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之光

       河床之光

                      文/郭伟



    牛在吃草。蛇从草丛里溜出来。蚂蚱跳来跳去。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树枝颤了颤。没有风。我坐在树下。我想起多年前，奶奶讲的话：河里有水鬼，不要去耍。啊。我张大嘴巴。那一年，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刚放暑假。那是暑假里的一天。我们到河边耍吧。不去。它会吃人的。谁讲的。我奶奶讲的。胆小鬼呀胆小鬼。他们朝村子外边走去。我一个人站在晒谷坪。几只麻雀在啄谷子。我去赶。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到电线杆上去了。我捡石头砸。没砸到。胆小鬼呀胆小鬼。我想哭。一天天。直到一个黄昏，晚霞红得似血。我看见村里的大人们一个个往村外奔跑。快去救人啊！孩子落水了！小小的也我奔跑起来，小小的我也喊叫起来——多少年后，我仍然记得我奔跑的样子、我喊叫的声音！我在人群之外。我颤栗。至今，除了大人的恸哭声，我无法描述更多内容，僵硬，惨白，或肿胀——我无法得知当时他是怎样的！这些全然不在我的理解之中，惯有的是他的笑、调皮、上课时喜欢抠鼻屎、老是拖欠作业、曾经给班上一个的女生写过纸条… …多少天。我不安。我怕。奶奶讲，我们去种一棵树吧！一棵小树苗。河边。我哭着种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瓦蓝色的封面。几朵白云飘过。我从书柜里翻出这个本子。我一直保存着这个本子。现在它就在我的身边。我坐在树下。仍旧没有风。蚂蚁爬来爬去。这些稚嫩的句子，蚂蚁能搬得动吗？有这样的句子：奶奶/我要他/他的光… …是的，写下这些句子的那一年，我十岁，上四年级。没有人知道我腹沟、股沟等部位起红斑。那年夏天，我恐慌，甚至绝望。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是要死了的。我为我即将到来的死亡而伤心欲绝、痛哭流涕。我想到了他。一个三年前溺水而亡的小伙伴。——我需要他来回答我，我需要这棵树来回答：死亡到底是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死过。他有经验。他最有发言权。啊。我的脑子里长着一树。树上站着一乌鸦。他就是那一只乌鸦。他还是来了。他是来迎接我的。去另一个世界。奶奶呀，记得也给我种一棵树吧，就在他的旁边，我跟他讲，我要跟他讲：人出生就出生了，长大就长大了，为什么非要让人知道有死亡这回事呢？十几年后的某一天，我在吉大师院图书馆看到一本书。书名是《存在与时间》。作者是海德格尔。德国人。书中有这样的词语：向死而生——多么不切合当时的实际！你长的是疥疮，用硫磺肥皂洗一洗，很快就会好。我以为我得了绝症。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再看不到你们了。傻孩子，你好好的，怎么会死呢？那你会死吗？奶奶不会死的。真的吗？真的。

    奶奶。我坐在树下。没有半点风。奶奶，你告诉我，那些风跑到哪里去了呢？我捉住蚂蚱。我放开蚂蚱。蚂蚱也不知道风到哪儿去了。虫子唱着忧伤的歌。虫子知道风刮到哪儿去了。虫子说，风大。是呀，那年的风很大。那一年，我十五岁，在衡阳念技校。隔着老远的距离，我听到一阵阵悲泣的响器声。我奔回屋里：奶奶，微笑，棺木中。——多少年后，我仍然记得奶奶躺在棺木中那一副安详的样子。我讲，奶奶，你说好了的，你说你不会死的，你骗人。我说，你能听到我讲的话吗？你要是听到就回答我。可你不回答。哪怕是半句。长明灯一闪一闪。响器又起：鼓、锣、铙、钹。你爸爸发现你奶奶没了，你爸爸跑跟我讲，你爸爸先是笑，接着哭，最后瘫在地上起不来了。许多年以的今天，我坐在树下，咀嚼当年长根叔跟我讲的这几句话，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沉重。奶奶呀，今年我三十一了，我爸爸妈妈快六十了，他们终归是要死的，那时我会怎么样呢？那时我如何面对呢？不要想那么多，平日里，你爸爸妈妈对我就很好的。奶奶，你的言外之意是——哦，奶奶，我明白了的：孝顺是最好的一种送别的方式。

    空气中全是夏天的味道。毒辣。我坐在树下。风被什么给定住了。贵州。遵义。那一年，我二十七岁，大学毕业不到三年。那年，我以外乡人方式种下一棵树。奶奶，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河边。水枯。几只鸟。划过一道道白光。那是医院的味道。她会好起来吗？难说。白大褂。白床单。白墙壁。白地板砖。我跌撞在白色的世界里。她是我的学生，十六岁，遵义县人。二0一0年，冬月，她参加学校组织的勤工俭学。二0一一年开春，一列自广东东莞开往贵州遵义的列车正穿过一个个幽暗的隧道。忽明忽暗。一张苍白的脸。她是被带队老师背下火车的。爸爸妈妈，我要回家。这是她讲的最后一句话。二0一一年三月三日。下午三点。脑出血。意识模糊。重病监护室。我在门外。隔着一道玻璃窗。隔着生死。就这么近。她在垂死的边界。不带挣扎。静寂。脸颊滑过两滴眼泪。重重地跌落于深渊。黑暗的。多么年轻的生命啊。奶奶，几年后的今天，我仍旧清晰地记得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在遵义火车站讲的最后一句话：爸爸妈妈，我要回家。

     … …

    那个下午，我一直坐在树下。树行走在我内心的河床之上。

    ——它们到底是要照亮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