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能够安抚我们微尘之躯的魂灵 (散文)刘平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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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能够安抚我们微尘之躯的魂灵(散文3690字)
刘平勇
一些人去到另一个世界了,一些人又来到这个世界。去了的,躲在岁月深处,慢慢化为泥土,融于自然。来了的,在多风多雨的世界挣扎,成长,变老,最后依然到另外一个世界,化为泥土,融于自然。
从生命的高度来看,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活着的人,一种是死去的人。从活人到死人的距离,可以说很远,远到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也可以说很近,近到是一张纸的正反面。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副陵园里面的对联:进门处是上联,“我们曾经和你们一样”,出门处是下联,“你们必将和我们一样”。进门是生,出门是死,生和死的距离究竟有多长?这副对联让我们惊心动魄,它让我们在繁琐世事中,偶然回一回头,暂时停一停奔忙的脚步,看一看我们的来路和去路,想一想生和死的距离。这样于人生是会有好处的。
最近曾参加过一场葬礼,逝者只有四十六岁。正是不惑之年。患的是癌症,这在中国,等于判了死刑。逝者排行老大,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父母健在。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善良的人,事业心强的人,于同志是个好同事,于妻子是个好丈夫,于儿女是个好父亲,于弟妹是个好兄长,于父母是个好儿子。这些,我是在祭文上看到的,一块白布,几行黑字,就概括了他的一生。无论活着的人怎样评判,逝者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自己活了四十六年,患了不治之症,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更能佐证逝者是个好人的,是他年迈的父母的悲伤,弟弟妹妹的悲伤,妻子儿女的悲伤,以及同事们的泪水。那种伤悲,那种泪水,我觉得是真正的伤悲,是饱含深情的泪水。
几许松枝,几块雨布,便搭成了一个简易的灵堂。一具黑色的棺木,静静地摆在灵堂的中央,烛光闪烁,香烟袅袅,四围摆满白色的花圈,花圈上写上或大或小的黑字。那些字都是对逝者不同的称谓,无外乎几种情况:晚辈,平辈,长辈,同事,朋友的。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对逝者的吊唁。什么千古,什么跨鹤西游,都代表着活着的人的一种善良的愿望,人人都知道,人死如粪土,什么千古,什么万岁,听起来很响亮,实质却虚幻,但这种虚幻,却虚幻得庄严。世世代代,不知多少人在这种庄严的虚幻中送走了多少有如微尘之躯的魂灵?
棺木的前面,是一个木斗。木斗里装有米,米里插着燃烧的香,流泪的蜡烛。木斗的前面是一个镜框,镜框里是逝者的肖像,肖像是黑白的,浓眉大眼,面带微笑。头发特别的黑,特别的厚,透着健康的光泽。想来相片是逝者健康时候照的。你看那目光里,还透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仿佛他的眼前全是鲜花、绿草、自由飞翔的鸟群。摇摆不定的蜡烛,照亮了逝者的面容,照不亮的是亲人的心。那袅袅的青烟,萦绕着逝者的面容。
我的心里有些难受,尽管逝者与我素不相识。但我的难受来自于对生命短暂和生命脆弱的无奈。那么一个闪着生命亮光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之所以参加这场葬礼,是因为逝者的弟弟于我有恩,我是真心实意要参加这场葬礼的。于我来说,我是很看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种传统美德的。至于有多少人是为着逝者的那个当领导的弟弟而来的,我不得而知,但肯定不少。因为灵堂的前面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衣着华丽的,形容枯槁的,有当官的,有当百姓的,有做生意的,有做乞丐的。各种身份的人,汇聚一堂,一派热闹景象。通往灵堂的道路旁,停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辆,大的,小的,华丽的,普通的,构成了一个车辆的“小社会”。
因为是冬天,冷风扑面。所以灵堂前面的空地上,蜂窝煤堆成了小山,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形形色色的面孔。温暖着形形色色的身体。每一堆火的前面,都会有一张桌子,若干条板凳。桌子上摆着扑克和纸杯,只要你一坐下来,立即就有人为你递上纸杯,倒上茶水。每一张桌子都变成了牌桌,许多人都在打牌,说笑,喝茶。这地方流行打“双抠”,“炒地皮”,大都是输赢钱的,满桌子的牌在飞舞,满桌子的钱在飞舞。没有打牌的人,就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吹牛。有的相互握着手,激动地说,好长时间不见了,是否顺利安康?那种嘘寒问暖的架式,看来这是久别的老朋友见面了,要不是前来参加葬礼,还难得有机会一叙。有的很有礼貌地打招呼,说某某领导你也来啊!有的相视一笑,有的互相点头。也有不少帅哥美女,眉眼间传递的全是说不清的情,道不明的意。也有的男女,紧握着手机,借着喧嚣,窃窃私语,一脸的生动,泄露出内心的隐秘。那个逝者的弟弟,一个不小的官员,一脸忧伤,但却神情冷静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坐下,站起,站起,坐下,握手,挥手,说着感激的话,客气的话,道别的话。眼睛是红润的,声音是沙哑的。我看见一个形容枯槁,衣着褴褛的乞丐躲在角落里,偷吃人们剩下的冷饭和茶水。然后用一支铅笔,在一些散落在桌子上面的白纸上,认认真真地写。那种专心,仿佛迎接高考挑灯夜读的学生。纸上写的,全是歪歪斜斜的100元,50元,10元的字样。没有人赶他走,因为这地方的人,凡是遇到讨亲嫁女和死人抬丧的大事,图个吉利,总是很宽容。即便你是乞丐,即便你是傻子,要讨口饭吃,也都显得极其容易。只是因为那乞丐的肮脏,人们都像避开一泡粪一样的避着他。更何况,他也好像很知趣,躲在不妨碍别人的角落里,独自做他的发财梦。
热闹的一边,是冷清的灵堂。除了香火摇曳,就是逝者定格的微笑,和对生活充满向往的眼神。那眼神看着眼前的热闹,顿添几分羡慕,但又有几分迟疑,似乎这些热闹,全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只是一个死去了的旁观者,局外人。
到了午夜十二点左右,人群忽然骚动起来,随着凄凄惨惨的哭声,循声看去,就看见一群人搀扶着一个男老人和一个女老人缓缓地从人群中走来,两个老人歪着头,那头有气无力的耷拉在肩膀上。他们的嘴呆板地张着,我才知道那凄凄惨惨的哭声就是从两个老人的嘴巴里发出来的。他们的身子在移动,但他们的腿并没有迈步,我才知道,他们的整个身子完全是人们驮着走的。当他们到了灵堂,在乌黑的棺木前停住,他们看不见他们年轻的儿子,他们看见的只是一具乌黑的棺木,还有,棺木前面的一个镜框里的儿子的照片。他们好像被人抽去了骨头,整个身子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呆滞的眼里没有泪水,空洞的嘴巴里只能发出干涩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后只剩下嘶嘶的气流声。再最后,他们晕了过去。
只有这时,形形色色的人们,才停止了打牌,停止了吹牛,停止了一切热闹的活动。好像都被两个老人的伤悲怔住了。
直到又是一阵骚动,两位伤悲的老人被人们牵走了。人们议论一番,有的人甚至陪着掉了几串眼泪,感叹一番人生苦短,生命无常。该打牌的继续打牌,该吹牛的继续吹牛,该喝水的继续喝水,该打瞌睡的继续打瞌睡。冷清的一边,依然又是热闹。
夜深了,人渐渐稀少了,这里的稀少,只是相对而言,因为人依然很多,只是没了先前的拥挤。现在剩下的人们,是决定要坐到天亮的。比如我,还在家里就做出了决定。只有这样,才能对得住对我有恩的逝者的弟弟。至于逝者,我跟他素不相识,跟他非亲非故,我肯定是没有义务为他守灵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功利,但却很真实。在场的众多的人们,跟我的做法和想法相似的,肯定不计其数。
这样的夜晚是要吃夜宵的。或米线,或面条,或洋芋。火依然很旺。人们围着很旺的火吃得呼呼有声。然后等待天亮。瞌睡实在来了,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聚在一起,谈工作,谈人生,谈张三长,李四短,谈五花八门的趣事和见闻。实在是情趣相投的,就谈女人谈情人,谈那些很难示人的内心隐秘。谈到高兴处,早就忘了是在为逝者守灵。只是偶尔抬头,才会看见灵堂里的那具乌黑的棺木,心里才会略略为之一怔。
那些花圈做工非常的精细,那些花朵很鲜很艳,跟真花一样。那密密麻麻的花圈排了整整的一条街。据说整个县城里的花圈全部被买完了。出殡的这天,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而且整整一个早上没有停息。于是整个县城里的雨伞都被抢购一空。花圈按风俗是要送到逝者的坟地上去的。送葬的人们每人扛着一个花圈行走在雨里,送葬的道路就变成了花圈和雨伞的河流。雨水很快就吞噬了那些精致的鲜艳的花朵,人们手里只剩下难看的竹架,只有那些五彩缤纷的雨伞依然罩在人们早已湿透的身上。人们的身上无可避免地布满了泥浆,我看见那些娇贵的高跟鞋,性感的牛仔裤,高档的西服,时髦的发型,脸上的高级化妆品,都惨遭大雨的糟蹋和蹂躏,那种狼狈是让人无可奈何的。
雨住了,送葬的人也散了。人们从什么地方来的,回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一路的泥泞,和那些被泥泞掩盖了的歪歪斜斜的脚印。我知道,这块土地上多了一个新的黄土堆,这块土地上也就少了一个食五谷杂粮的人。我也知道,我和那些许许多多参与送葬的人们,很快就会忘记那个与我们丝毫没有关系的死人,甚至根本谈不上忘记,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进入我们的灵魂;不会忘记的,是那些进入我们的灵魂的,与我们的生存和功名利禄息息相关的活着的人。当我略有闲暇坐在电脑旁敲打键盘对一场葬礼不厌其烦地进行描述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很像一场游戏,一场庄重严肃的游戏,一场活人跟活人百玩不厌的游戏。每个人都是游戏中的角色。在这样的游戏里,一些人的疼痛在心里,一些人的疼痛在脸上,一些人根本就无所谓疼痛。至于逝者,充其量只是游戏里的一个无可奈何的道具。人生如此,那么,什么能够安抚我们微尘之躯的魂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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