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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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度
陈年
六一
陈年
六一
离开六一的日子很久了,有三十多年了吧。
六一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有时是个顽皮淘气的小小子,有时是个花枝招展的小丫头。我牵着六一的手,六一亲热地搂着我的肩,我们在撒满煤屑的小路上跑来跑去。跑着跑着,我就摞下他,一个人走了。
我五六岁时就和六一作朋友了。他来找我玩时,不喊我的名字,只是用鼓声锣声号声勾引我。那些声音就像他咸菜干样的黑手指,一把一把麻丝丝地抓挠我的心肝肺。我慌里慌张地摞下饭碗就跑,边跑边对我妈喊:“六一叫我哩,我找他去。”风张着阔大的嘴巴,把六一的声音吞进去吐出来地玩,我在风地里转来转去找不着六一的影子。六一也是个好玩的,他藏在风的背后,看着我心急火燎的样子,嘻嘻地笑,露一点虎牙的尖,白生生的好看。
我们常去玩的地方叫学校,大孩子们都在那所灰砖红瓦的房子里上学。每年春天四五月份他们就开始在操场上排练节目,老师把学习好的长得好看穿得干净的孩子挑出来,组成各种演出队。有腰鼓队,有花环队,有旗手队,有广播体操队……
我和一些还不够上学年龄的小孩子站在排练队的外面,看大学生们一次又一次重复一个动作,一次又一次地让哨子声指挥着走过来走过去。偶尔谁的眼睛尖,认出了队里的哥或是姐,冲着队伍吼一声,招来领队老师的一声呵斥,极不耐烦地喊,去!去!去!一边玩去。大家哄地一声散去,可又不舍得走远,远远地看,慢慢地又聚拢了过去。我记得他们那时喊的口号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热烈庆祝,六一儿童节……吼得最亮的一句是,一二三——四,震得操场的地皮子都要跟着抖三抖。
六一儿童节的那天,全矿的大人孩子都涌到学校过节。六一不仅仅是孩子的节日,也成为大人的节日。那天一大早就有心急的孩子搬了自家的板凳到操场边占好位子,等着看演出。学校的大喇叭从七点开始放革命歌曲,一首又一首,唱得刚下班的男人连吃饭的心思都淡了,唱得总为米面为难的女人暂时忘了日子的艰难。到了八点正式开场时,学校的操场上人山人海,里层是学生,外层是大人和小孩子当然还有卖冰棍雪糕的。他们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人,冰凉爽口的冰棍一层一层码在一口白色的木头箱子,上面还盖着厚厚的棉被。
成百上千的人集中在学校操场的附近,挨挨挤挤,红红火火,真是热闹死个人。最让人羡慕的是那些住在学校附近的人家,他们不用早早占位子,人家洋洋得意地趴在自家的窗台上看,有的为了看的真切,甚至上了房顶。
主席台上从修缮队借来一些竹板,搭起二层楼高的台子,上边摆一溜学生上课用的课桌,桌子上铺着几块方格的床单临时当桌布遮丑。最抢眼的是弯把子的麦克风,用一块火红的绸子包着,上边人轻轻一咳,声音满场子飞。操场边用溶了石灰的白水浇出各种的图形,学生们在白线圈里卖劲地表演节目。平日里那些泥黑的孩子,今天被精心地打扮一下,个个都成了祖国的花朵……
六一儿童节的这天,孩子们可以从母亲向来紧巴巴的手指缝里,漏出一毛二毛的零花钱,顶着毒花花的太阳坐在主席台下,边看节目边买冰棍吃。真真的纯冰棍,二分钱一根。吃在嘴里,心里那个凉那个爽,就别提了。慢慢地吃,一点一点用舌头尖吮着吃,生怕那口咬大了,一下子吃光了。如果肯花到五分钱,就可以买奶油雪糕吃,那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
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家境好些有节目表演的孩子,可以缠着大人添一身新衣服。白衬衣蓝裤子白网鞋黑丝袜。这是那个年代标准的演出服,无论年龄大小无论年级高低。
我正式成为小学生后,只参加过两次六一的生日演出。一次是一年级时,全班同学表演广播体操。我母亲提前十几天,就开始借白衬衣蓝裤子白网鞋黑丝袜。5月30号是预演的日子,老师突然要求所有的女学生戴有机玻璃发卡,老师要在发卡上扎一朵粉红色的纸花。我不想难为母亲了,我对老师撒谎说,我妈进城买去了,没买上。老师看了我一眼,把我编在了男生组里。第二次是三年级时,被挑出参加腰鼓队,依然是没有演出服。这回是没有白网鞋,就要入场了,我还穿着一双母亲亲手做的家做鞋,羞赧地站在人群里。老师急得直冲我翻白眼,后来他帮我借了一双五年级学生穿的大船。
以后我不再参加节日演出,可我还是盼着六一儿童节,我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学校给三好学生发奖状还发奖品。
邻居的一个姐姐曾经给我讲过大城市里的孩子怎样过六一儿童节,他们能买起白衬衣蓝裙子白网鞋黑丝袜,他们能吃起五分钱的雪糕,他们还会在这天让大人带着去一个叫公园的地方划船。我问,什么是公园呀?
三十年后我住在城里,在成人的夜里,我常常想起六一这个孩子,想起那些清贫而快乐的日子。想念六一!
我不知六一会来看我。那天我打开门,看见他躲在背着腰鼓的女儿身后,现在他是女儿的朋友。他已经认不出我这个当年的小伙伴。女儿带他到她的房间玩耍,隔着门我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笑声,多么熟悉的一切呀!
我突然想悄悄地哭一场。
六一等女儿睡熟后,到我的梦里找我,我一会儿是三十年前的小孩子,一会儿是现在的女儿,我牵着六一的手在煤乡的小路跑呀跑呀,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女儿。早上六一趴在女儿的腰鼓上睡着了,我没有惊醒他,昨晚他太累了。我微笑着送女儿送六一出门时,我摸着腰鼓圆圆的肚子,多少的光阴从我的手边滑落。
六一,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让我的女儿牵着你的手过节吧,她中有我,我中有她。
六一,生日快乐!
碎念
垒冬天放煤的炭仓,老师让学生从家里搬砖头。每个人四块。家里没有多余的砖,我绕到院子的后墙,偷偷地和几个同学扒自家的院墙。四块砖三里地,累得舌头吐出来,和夏天的狗一样。放暑假时,拆了炭仓,一人四块砖再搬回家。我耍了个小聪明,把砖寄放在路边的一个大管子里。等老师秋天要时,去取,早没了。
给学校送煤的车多是驴车。驴瘦小,眼眉低着,不看人。矿上长大的孩子,家里没养过大牲口,老听大人们骂谁是灰毛驴,谁谁驴脾气大,却没见过真正的驴。现在看见驴,都想摸摸。拉驴人喊一声,踢你!同学们退后些,驴在众目睽睽下拉了一地屎。用木栅栏拦起的马槽,后面的那块挡板是活动的,一抽板,炭泄下来,黑黑的一道烟。拉炭人操起大板锹,把车上的炭卸干净,拉起驴“得儿得儿地”叫着走远了。驴走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驴一定是饿了。我有一个同学总是吃红薯干零食,他爸就是拉炭人,红薯干是驴的精料。那时驴车归公家副业厂,拉炭人也是喂驴人。
搬煤也是一个有趣的课外活动,很热闹。一人手里拿两块炭,像举着两地雷,跑进班咚咚地投进垒好的炭仓。大块的炭,学生两手搂在怀里,抱西瓜一样。脸早就花了,抬脸一笑,花狗般的可爱。男生们还互相追着擦黑脸蛋,用指头肚抹着煤面画猫胡子,画眼镜,嘻嘻地笑,谁也不恼。就连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老师这时也会笑几声,
炭里混有一种叫炭精的黑石头,不掉煤面子,越擦越亮,光滑得像涂了一层釉子。黑石头是孩子的宝贵,如果哪个女生收到了男生送的炭精,那他们马上就被传成搞对象了。
冷冬寒天的谁也不想生炉子,老师把学生分成几个值日小组,再选一个值日组长。卫生不好,炉子不旺,直接骂组长就行。开始炉子轮着生,一个组员一天,组长怕挨骂,帮组员生,慢慢就有了组长生炉子的规矩。同学们说,谁让你是班干部呢。当干部就得多干活。
冬天早晨六点是最长的一段黑天。我常常不得不在这段黑天出门,胳肘窝里夹着一小捆柴,气喘吁吁地跑。我是值日组长,脖子上挂着班里的钥匙,所以必须第一个赶到班里生炉子。路上陪自己的只有装在文具盒里笔的哗啦哗啦地响,我用劲地摇晃书包,让那些声音更响一些。每一个黑暗的路口,我以为都藏着一个鬼,那些鬼长着可怕的脸,还长着一尺长的指甲。
学校门口有个卖锅盔的老人,反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只有远远地看到老人,我才长长地出一口气。老人放锅盔的箱子包在棉包里,箱子上搭一条小棉垫,有人要买时,把垫子揭开一角,快速地取出,用一块牛皮纸托住锅盔的下面。饼的焦香味夹杂着甜甜的糖味丝丝散开。老人的锅盔好吃,糖大,咬一口热呼呼的红糖汁顺着指头缝流。
到了班门口,我踮着脚尖,尽量伸长脖子,把钥匙绳拉直探进锁眼。我不敢看黑呼呼的玻璃窗,我怕窗户上忽然浮出一张鬼脸。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把钥匙绳取下来开门,大约是太紧张了。还有我想着逃跑,如果班里突然窜出个什么活物,我能带着钥匙赶快跑掉。
掏干净隔夜的炉灰,点引火的桦树皮,放柴放炭。有一段时间,班里的男生总是讲鬼的故事,他们把鬼的样子说得生动逼真,可无论怎么害怕,我总能点起班里的火炉子,然后提着水桶,沿着走廊均匀地洒水。火炉边,同学们把干粮放在炉盖上烤得滋滋地响。也有人从家里拿山药出来,埋在热灰里,一下课,扒出来,也不剥皮,拍干净灰,你一口我一口抢着吃,烧山药又面又烫,噎得直翻白眼。有同学说,要是有根腌萝卜就更美了。
如果老师不在,炉子就成了太上老君的化丹炉。放废玻璃渣,墨水瓶在火里炼,不一会儿化成红红的水,玻璃水从炉盘缝里漏下来,马上凝成各种形状的玻璃疙瘩。我曾想炼一个不倒翁,拿回家玩,但一直没有成功。
冬天常玩一个游戏。游戏有个不雅的名字,叫挤屁。炉子生在大教室的中央,只有中间几排的学生能烤上火,其余只能挨冻。一下课,特别是做完课间操,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把火炉全面包围起来。剩下的怎么办呢?我们有特殊的取暖方式。叫上几个相好的同学,集合在教室的后墙根,站成一排。然后,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互相地挤。边挤边大声地喊,挤旮旯来!酸毛杏来!这个人挤人的游戏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越来越声势浩大,最后几乎是一个班的同学在挤。挤!挤!!挤!!!拼命地挤!挤出一身大汗,挤出几声羞涩的屁音。
班上转来一个叫朱文武的插班生,外地人,说话侉里侉气的。他的脸是标准的南方人面相,清瘦,眼窝子深深地陷进去,眼珠子水水的。他爱干净,皮肤粉白。这成为其他学生看他不顺眼的理由。大约人从小就有恶的一面,欺生。虽然他的普通话比我们的大同话好听,但因为是他一个人讲,就受到了班里其它同学的戏弄。没有人和他一起值日,没有人和他玩,甚至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那时我是小组长,我忘拿了红笔,他主动把红油笔借给我判作业。我能看到他眼里讨好巴结的神情。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想和我说句话,但我转过身借用另一个组员的红水笔判他的作业,打上漂亮的对勾,再装模作样地写个“好”。
朱唱的歌好听,在班里唱,也在学校的广播里唱,唱一剪梅。真情像梅花开遍,冷冷冰雪不能淹没。想起这个小男生,是因为那首歌,有三十年没见了吧。他还记得那个冬天吗?
春是我的发小,梳着弯弯的牛角辫,爱哭的一个小女生。春一直被我嘲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有一回,老师让学生从家里拿生火柴,春哭哭啼啼地走进教室,当老师问谁欺负她时,她说是冻得。男生立刻嘎嘎地怪笑。后来我和春成了好朋友,我每天早上都去叫她上学,两个小人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不怕冷也不怕鬼。我和春有一个秘密,每次考完试,我们悄悄跑到一个小山沟学着奶奶上香时的样子,两手合十,祈祷一个好成绩。
春和我落榜后,进入同一个补习班。因为户口,春受到老师不公平的待遇,势利的老师认为春的中考成绩不能归在矿区,处处为难春,隔几天就问春什么时候转学走。我惊讶春的坚强,我没有看到过她哭,她总是默默忍受那些不公平。擦黑板,生炉子,坐最偏僻的角落,无缘无故地挨骂。
春大学毕业后也成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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