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正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驱车从市里到县城的家过一宿，收拾妥善，着大大小小的包，带着妻子女儿回乡下老家，已是除夕下午三点。好久没回家了，我牵挂着屋子溪畔的那株梅子树花期依旧否？每逢过年，那一树白花笑盈盈的，打树下路过，便闻到亲密的花香，浓厚的年味沉浸在那儿。这春来得早，已花落坐果了，细小的果子，青青的叶片在萌动，这树好像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家，开始了新的生命。父亲拿出了许多水果，有桔柑、苹果、鸭梨、芭蕉，还有桃子、杏、李等各色果脯，吃着吃着，就想起六岁那年除夕，第一次见到桔柑，比鸡蛋还小些，父亲年前从尤溪坂面溯流而上带回来，我与弟弟俩各一个，实在是舍不得吃，藏在口袋里数天，直到像软柿子那般才剥了吃，分与父母亲一起吃，那样一枚果子可是稀罕珍品。想着回到这乡下老家，将工作的事儿淡忘，放弃一切念想，坐看阳光花朵、流云草木，这年的村庄，却也不见几个人影，可是安静无比，没有纷繁热闹劲儿。我儿时的伙伴，或在城里安家，或在工厂里值班，或者父母已逝又身在异乡不再回家过年了。记忆儿时玩伴阿奎家几个兄弟，这除夕里，到其家附近的水井边上冲冷水澡，头顶着满树梅花，他的母亲与一些妇女们围在水边洗豆腐盒，孩子们的叫喊声成天嘹天；如今那口井已被荒弃，那儿的年只剩下一株腊梅依旧。虽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却也认不到邻居家已是成年的孩子，他们也少在家，打小学就寄宿读书，数年不见，成长变化，哪能认得？这些孩子染着发，着时尚打扮，像个明星，也着实不敢认。看看他们，想来自己已是中年，这人事岁月如流水般催人老去。
（二）
大弟弟在县里经营一个小商铺，生意可是红火，却利润薄，每每回家过年，都拉后腿。母亲说，若是那样忙，忙得没空过年，那忙又有何用？倒不如回来种地，少吃点好，也犯不着饿着。年年母亲都在催着早点回家过年，年年如此，别人已是万家灯火，其乐融融，而我们还在等。等到天渐渐暗下来时，听见四面八方群山沟壑间的鞭炮与烟花，将村庄的上空点缀得绚丽无比。这种美无言地、暗生着，浸透着生命的最初里对这一方土地生生不息的情怀。儿时过年，是在酝酿着，一日日临近，一日日加浓。盼着过年，我们可是心急开怀，忘了疲累，天天上山劈柴，将柴火砍成一截截，整整齐齐码在院子里，备好年后半个月的柴火。每每腊月里，有爆米花的，挑着担儿喊着，孩子们追着去，爆一袋米花准备过年。晒鞭炮、纳鞋底、量身裁衣、绑扫把除尘、备猪肉，讨债还债，那些应当做的事儿滴水不漏、有条不紊。在福州工作的小弟说在城里过年甚是没趣，而如今乡下的年大抵如此，只因父母而回家过年，哪天父母不在，便不回家过年了。
（三）
前些年，因看春晚，大年初一迟迟起床，这样的日子父母不好叫醒我们。今年起了个早，告诉自己得勤勉，或许是年龄在增长，省了睡眠。在省城工作的堂弟过来串门，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这赶着过年，倒忘记了给孩子压岁钱，给补了个红包。一年里难得与党弟见上一面，匆匆聊了些，我亦不到他家去，把时间留给他们家人私语，他们父子也难得一聚。大年初五，他们将赶回省城上班，而这几天，还得跑亲戚、会会同学，也很紧凑。我大伯是守旧之人，这大年初一是不允许串门的，最多到呈着列祖列宗的祠堂老屋里上上香磕磕头，得等到大年初二过后，捡个吉日，方能出门会友走亲戚的。儿时，大年初一，整个村庄热热闹闹的，孩子们聚到学校、村部，或者他处公共场地里，放鞭炮玩游戏，或者听大人们讲故事，阿炼公最能讲，汉书三国水浒封神榜无所不会。去年底，我去探望生病在床的他，他已不能言语，瘦得像一只小鸟依在床铺上，他所知道的许许多多的故事随之消失了。今年大年初一没有了他，这些年来人们也不再听他讲故事了。村庄冷寂，依然没看见有多少人在道路上行走，他们或许在家里看电视喝茶、与父母叙旧，或许聚到几家店铺里嬉戏玩牌下赌，或者一伙同学朋友斗酒言欢了。
（四）
说是我们家房屋座向难得今年逢上大利，这祖上遗留下来的一块地，原是五个兄弟共有，到祖父这一代，就传嗣老大、老二两家了。我们商量着如何一分为二，各自重新翻建新房，这里头有许多细节要处理，涉及土地财产种种利益。我说，前辈们合资建房给我们留下了团结友让的好榜样，值得学习发扬。我们商谈得快乐，达成了共识。我与父亲说，建个小四合院吧，以木结构为主，庭院里种些树，茶花、海棠、丁香一类，若许可，也雕些窗花什么的，外头得有个池塘，边上插上垂柳。父亲说，在南方，柳树只能种在野外溪畔随它生长，不宜种屋旁守着；那银杏、红豆杉，也只能种房屋后边，右边也不宜种。先前，有这么多讲究，我却不大明白，亦随父亲的意愿。年轻人回家过年，多是聚会喝酒的，聊过去一年里的成就，他们挣四面八方的钱，不少开了轿车回来，挣到了钱实实在在显摆出来。我与多年前的一位学生说，你富有了，要懂的支配和使用金钱，否则将害了你。相比之下，这领体制内薪水过日子的，亦显寒酸了，我设想兄弟们如何捏紧日子把房屋修建起来，翻修房屋，想着让已步入花甲之年的父母享点福，远一点，也是为自己退休后回老家过上清静的日子，耕田读书，重温年少时光，完成叶落根归的宿愿。而眼下，担心的是在厅堂屋檐下垒窝的一双燕子，我们如何帮它们寻找新的一处下落，这对家燕已在我们家数年，春来秋往，是老朋友了。当然我们会往后推算选择吉日翻建，直到它们的孩子出生，能够自如飞行；但愿明年春早，他们还来，一如既往地住进我们的新家。
（五）
母亲四岁时外公去世、外婆也过世十多年了，舅舅那一头走动的任务父亲就交给了我，小弟弟初五回到福州，大弟弟初三就回到县城开业经营。舅舅前年车祸过世，舅母准备了丰富午餐，她想着舅舅，少了言语。他们是“人换人”的，我的姨姨嫁给了舅母的哥哥，他们的房屋间隔着一个山坡。姨姨的家在大山岭上，去年娶了个越南小媳妇，年过了才十七，小我表弟十多岁，算是了却了姨姨的一大心愿。姨丈说，娶这媳妇花十来万，只能一辈子住这山上了，无力到山下建房子。这砂石山地可是种地瓜、芥菜的好土壤，大又甜。姨丈年前还在山里活捉了只山麂，就等着尊贵的客人来。我笑他，这山高的，我真的懒得来，可是年年正月还得来。就这样的山里，姨丈用他辛勤双手劳作积累了一、二十万元。小媳妇在楼上没下来，说是走了一趟亲戚晕车，病蔫蔫的。表弟不懂得用心疼她，倒是姨姨把她当女儿贴心照顾着。临走时，姨姨让她下来送客，真的，小姑娘还未成年呢，却成为别人的新娘了。她娇羞地倚在木柱上，点点头，表示听得一点中国话。怪可怜的孩子，我让表弟好生对待她，那可是你的妻子。小新娘看着我们，寄托着希望的光芒。姨丈说，可是孩子不懂事，给她父母打电话，一个月下来花费一千多块电话费，说了她，后来有了节制。念想远方的父母，也难怪她了。我对她说，其实不远，比这儿到北京近多了。她又点了点头。小新娘长得挺可爱，妻子说，表弟可是配不上她的。
（六）
大年初七凌晨起床，搭车到二百多里外的三明上班，开始紧张的工作。都说，无利不起早，就有人来上访，说若是大年初一有人在上班，他便来反映问题的，说你们过好年，他被人欺负着，可是无心过年。旧时，正月未过，是不讨债的。儿时，除夕祭祖，也给牲畜压岁钱，将锡纸压在猪圈、鸡圈、兔圈上；正月初七是人的生日、初八五谷生日、初九天生日、初十地生日，都给他们上香、祭酒的，而土地生日未过，不许动土浇粪，从小，我们就知道怎样去尊重它们。正月里，也搭起戏台，从德化请戏班子演出几个昼夜，夜里在戏台右前方支起一个大铁锅，点燃松明灯火，戏台上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看的演的尽与戏里的故事同喜悲欢，动情处伤心落泪，陈世美、窦娥、五女拜寿的故事就来自那个小小的戏台。周末恰逢正月十四、元宵，带妻子女儿回到乡下老家，女儿抱着电视看甄寰传，于是带着她到山里走走，村庄空落，山野却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地里忙活，开荒、育苗、砍柴火，他们都是中老年人。我告诉女儿，这每一座山爸爸都爬过，女儿说来这里干什么？砍柴火，山上有许多野果，野枣、枇杷、柿子、杨梅、山梨子、野龙眼、葡萄，可是有趣。这溪里还有许多鱼，因水质干净，鱼食树上掉落下来的叶子、果实，因而鱼是苦的，我们不去捉，只是在水里追赶着它们逗乐。女儿说这点水哪能有鱼？我说，爸爸小时，这儿水流大，可以游泳。女儿却不相信。明天就是元宵了，村庄还是没有热闹起来，不见家家扎灯笼、糊纸龙的景象。
（七）
云遮中秋月，雨打元宵灯。去年中秋月朗星稀，今天元宵，太阳早早升起，晴暖若初夏。陆陆续续地，一些摩托回来了，村庄开始忙碌。天还未暗下来，已是万家灯火，无人居住的老屋亦有人去上灯，环抱着的群山像一片海，皓月当空，那些花，桃花、李花、油菜花，那升腾的灯花、烟花，像海上花，村庄是盛装的新娘，是王国。龙在灯海里游走，人们光着臂膀，大汗淋漓；妇女、老人、小孩打着手电、提着灯笼，在山腰、在田野里、在道路上。一千年前，我们从河南温县来到闽地，八百多年前祖先颜润迁徙到这个叫岩坑的村庄。我们亦曾经生活在长安城里，亦出入皇宫，左右礼部。那些中原的血脉在我们身上延续着，先前，我们精耕细作着这灯的节日，扎龙灯，浇制龙烛，在龙的身上画桃李梅等图案，糊纸虾、纸蟹，纸蝴蝶，写上龙游大海、欢庆元宵、一年光彩、四季发财、吉祥如意、福禄双全等等。我们亦不知自己身是客，八百年前，原住在这儿的陈家、马家，今宵他们酒醒何处？近百年里，我们又有人迁徙到了永安、沙县、建宁一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切尽是那样的遥远，灯火未阑珊，而我又将连夜回到县城，然后再到另一个城市飘泊般工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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