人我没有亲眼见过。据说他已仙逝二十多年了。宏恩寺我也没去过,但至今还伫立在采凉山阴坡的那个红石崖上。我看过一些朋友们游历采凉山宏恩寺的那些松柏掩映庄严静穆的照片。想起采凉山我就想起葛道人,想起葛道人我就疑惑,采凉山同大多北方山峦一样,并不特别高耸险峻,也绝少云遮雾绕,这样的山也能隐匿神仙?
我们当地人家祖坟,不是“执”北斗七星,就“执”采凉山山峰。我家祖坟就是遥遥背靠采凉山主峰的。
我上学二年级时的教室,就设在村里三观庙主大殿。佛堂的神塑及画壁由一堵高墙与我们显示教室特征的长条木桌凳分隔开来。但一堵高墙算什么阻碍。好奇而顽劣的我们男孩子,就在课间经常踩着桌凳,再互踩人肩,陆续趴上墙头往佛堂里探看。里面黑雾雾的,隐隐绰绰,似静非静,又似动非动。似乎有着什么,又似乎没有什么。我看了心下就一个劲儿乱打鼓。思来想去的结果是,那里面肯定应该有些什么。要不,里面浓黑的雾气为什么一涌一涌的呢,房梁上斑驳的彩画为什么就像浮在空中,轻轻地一摇一摇的呢。
有一天,我们正上课,就看见村长带着一群村里的头面人物,端着红布罩着的猪头、几样稀罕的水果,担着水桶,在教室前那棵粗大的不知有几百年树龄的柏树前,浇水,焚香,叩拜。我们全班人连同老师都顾不得上课了,一齐站起来,目光惊讶地挤在窗口看。我似乎看见村人焚香的一缕缕青烟扶摇而上,在高大的柏树枝上缠了几缠,顿了几顿,才悠悠地消失进朗朗无云的晴空。
是时,地方大旱,黄土几乎要冒烟。我记不得天上的神灵或庙里的神祗到底是怎么帮我们村民了,但我开始对空空遥遥几乎透明的天汉,有了一种莫名的敬畏。
抬头三尺有神灵。我现在才理解,敬神,其实就是敬天。
到四五年级,我们那时的学习氛围已经比较浓,要“加餐”多上一个半小时晚自习。大约秋季初夜时分,站在院子,总会发现新学校大坟塬方向的西南天空,腾起又落下一颗、一颗、又一颗的“黄色信号弹”。大坟塬原来是个阴风习习面积很大的乱坟滩。见了这种无端而来的“信号弹”,就叫我起疑,甚至担心。比如学校是不是有鬼。请教同学,他们要不一脸疑问,说我怎么没发现;要不一脸无辜,否认会有这种现象。有人还揣测说,那是民兵或驻军在拉练演习。不可能啊,能每天这样演习吗。也没见丝毫演习动静啊。终于,一位老师解释了,但更离谱,说那是台湾美蒋特务在搞什么间谍活动,叫我们警惕,小心。我的心思更重了。请教母亲,母亲开始也不相信,直到真切地指给她看。母亲哑然失笑,说那肯定不是在你们学校。那是村边西果园的狐子在炼丹呢。也叫修炼。炼到一定程度,狐子就化成人形,问路人成不成。如果路人说成,就证明它修炼好了,可以永远脱畜变人,甚至成仙了。如果路人说不成,那它只能打回原形,重新修炼。机敏的人如果看出那是狐精,就骂,你成×去吧!或者声言厉色:成你妈个×!这狐子就再也甭想修成正果了。
母亲的这种话叫我疑惑,更心虚。明知应该没什么,却还特别害怕什么,不由得警觉。每天去学校上晚自习,即使我跟姐姐和邻居同学他们结伴而行,也生怕半路或半空中突然激出一个人形的狐子来问我,成不成?
好在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有一天,我似醒似睡,做了个梦。梦中说,现在很多狐子和一些别的动物,都修炼化成了人形。那些追求妖艳怪异外表的女性,就是兽化的表征。恰巧,前不久看到有篇文章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地区就有着很多的人形狐精,连紫禁城都不能幸免,她们专门吸吮男人的精血。现在动物不多,但人多,估计这个人与兽的转化也是有可能的吧。
我不知道我的前世,也未卜余生。但我可以确信,我的童年,不过就是匍匐蠕动在黄土地上的一只微小蚂蚁,而视界,更像一只井底之蛙。
所以,那时我突然听到天上沉劲呼鸣,高高的天空被划开一道白色的渐次拉开的口子,或者没有,我就赶快跑到一个更高些的位置,专注地顺着还在扩散的音响,在淡蓝的天空可劲儿寻找那个小黑点的“刀”。然后手舞着,脚跳着,迎着飞机兴奋莫名地喊,飞机飞机落落,飞机飞机落落。
就这两句话。
叫飞机落下来干什么?带我走亲戚,看世界,看天空吗,我也大不明白。
【天上看天】
没坐飞机之前,对天是好奇的,也是迷惑的。坐了飞机,对天空更加好奇,迷惑。
因而,我喜欢坐飞机。尤其喜欢靠舷窗。
扒在窗口,能看天,能看地,能看各种奇异、瑰丽而又永不雷同的天景。飞机沉闷地呜呜飞行着。而我仿佛已经幻变得衣袂飘飘,唰唰地御风而行。那种近乎仙人驾云的快感,非寻常所能体会。一旦与舷窗隔开,而临窗那个人又昏昏欲睡,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对凡夫俗子的轻蔑和对他们辜负良辰美景的怨叹。看得出,飞机上有人同样对我这样老土、幼稚的行为流露出正经的不屑。人和人是不同的,不在长相,学识,更在思维,精神。管它!我不会为此而讪讪不快。我每次坐飞机都自顾自兴奋着,贪婪着,眼睛一个劲儿在上下天界来回逡巡,希望哪次能够发现或印证那些刻在记忆里心驰神往的古老传说。
但天空并没有天宫,没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高大巍峨的琼楼玉宇。这些是否还在更高的我不曾看得到的苍天之上?在天空,也从来没遇见过一位神仙,可能我肉眼凡胎,看不到八仙那样俊朗飘逸的神仙把酒临风意气风发地吟哦,或者游弋;即使到海南,一路上也没见有老态龙钟、敞胸露怀、大额头的南极仙翁的影子,或者他熊熊燃烧的金碧炼丹炉。可我有时就看见,迎面冲来一只怪异如蒺藜的玄鸟,仿佛《封神演义》中某位大仙祭射得神器。惊诧间,玄色大鸟倏忽不见。眼前划开的白色气流一缕缕渐次扩散,叫我明白,那应该是相对而来同一航线的飞机。
天上大多时候,云彩很多,静静地伏卧着,似乎没有孙悟空那种瞬间迅疾到三万六千里的筋斗云。我想,天因而该是沉寂的,沉寂得简直有些像介子推在介山的隐居,应该跟人间有着太多隔绝的冷漠。于是便思谋起苏东坡,和他的“高处不胜寒”。
而天上好像也不缺乏润和。阳光暖暖而缓缓地照过来,叫人感觉阳光流淌得近乎停滞,凝固。人间一年,天界一天呵。一大片一大片洁白的云朵拥在下面的天,就像铺陈开来一大块色彩温润的羊脂凝玉,泛出慈祥的光泽。有时也像海景房面朝的浩瀚大海,柔适而慵懒的样子。恍然又像置身茫茫林海雪原,整个儿奇幻的童话冰雪世界。这样的天,虽然明知道俨然就是广寒宫,大约零下数十度,非人类能久居,但我还是不由得沉迷,神游。
有时看去,天空似乎很小,说明了人的眼界的局限。有时又发现,天空很大很大,证实了古人“天外有天”论断的高明。记得佛经说,天有九层。这是确指呢,还是表示更多?我多次穿行的一万多米的天空,是在哪层天界?这样想,有时浊云倏地就扑来,蒙住我的双眼。我不仅感到眉眼似乎沾满潮腻,还感到一阵剧烈的坐在马车走在崎岖山路上的颠簸。我赶紧收回纷杂如雾的思绪,体验一回惊心动魄的穿越。
如果我们在地上看到晴空万里的时候,天上其实也可以看得见氤氲的峦气,罩着如大写意般景深的微缩的山川河流。这时的天,大概是最底层的天吧。更多时候,天上是看不到地下图景的。要想看,大概要有影视里神仙那样能打开一层层天幕的非常手段。
天上的天,白天一般是可以穿透但又似乎永远又穿不透的淡蓝。我似乎看到了天的极限,又似乎永远看不到那个极限。这样的净澈,连人的五脏六腑大概也能一并淘空,淘净,人就成了只有透明皮囊的腔体动物,连同心胸整个地净阔成了天空的一部分。我恍然是天。
到了夜晚,天幕黝黑,却在更深处闪出靛蓝的质地。星星都长出凶猛动物一样晶亮而狡黠的眼神,静静地注目着我们人类地球的一举一动。因而我觉得夜晚的天是诡异的,也是神秘的,个别时候,犹如突然会蹿出某个闪着幽光的未知动物,我甚至有要暗叫“哎呀呀”的紧张,甚至惊秫。
俯瞰人间夜晚,遍地萤火。那是一种漆黑中点出光亮的世俗温暖。这种到处相似微弱燃烧的光亮,总叫我怀疑到底乡关何处。对了,哪位哲人好像说过,有人烟的地方,就有故乡。我稍有觉悟。在这漫天的冷暗,故乡大约正是通过一丝丝游离万里而绵绵不绝的无限温热亲情,引领我归心似箭。
每次乘坐飞机,都像乘着梦游历了一次天境。事实上,我也只是在全封闭飞机上看到了天界的一隅。天空跟我,有着说近很近,但说远真的还很遥远很遥远的距离。我只是一个刘姥姥一样升在天空某个应该是微不足道的高度但已经惊讶不已的观者,甚至一个幻觉。
我是天吗?我不是天。连同飞机,我们只是浩渺宇宙的一粒尘埃。
但我们都属于天。
【我们的天】
天上毕竟不是我心目中的天。我爹没坐过飞机。但我想,如果他坐飞机,也需要后悔,他肯定要觉得还是黄土地踏实。
爹在世时,就喜欢看天。走路要看天,锄田要看天,连吃饭,也要先看看天。就像他内心不自觉对上苍要奉行的某种皈依的虔诚仪式。弥留之际,爹躺在炕上看不到天,但他一个劲儿侧头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我当时怀疑,莫非时间也是天?我知道,天上的距离一般用“光年”计算。这单位叫得多好呵。平时也常说一个词,天时。时间就是天的一个刻度,就是我们认识和踏上天的一个台阶。我们吃饭、睡觉虽然普通平常, 其实都离不开天的指示。看看《易经.系辞》,“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难怪我爹就是临死,也要看看老天爷的意思。
爹下世后托梦给妹妹说,他已经在“交通部门”做事。我不知道冥间“交通部门”管些什么,但我想,爹既然方便交通,那带给我们的梦,是不是就是一种灵魂的乘机飞行或倏然抵达呢?
我曾经遭遇过一场灾难。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做梦,见家里房子东北一角的房顶突然塌了个窟窿,露出了一孔明晃晃的天。我妈大骇。她眼皮一个劲儿乱跳,心事重重,胡乱猜疑。直到惊闻是我出了事,她才豁然,原来老天爷对她明示的预兆,是应验在她的三儿子身上。补漏乘天晴。经历八十余年的世事沧桑,我妈不仅平时多对子女们“唠叨”着、提醒着,诸如洁身自好,不要贪心,微言慎行,宽待他人等等,即使睡着,她也在心里为子女们睁开着一只眼,默默地关注着天。
我妈越老越迷信,家里供着佛,也供着家神,还供着很多别的神祗。她那样执着而虔诚,其实目的也简单。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一呢,妈想修经个好死。临死前最好无病无痛,一倒头就死,不仅她不受罪,更不给子女添任何累赘。第二,只要妈活一天,她就要关照所有的子女。子女们一个个活得幸福、平安、健康,就是她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她每天拜神,拜佛,拜长眠于地下但仍然可能荫庇后人的祖宗,不是她自己有多大贪图,而是期望以她衰老瘦弱的身子,尽力为子女撑起一片明朗、爽利的天。我感觉妈就是我们子女的天。
村里三观庙有个小和尚。我忘了他的法名,但知道他的来历。他刚出生不久,他母亲就疯了。这个疯女人真是神志混乱,竟然把儿子的小鸡鸡残忍地剪下后,把他也扔到路边。一位好心的村民捡到后把他抱进寺庙,他就成了村里众多信佛施主拯救的对象。一晃十五、六年过去了,小和尚现在长得人高马大,憨厚朴实,人们敬称小师父。小师父笃信佛,他更信这些淳朴至亲的村民。有次,我问小师父对天的认识,小师父说,佛就是百姓,百姓就是佛。天是百姓,百姓就是天。这话说得我沉吟良久。
一位老社会工作者跟我说了一个比较新奇的比喻。父母是手掌,子女是第一节指骨,孙辈是第二节指骨,重孙辈犹如指稍。代数越远,亲情越淡。没有手掌,也就没有儿子孙子甚至重孙。只有手掌,才沟、通连接着所有手指的亲情关系。这个能撑起手指天的手掌,就相当于一个延续久远的家族。
我比较欣赏这个比喻。由此想到“十指连心”。我进一步理解,每个人都有两只手,甚至有更多的“手”,比如那种父母化身的“千手观音”。如果,手是一个个家族的话,一个人岂不就是一个国家!我们曾经经历几千年的以家族濡染、道德示范和自我约束为主的封建宗法社会。这个社会的根,实际上深扎于人们对上苍对大自然的无限敬畏,深扎于历代祖宗对后人的垂范和教诲,也深扎于一个人自我良心的救赎和悟见。这些有益的遗传因子,构成了这个社会立体而庞大的血脉和身躯,也默默撑起了我们中华民族延绵五千年的煌煌今天。
古人大概早就洞悉了天的特殊价值。我们古典文化中,最具影响的《周易》,其起首讲的是乾,也就是天。乾当然也指大树般挺立在历史和现实中的祖,父,还指混元化一的一,也指精进健为的马,等等。我们离不开天,就像我们不能没有祖辈、父母、兄妹,不能数典忘祖。也就像我们不能没有历史和文化,不能没有或辱没传统。还像一个人、一个国家必须坚强地站立,这才能撑得起实现的希望。
俗话说,人皮难披。什么是人皮?扩而大之,我认为就是天。天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个比较复杂、似乎清晰但更模糊的混合体,是我心中的一位时刻要敬畏而又十分依靠的的阳刚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