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茫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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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不是所有的写作都始于母亲。
这就开始了,一个生命孕育出另一个新的生命,这个细微的、孱弱的生命,甚至可以瞬间使他停止哭泣、呼吸,在平淡的日暮时分,深秋不会刻意去留意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渐渐为一天收场,经过这片低矮的屋顶和窗口的时候,也不曾留意一个新的生命的出现。
这些开始的句子并不是始于此刻,是我走在深夜的风里,陪着自己孤独走向居所的时候,它们就出现了,它们微凉的滑过,瞬间即会消失、死亡,我一路紧攥它们,直至推开房门。
我早已落单,母亲懂得这宿命,落单的不只是我,还有她自己。这本属一个整体的生命,这本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始于偶然,如同任意被世界移位、修改的事物,使她变成一个包孕的复体,使她成双。继而落单,没有任何牢固的线索和绳结,那落单的脚,是最为情思的语言,长长的行走,驻足。
……
孤独在这里。十一月的这里注满落单的事物。这里空无一物。
擦拭衣服上的雨雾,洗一只苹果,窗外迷蒙的声线穿梭,——但是,空无一物。一些线索已然悄悄脱落,与生俱来又随之而去的线索,从世界的手里脱落,从我的手里丢走。它们在路上,亦或返回的途中。
它们在回去,让它们回去,眼睛看着这个异乡人,这个生命慢慢回到他母亲那里,回到他的树下,回到一天一天苍老凝固成土的时光里。
有一天,看着他们在路上相遇。他和她隔在路的两端,他几乎异讶,那陌生的苍老已然来临,从外婆的轮廓里走出来,她顶着宽边草帽,灰尘贴在脸上,土灰的、陌生的脸。这样的相遇也渐渐落空,以彼此填补的方式日趋虚空。她的唯一的妹妹死于婚姻,那不可知的婚姻里的死亡的毒药,也是早就回去的虚空。三十年以后,落单的记忆里相遇,眼前的这个生命亦会变作下一个三十年以后的,落单的记忆。难免的失望与惶惑,在具体的消失之前,三十年是无形的缓慢脱落,是更为平静的过程,它的可悲亦是无言的。
回去是徒然的。那么,眼前的这个亲近的生命知不知,远离的开始早就开始了。生命之初的渺茫历经艰难的磨练,并不能得到圆满,无论什么也无法填补,空无一物的荒凉之野。
她穿着他的旧衬衣,洗的灰白的衬衣两腋下加宽了一手指的布条,她整理他的书籍,翻看了那些错误的字条,她种植的花树,却相继被他驱赶成飘渺的云朵,她在俗世里苟求的美好,却被他一一毁坏、陨灭。但懂得错误的是她,在内心纠结忏悔的是她,他装作不知。
在尘埃里开一朵花,并不难。懂得越多,孤独越深,他的那朵花并不在尘埃里,那朵花所需求的时间和代价,并不是尘埃能完全承载的,它是孤独的花;或者,在尘埃里长出的,并不是这样的一朵花。尘埃里,处处是暖老温贫。
我的胸口坠有一块玉(十月初,才将它戴起,编了一根墨绿的水草般的线),浅白,蜷成椭圆的鱼,睡在它的身体上。
四点半的闹铃,并没能催我起身,这是第几次的延迟了,是寒冷已开始侵袭,杂乱的梦境,还是,这虚弱的本质本就不堪重负?我继续蜷着睡去,死寂般的屋子如同深渊,屋外的晨光越来越远的消散,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坠落的失重,自救的力道,如此虚弱。
醒来时,鱼贴在后背,呼吸我一夜的体温。
坐在桌前,面对你,开始流露写作的艰难,我也是在流淌生命的艰难,我们总要落在低谷里,我们总会意识到落在低谷里,我们甚至长时间的处于不明的低谷。世界不会拯救你,只有自己,这没有白来的生命,它有自己的原始生命,不依存于这个人,不依存于世界。
这屋子缺失生的欢愉,缺失更多你想拥有的切实的爱。我打量着你,尽管还年轻的脸庞,已隐藏衰颓的光线。我知道,言语是多余,你在你的路上,你不断的开阖门锁,你早已入住。如果这四年精简到800个日夜,你有400个日夜留了下来。我看见你的孤绝,已被你紧攥手中。
分秒一小步一小步走过去,这是一天的开始,周而复始。
见你在苦痛中,有时双眼模糊,摘下眼镜用柔纸擦拭,双手停滞,如同悬而未决的孤独,在创造它的气息里,涌入季节的寒流。
这过程甚至虚无得只字不落,为一种混沌的澄清漫长等待,有时风起又吹皱,在分出一条新的支流的精微的刻度里,刻下了更多不相干的标识,在身体上,在时间坚忍的岸上。
这自认的路,以隐在的步伐行进。我越来越清晰的看见你,从远方步步归来,从他的生命里分离出来的新的生命,从世界的手里自愿脱落。我看见你如何关上门,如何将那个被拖累的身体弃置门外,在简短的时间里一点一点释放内心,本真的,也是罪恶的。
我不能拒绝你,即使我已入睡,即使你将入睡。总有人喜极而泣,彻夜相拥,无眠。有人领着阴冷的雨,去他温暖的壁炉,那升起的光晕,有干木的香、精神的通透,因一滴雨水的蒸发,陨灭无缘无故的爱。我能梦到你,这不安的小孩作祟,我们依偎,世界就有大雨垂落,在断绝尘世音讯的夜,我们来的如此决然,我们相遇如一,悲凉亦是无言。
一个生命到来,接下来是要反复去试探、去追究的过程。他怎么回到你,要历经怎样的转身、分别、远离;又如何一步步归入我,像一个遥远的圆圈,久经跋涉,才能找回失踪的生命的原点。出生是为了引出失踪,而失踪是为了新的生命。总要千回百转,万径踪灭,在那静寂处看着你的,才是真正的自己。这不是求佛,而是每一个生命的原始追寻,常常又是无望的,自觉泯灭,自觉生火,照见渺茫。
这世上没有真的异类,所摒弃的异类其实就是自己。那个潜伏的自己又是如何落在自身的土壤,那粒微渺的种子是在生命之前还是生命之后,它悄悄落进,悄悄生长,破土。
至此,又回到一个生命,母亲。试图撇清的尘世的牵连背后,原来从不曾断开。不是那祈求的目光、语气,除了那些无望的呼唤,更为隐在的是生命中的呼吸、温度,它们本属同一个异类,隐没于世界的微弱呼吸的异类。
我听见心底微红的火焰在扑烁,在季节的寒冷里,我听得分明,甚至带有搏动的洁净的血脉,它们在微微燃起,我的身体的温度缘于这样的细微的喘息,我的手指带电,我的眼眸有重叠的火焰;冬天来了。
那个从禁锢里寻求出口的母亲,那个倏忽转身不见的母亲,那个天真的笑里挥发艺术的母亲,那个沾染了写作劣习深陷阴翳的母亲,那个歌唱诗的语言的萨福般的母亲,——那个母亲,从没有在生活里显现。只是我,只有我,这粗劣的艺术,有裂纹的瓷器,细长瓶颈遮蔽了深不可见的内室,储藏我们共有的隐秘,渊流之初的切断,渊流之末的汇合,遗传的隐疾伸出颈口,那是一根细叶柔韧的植物,缀着谦卑的露珠。
我为自己寻找一种解释,我的落脚就是我的出行。我始终在这里;梦中一个人指着我迟早会离开,我很清楚离开究竟是什么,我们能够远离的是什么,远离的可能性又有多小,远离的路径又是什么,迂曲盘旋终究走不出城堡,而所过之处就是唯一的路径。
这简陋的城堡,无论喧嚣还是荒芜,在多遥远的地方,在故园,在边界,在破落的垣墙外,在新鲜的篱笆下,会渐渐繁盛的,会在红的尖顶开出鲜绿的草花。这哀伤的美怎能仅仅是快乐,幸福也是不堪斟酌的。来也罢,去也罢,都似天黑时的小旅馆,下一个天黑,亦是此间。
这辉煌,是自己的,辉煌里的悲苦也是自己的,暗自碾磨,流光溢彩。
而那块玉,也只是经过我的温度,滋养生命的灵性,长出足的鱼,涉水上岸。
年轻的时候,这就是回忆了。
瞿秋白的一幅画像与我极为相似,这个来错了时间的孱弱的生命,终没能远离,也始终不曾真的走进。“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又是新的一天。我在这里,等待晨光升起,我能感觉胸口的玉在微微发热,我也始终不曾遗忘那个赠玉的远方亲人,我们都不再说什么,无言划着孤绝的脸。
也是从几天前开始的,寒冷又更近了一层,我们所需的又更多了一层。冬天真是到了,穿过人群,每一个逐渐臃实的身体,都保存着一段温度。这尘世,处处是暖老温贫。在冬天,它们纷纷涌现,每一种可爱似乎都是回去的姿势,这匆匆的快乐的奔赴,又是何其渺茫?
我在这里,不必打开窗帘,不必看天。我熟知,晨光如何一点点从渺茫的色蕴中出生。
我在这里静候,能够听出细微的光的呼吸,它们汇聚而成的辽阔也使生命空旷。
我拥被而坐,如同坐在一个体温里,浅绿的绒毯如茵,贪恋渺茫的温存。
也不曾遗忘,今天,等晨光变成暮光,就是我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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