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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流年似雾》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流年似雾
  ——献给尘世外的弟弟
  
  
  生命若是一册薄薄的书,你就是我书中的刀笔吏,一经翻启,便有你沾着伤痛的墨水铭下的记忆在里面……
  ——题记
  
  
  我迄今仍记得那个冷得出奇的冬夜。
  屋是新砌的,两张床两张桌,清冷的墙光光的,空旷得可惧。“呜——”怪异的呜咽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接着是屋顶奇怪的拍打声,像一支无形的掌在暴戾地拍击湿黑的瓦片。紧接着,是清晰可闻的裂帛声,仿佛一张阴郁的天幕被谁一刀一刀地割裂。一声声裂开在十七岁的我与十二岁妹妹耳中。
  “姐,我怕,好怕呀。”妹微颤着声说,怕声音大了那掌向她顶上击来。我们蒙着被子屏着声息,头皮发麻。呜咽声,敲击声,断裂声仍滴水不漏地从被缝里灌进。那是怎样一个毛骨悚然的长夜。
  第二天,你来了,仍是冷冷灰灰的天。
  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赶,越过村庄,田野。冷风吹乱头发,凌乱灰暗罩在眼前,不详的预感罩住我一头一脸——不,不会吧。我把车子骑得疯快,越过长街短弄,骑到村口那座桥头。前面,是我族中的奶奶,佝着身子匆匆地走,臂弯里夹着一匹黑布。
  “奶奶,你拿着黑布干什么?”我还这样问。
  她回过头来看我,不知所措,突地眼中迸出浑浊的泪,“你弟弟——他走了。”
  冷风灌进我薄薄的衣衫,冷得浸透我一身。真的走了!真的!有那么一刻,我的头脑僵僵呆呆的,心嗡嗡地响着坠进无边的空洞,感觉不出悲哀的滋味。
  夜色中的村庄,在眼中一段一段地模糊、冷却。我的村庄整个迷失在冷雾里。
  猛然间,我把脚一跺,号啕大哭着跑向家。是怎样到家门口的,我忘了,反正是把车子随使一扔,喊着你的名字跑上楼。
  你静静地躺在母亲的床上,面目白生生,长睫在嫩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灰白灰白,黑发软软地伏在母亲的枕头上,仍是安睡中的小男孩啊。我跪在脱漆的宁式踏床上,像中箭的小兽一样窜着嘶喊着,泪水落在你冰凉的手上。旁边妹的肩一抖一抖:“阿哥,阿哥。”
  原来,昨夜是你千里之外的精魂随着风声虫语,飘飘荡荡溯回家园,一声一声啜泣着叩响屋椽与柴扉呵,而我们把门关得紧紧,不给你留一丝空隙。
  我本该为冷夜独行的你呵暖了被窝,哭拥你的魂兮归来。
  我却把家门关得紧紧的。
  他们把你用门板抬到堂前,你面上覆着白布,脚底燃着油灯,给死者履行无一例外的格式,而今竟应验到你身上,十五岁栩栩如生的你身上。
  父母是苍老了十年,步子跄踉,眼无神,也有愧,——上海来回一星期,带走的是精灵活泼的男孩儿,回来,竟是用棉毯包裹着无声无息的冰凉身体!
  你是死在手术台上的。
  骨髓穿刺,你哀求护士:“阿姨,给我打得轻点。”
  打点滴时,你憋红着脸对父亲说:“爸,我难受。”
  没有医护人员肯过来为你解纾苦痛,父亲忍无可忍拔掉给你输得太急的输液管。
  你是多么多么珍爱疼惜着自己多桀的生命,你焉知以你弹指欲碎的生命瓷胎,是无法与命运弄斧耍戗的。手术台上死生挣扎的刹那间,我不知你是怎样怎样心不甘情不愿。
  但,你终究还是去了,你啜泣着、抗拒着、回顾着,被大化之手牵向高高的望乡台,泪眼朦胧中,依稀能望见亲爱的父母撕肝裂胆的悲哭……
  你是被父母偷偷运回家乡的。在旅馆里,在汽车里,父母把你紧紧裹在棉毯里。揣着死去的孩子,父母的心悲凉到了极点。让你入土为安,让故土亲炙你的身体,是父母心底最后的企求。
  于是,在那个冷夜,你不灭的灵魂遣了风声,叩问家园的屋椽与柴扉……
  我把你的课本,与我争夺过的小人书,你爱吃的东西放在你的枕边。可他们说,棺中不能带字,太重了,载不动。我却想:是你十五年的生命太轻了,轻得早早远飏,加上这份重量,来生,你或许会活得厚重些,不好吗?当年仓颉造字,鬼哭神动,这字,是神鬼的符号。
  带上它,你好好上路。
  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为你守灵。恍恍惚惚,魂半离梦半牵间,你走到我面前,脸白白的,眼红红的,似与人吵过架。
  “阿姐——”你叫我一声。
  我惊起:“弟弟在哭。”
  原来,是要合棺了,母亲在哭。延续了十五年的脐脉要生生割断,母亲怎能不肝肠寸断!棺板徐徐合拢,他们要将你与我们永绝隔世。
  我的祖母攀着棺沿,失明的双眼俯看你,哭你。
  你的眼角,你的眼角竟然滚下一滴泪!
  我那古稀之年的祖母在哭。如同我乡的垂暮之年者,她也早早为自己备下寿材。在木匠为她有节奏地敲打寿材时,她喜悦中夹杂着哀伤,她想到的也许是百年后自己孤寂地躺在棺木中,哪个子孙为她哭泣得更真心真肺些。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寿材,竟然会预备给自己最心爱的孙儿用!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老祖宗忠告我们没有下雨的时候,就要把门窗捆绑牢固。在我乡,则把“三岁割棺材,到老用得着”解释为未雨绸缪。这绸缪之索,不是捆绑在门窗牖户上,而是勒在心头,以防热泪奔蹿,决堤,溃坝。
  从上海到家乡,这一滴久久不肯落的噙泪!终于,落下了,安心了。
  屋外白得像灵帏一样的,是那年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长你两岁,我却没有姐姐的胸怀,常常与你呕气,不顾及你病弱的身体。
  我刚买来新自行车,你快乐得像只小鹿,求我:“姐,给我骑骑嘛。”我却对你爱理不理。你卖力地擦车,换来骑上几圈的报酬;你腼着脸要骑车玩,我却拒绝了(那时的我,心怎会这样冷硬?!);吵架后,你外出一圈,回来一蹦一跳,“阿姐,我借了本书,你要看吗?”我才装得漫不经心地接过书。总是你提得起放得下。
  有回你把我借来的书转借给人家,催问几次,你都搪塞了事。有天大清早起来,记起此事,我无名火起:“书到底拿来没有?”
  你沉默片刻,反抗:“大清早问这些?”
  “不催你什么时候才拿来?”哪管你眼中有泪。
  那时,你的病已很重了,连呼吸都很艰难,身为姐姐的我,竟然还只管着“书”。
  “以后再不借书给你看了!”我忿怒地赌咒发誓。这话过后的半月,我扳着棺木一再一再哭喊:“我马上买书给你看,我马上买书给你看。”此时,就是把全世界的书搬到你面前,你也不能掀动一页。
  那回姑姑看着脸色蜡黄的你,噙泪凄然对我说:“他身体不好,你不要再和他耍小孩脾气,不要让他气了。”
  你泪眼盈盈,而我,落下了羞愧的泪。
  生命若是一册薄薄的书,你就是我书中的刀笔吏,一经翻启,便有你沾着伤痛的墨水铭下的记忆在里面。
  那年,给你写了三十周年祭文,还没开篇,泪水就溢我一脸。
  亲爱的弟弟:离开人世已经十五年了,你是否孤单寂寞?
  去的时候,你才十五岁,面目白生生俊秀得不应似人间赤子。若是生命能够辗转轮回,你再世为人,想必仍是十五岁少年吧。
  一生一死,你仍是埋在我心底里最易折的心弦,经不得触动,一触,便是久久的心悸。阴历九月十六,民间传说是财神菩萨生日,你恰好生在这个富贵吉祥的日子里,却,不富不贵,也从来没有吉祥过。
  才七个月半,你就匆匆忙忙地从母体里挣出,以童子嬉游人间逗留人间的姿势,诞在这个不该属于你的日子里,——你错了,错了一生,便错了一世。
  来的时候,你没有好好打理行装,比如,揣一颗健全的心脏,便急匆匆地跑到两岁的我身边,成全了你我姐弟的名份,——说到底,你没有成全下去,就像儿时你与我玩了一半游戏,中途闹别扭,撅嘴离去。
  让你我空空挂着姐弟的因缘,睽违人天——十五年!……
  
  起雾了,冬至的雾好冷。我的村庄整个迷失在冬至的冷雾里。
  坟茔在前,墓穴在后。我的弟弟静静安睡于此,隔着一排陌生的苍灰的墓碑,我的曾祖父母在他身后慈爱地翼护着。
  纵然,他早已化作一小堆白骨,我依然偏执地认定他在静静安睡。
  从十七岁那年白得像灵帏一样的雪夜开始,身为长女的我试着一点点磨灭自己对父母的那些青春叛逆与不羁,学着把孝敬、顺从慢慢地敷在父母渗血的伤口上。看三毛的书,一遍遍泪出,“父母的恩情即使不想回报,也不应再一次次地去伤害他们。”“守身即孝亲。”
  长大了,成家立业,守住身家性命,身是自己一个人,家是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把日子过得勤勤勉勉,衣可暖,食可腹,住可居,情可趣,书可读,字可写,人生其实是如此的悠长有味啊。
  可人亡,却有如阴雨天风湿病人的骨痛那样干,无可潜逃、历久弥新地隐痛在骨髓深处。阴雨起时,怆痛也起。
  前禾山的轰炸声,莫非真的炸醒了山间长眠不醒的亡灵?终有一天,那座千万年前的岛屿,将夷为不复起伏的平地。
  “冬至前后三天是最好的日子,我请人算过了。”母亲虔诚地说。
  乡间习俗,冬至前后三天须为去世的亲人“瞵坟”,即扫墓的一种形式,烧点纸钱,供点果蔬,坟上壅点土,算是给去世亲人盖上暖衣软被了。人依然愿把不在人世的视作有血有肉、知冷知热的鲜活生灵。
  “好好,你们看着办吧,钱我会出的。”我急急说,惟恐母亲不好意思出口,眼已瞬间发潮。
  倘若弟弟活着,寒冬腊月风雪茫茫,我会围炉而坐身披裘衣而看他四肢冰凉衣衫飘零吗?我并不迷信,但恐怕也不是彻底坚定的无神论者。身心百创如受炼狱之苦时,我也梦想无忧的天堂。
  此地,孤魂是不存在的,野鬼更无必逃遁。每只魂,都有一穴安全妥善的“家”。
  天重如铅,风冷如刀。为什么“死”总是与“冷”形影相随,须臾不离?为什么“死”的季节从来不会是“温暖”的?
  父亲、叔父在那里忙碌。雇了个专营“捡骨”的人,去前禾山那半坡坟头捡骨。母亲在弟弟的“新家”前忙着供果蔬,插蜡烛。
  “等会你弟弟来了,你要走开。”母亲对我说。
  我怔住,“为什么?”
  “算命的说过,你的属相和你弟弟是冲的。”
  我哑然无声。
  那,就走开吧。
  远远的,那捡骨的人来了。骑着三轮车,慢慢地过来。小车厢里,摆着三只本色的小木箱,下边放两个,上边放一个,很稳妥的摆法。猛一瞧,还以为是三件神秘的礼品。他一路骑来,可曾想到,小木箱里那一小堆比天空更铅灰更阴郁的碎屑,曾有过怎样明媚的笑颜与开朗的絮叨?!是与我有着亲爱的血缘关系的三个人?!
  而今,骨是骨,灰是灰。
  我赶紧走开,顺带揩去眼角的潮湿。
  猛抬头,前方,是一排排清寂冷清的累累坟茔!我漫步过去,细看端详。坟碑上拓刻有死者的名讳、死辰,有风华之年者,更多的是寿终正寝之老者。
  生命在此永久驻留,安营扎寨。
  生向左走,死向右行。
  一块灰白色的石碑,划开了界限分明的生命分水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的《江城子》,九百年来赚走了多少令人断肠的泪千行。
  母亲唤我可以过去看看了,弟弟和曾祖父母的骨灰箱已安然入墓。我与弟弟,毋须生死忌讳。母亲点燃香烛,冷风中,香烛冒着些微烟火。
  “搬新家了,你们好好住着吧。太太,你们在屋后好好照应孙孙喔。”母亲对着空虚无物而无所不在的曾祖父母喃喃祈告。
  那个捡骨的人还在。母亲给了他应得的报酬,还有一条毛巾,几个馒头。是乡间礼数。他拿着东西,慢慢骑车走了。冷风中,他头发蓬乱,背影微佝。这一生,他要捡起多少不知面貌的冰冷骨骸?那些尚未成为骨骸前的鲜活生命,何曾知晓,会有一天,一双陌生不知名的手,会捡起他们不复坚韧的肋骨与不复思考的头颅?而当他也泯灭于世,又有哪双手,会捡起他的残骸?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人生的无可奈何,是不是就是这样一次次的辗转轮回?
  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了,“弟弟的样子,怎么样?”
  “一点点骨头罢了,小小的一堆。”叔父代替父亲告诉我。
  我的喉头哽了哽。早应看穿,人身咽息之终,必是沦为髑髅之始。
  香烛在冷风中冒稀薄微弱的烟柱,似断还续。相思,不绝如缕。星点的焰光,夜色里磷火也似。
  一切事毕。管理公墓的是六十多岁的老者,过来,帮我们收拾杯盏碗碟。这名掌管“不自觉”者的人,月薪两百,白日来,晚间走。有谁会荒诞无稽到偷走一座坟茔?千年后,也勉为其难为马王堆。
  寂寂的晨昏,或烟雨蒙蒙,雪雾茫茫,他闲来无事,一杯茶,一支烟,坐定屋檐下,与几百只游魂闲话阎闾长短,熟稔如兄如友。想来,他该是最耐得住生死验算的人了。他年往生之日,偏居公墓一隅,该如何欢喜地与阴界执手相看,把杯言欢,重叙鬼伦?
  是走的时候了。生向左,我们别无选择。向左。
  行经几处豪华墓穴。大理石为碑,汉白玉作栏,花岗岩铺地,墓穴之上以精巧亭盖翼护。父亲告诉我,这样的豪华墓穴,大约需两三万元。当然,死的是有钱人。活是活不起了,死倒还死得起。莫非,在那冥冥不知处,亦有着引车卖浆与帝王将相之分?贩夫走卒与侯门豪爵之别?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再怎样喧嚣显赫,终究还是一抷黄土。西风残照处,除了咸阳古道,亦有汉家陵阙。一堆荒坟与一座豪茔之间的度量衡究竟是什么?一样的是髑髅,不一样的,只是,生者有感,亡者无觉。
  该履行的已履行了,仁已至,义亦尽。
  彼岸,乔迁妥当,但凡不是天惊地动的大事,他们可静静安眠了。
  此地,除了死亡是不必急着去做的事,日子仍可望得见结实的未来。好好过下去,一切从长计议,细水长流。
  往事并不如烟,昔日也未付诸红尘。记忆箱箧中典藏的,除了不泯的音容笑貌,确也没有什么能验证往事或往人存在过的痕迹。
  一向爱极了弘一法师往生时的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廊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必当是世间最无欲无求、清淡如水的终极况味了。
  
  十围海塘以南,一前一后对峙的两座禾山以北。
  千万年前海水冲积而成的平原一隅,淤积出我小小的村庄。冬至的暮霭夜雾渐次聚拢过来,愈积愈厚,愈积愈浓。我的小村庄整个迷失在冷雾里。
  禅宗有偈:大死大活,枯木开花,冷灰爆豆,普化一声雷。
  想来,生与死,也并非是水火不容,对峙抗恒的。二十四节气轮回,七十二气候辗转。草木荣枯,如人一世。
  出淤的莲花,仍可超度出圣洁的白。涅磐的凤凰,犹能浴火而振翼重生。一片树叶轻轻落下。一只蜜蜂嗡嗡飞起。自然之间的衔结,是如此的静美安然,天衣无缝。
  乡间谚语:春雾风,夏雾雨,秋雾霜,冬雾雪。千百年气候征兆,培植出对天地无与伦比的信赖与托付。人这一生,自天地混沌初酿发端,莫不栉风沐雨浴霜澡雪而成。想来,是骨骼里宿命呼唤使然吧,该当炎凉,必当炎凉。
  不然,人何以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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