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子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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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货子
张灵均
活到奔五的人了,童年记忆对什么最牢?我会说吃货子!
记得娘第一次带我上街买吃货子,是我满十岁的那天。
不是所有能吃的食物都叫吃货子。我们村子对吃货子是有特指的。你说约定也好,俗成也好,反正只有从国营商店出来的食品,才真正叫吃货子。现在想起来,有上档次的意味蕴含在里面。虽然货郎担挑来的也有吃货子,也能吸引孩子时代的我,从家里寻找一些破烂东西出来,与挑货郎担的汉子交换。但这种流动商店,没得几件像样的东西,无非是几粒糖果之类的,外加几样日杂用品。而那些吃货子存放久了没有卖出去,经湖区平原的毒太阳照射下,有的甚至开始融化,沾在糖纸里面软得像面粉,就明显掉了价码。只有到街上国营商店买的才能上档次,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我一听说上街就来劲了。
不要以为上街就是进城。我们村地处偏远,离县城少说也有五十里,远着!我说的是村里的街呢!村里哪来的街呢?穷乡僻壤的村子的确没有城里那样像模像样的街,是村里人非要把村里唯一的一截水泥路喊作街,还说城里街道的水泥硬化也不过如此。我的父老乡亲们不仅没有寒碜的感觉,倒还有三分沾沾自喜。这里面是不是有从城里下放来的人在自嘲,还是苦难生活让他们对返城抱有期待?抑或是一截水泥路,成为他们的一种怀念方式?当然,我也不排除村子土生土长的农民,对城市街道繁华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每一种事物的产生都有人类生命本质的诱因。那时候,我还小,不能准确地说出那种感受来,何况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人家想些什么?何况来龙也好,去脉也好,我还懒得搞这么清场,反正大家都这么喊,连我娘也是这么喊的,我也就跟着这么喊。街就自然喊出来了。这街,并没有正式的名称,不像城里又是东街、西街的,我们这街是根盲肠,却又是那么打眼,像是一个超生子,不能堂堂正正、大摇大摆似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可以了,何必要个名份过不了规矩方圆的坎,还会要罚得倾家荡产呢。只要不是触及自身利益,村里的人都善于打着骨牌中的和牌,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我也没必要弄个水落石出,打破沙锅问到底。何况,人类是最复杂的情感动物,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混淆黑白,就形成了一种气息,有人归纳成一种文化我也不反对。我只是一个孩子,就像一张白纸,在岁月里书写简单的人生。活到现在,我也想不出来一截水泥路乍就变成了街道呢?
有街道,势必两边会有房屋,还有市场,恰恰这两个都没有。
路的东边是一个大鱼塘,里面插了莲,夏天满塘的莲花开了,清香从老远就馨入人的肺腑;西边是一块大草地,那杂草绵延一直沿坡铺上了大堤。没有房屋的街道,却还能常常吸引我,也能吸引别的人,这街便有了人气,人来人往的,热闹。我一听到要上街,人就有些兴奋。不是我出了毛病,的确在有一种磁场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吸纳着我们乡下人。因为这截水泥路的尽头有一家像模像样的商店,撑起了这街道的名号。尽管还是一栋平房,孤零地兀立在大堤之下,却一点也不显孤单。一年四季,这里是远近方面十里最热闹的。即使村里人买一根缝衣服的针,也得到这个商店里来买。谁叫这家商店是附近几个村唯一的一家上了档次的商店呢?而这一截水泥路,无疑也是为商店而修的。
记得没修路之前,我更小。小,我也来过这家著名的商店。那路,坑坑洼洼的,下大雨的泥泞可以掩盖脚背,还有渍水,稍不留心就会溅起泥水到衣服上,开出星星点点的泥花花来。尽管如此,也不能阻止人们去商店的那份惬意。去商店,不一定非要买东西,更多的时候,是没有钱买的。去看看玲珑满目的商品,闻一闻那些食品散发出来的香味,尽管那香气五味俱全,混合一起,我能逐一辨别出来,那种香味是从盛那种吃货子的玻璃缸里发出来的,这也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好多的吃货子,我没有尝过,可我知道它的形状、色泽、气息,心想等哪一天有钱了,就来买,也就知道要买什么,以及什么好吃。
终于等到这一天,我居然就能理直气壮地去商店买吃货了,还是我娘亲自带我来买。那天,我十岁了!十岁多么了不起,在班上考了第一名,娘一高兴,就带我去买吃货子。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我马上就会有吃货子了!
还没出门时,我一个劲地催娘:去吧!娘还在收拾饭碗,然而扫地、洗衣……我们把这些日常家务事叫做捡场。刚吃了中饭,我可等不急了,倚在门口望着娘忙这忙那的,捡不清的场。我最担心的是娘忙碌起来,就把上街的事给忘了。我不得不反复提醒我娘,怎么还不去呵?娘说:急什么急,又不是七月半生的。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七月半生的孩子怎么就成了饿鬼的代名词,反正村子里的大人骂孩子们好吃,都是这句“七月半生的”,这里面是否源自巫楚文化,我没有考证过,我只是猜测,应该多少有点联系吧?不然,这个词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频率会如此高。我是九月生的,九月是秋天了,不是七月半的,七月是最热的夏天,这多少让我有些庆幸。
听我娘说过,我被接生婆从我娘的肚子里抠出来,居然不哭,两只小手一顿乱抓,是那接生婆在我的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才发出哭声的。接生的人这才放心了,不然就会拐大场。我父亲一个人咪咪地笑,为他的第一件作品问世而显示出一个男人的得意。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让他如此开心呢?二十来岁从省城被下放到这个湖区平原修理地球,生活的折磨让他很少言语了。这时候的言语不像我见过的弹簧,你越压缩就越反弹。
记得村子里出了一个弹花匠世族,专门替人家弹棉被,传到黄福贵这里,也不见他福贵,后来居然耳朵长了茧,聋了。黄福贵一辈子没有找老婆,把一个徒弟认作干儿子,待他可好哩!我看见他带上徒弟走家串户做上门艺,沿途一路喊:弹棉花咯!还见人就亲热打招呼。不知后来怎么地,干儿子死活不肯再弹棉花了,父子俩就闹翻了,儿子就跑回老家去了,剩下黄福贵一个人守在屋里,再也不做上门艺了。
从此,寡言沉默,像个哑巴。
起初,我听见弹棉花的声音,还觉得十分动听。也许,弹棉花的声音听一百遍,还是天籁之音。可一千遍,一万遍呢?而这种拨颤的弦外之音,如果贯穿了一个人的生存命运里,可能就是一种悲怆。兴许,弹棉花的人耳朵塞满了声音,而声音又长成了茧,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也不愿意听见任何声音了。黄福贵不想说话,生活还能让他说什么?人家劝他:凡事何必太较真!
黄福贵曾为我家弹棉被时逗我,说等我长大收我做徒弟,他见我没有答应就说,只有成为了他的徒弟,就每天卖吃货子给我吃。我就居然答应了,还盼着快点长大。可这个人没过多久就疯了,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此刻,我娘掩上木门,我就已经心领神会。一个人跑到了前面好远一截,等一下,又返回来等我娘。我完全像条小狗,活蹦乱跳的,毫不掩饰我内心那份喜悦。从下屋场到上屋场是泥石路,约三华里,要过了上屋场,穿过一座横亘水渠的木桥,才连上水泥路,也就是我的希望工程呵。
这次,我终究还是没有吃上一个吃货子。
当我们来到商店,门口牵了线,说是遭窃了,几个公安正在里面破案,这几天暂停营业。才知道是昨晚村里放电影,守店的人也去看电影去了,看完电影回到店里,发现商店进了贼,搬走了不少吃货子,还有一些日用品,守店的人自觉责任重大,了不得难,就在店里木梁上上吊自杀了。
后来,这个案子破了很久,也没有结果。我知道,从此那家国营商店再也没有挂过招牌营业了。不久,各村先后都有了好几个小卖部,我的下屋场就有一个。我买吃货子不再上街了,那家国营商店便渐渐被人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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