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颂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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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读《诗经》,《诗经》里有“风雅颂”,因为读鲁迅先生的文字读得多了,渐渐地失去了颂的功能。春节前去探望大学时期的老教授,说到了“颂”,老师批评我说,不能仅仅有“风”,还必须有“颂”,一个没有“颂”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和老师的聊天是不经意的,但是给我的震撼却是实在的,简直可以用醍醐灌顶来形容。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丛台公园,公园北门有一小片竹林,虽然在北方长得不太好,但依然给人以极清爽的感觉。正是春节期间,北方的其它树木大部分凋谢了,而竹子依然郁郁,竹子具有和松柏一样的耐寒品性。我想,大部分有品德的人应该喜欢竹子的,号称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以画竹子成名,他的行为也怪怪的,如果他也是一棵竹子的话,大约可以列入怪竹的行列,就是这个怪老头,曾为他自己画的竹子题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因为水土天气的原因,中国北方少竹,我难于对竹子有直接的切肤体验,但对竹子刚直不阿的形象是晓得的。刚直不阿的品性不仅竹子有,其它植物也有,关键在于发现,没有发现,就不会进步。春秋战国时期的三闾大夫屈原曾经写过——《橘颂》,是写橘树的,橘树却也包涵着刚直不阿的竹子一样的品性。“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为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独立特行永不改变,遵照生活的理想而坚定不移,心胸开阔无所私欲,远离世俗决不随波逐流。屈原颂扬的橘树的优秀品质,其实竹子都有了。面对刚直,不同的人有不同人的表达,鲁迅先生是爱国者,他认为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这四种人都具有竹子的品质。仔细梳理一下,四条标准中后三条就很不招人喜欢,因为不被人喜欢,这些人就成了少数人。扪心自问,是做大多数好,还是做少数人好呢?当然大多数安全,安全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没有了安全感,幸福就无从谈起。做多数人比较简单,随风逐流就行了,而做少数人就比较费劲,其中最费劲的恐怕是保持独立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思想家一般比较古怪,比如鲁迅就是一个怪怪的老头。长大了,慢慢体会到,一个人有思想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如活了一天算一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多省心。上大学了,才知道有思想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有思想,有思想,还要替国家,替民族,替人类想事情,要去思索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可是人们习惯于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谁喜欢你搬弄合理不合理呢,累不累啊?
要奋斗就不能怕累。我们中国是一个讲究奋斗的国家,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不仅不能怕累,还要超级不怕累。大跃进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土造高炉前抬矿石,相信了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到,就和单位里最有力气的男人一起抬大筐,结果把肋骨压凸来三根,晚年的妈妈时常摸着三根凸出的肋骨说,都是奋斗弄出的。我们从小就笼统地颂扬过“仁人志士”,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起仁人志士呢?并不用说古代,我去翻阅中国的近代史,称得起仁人志士的并不少,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傻傻地为国家为民族思索事情,办事情,甚至“走火入魔”,竟然不怕丢官,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离婚......什么都不怕了,傻大胆。我顺着近代史读到了一个怪怪的老头,这个老头叫梁漱溟,凡是怪人,出身也怪,梁先生的父亲梁济就是怪怪的,人还没有老,就莫名其妙地自杀了。这个梁漱溟年轻时候也几次自杀未遂。民国年间许多事情不按常规出牌,就是这个梁漱溟仅仅是初中文凭,竟然被北京大学聘请为讲师,后来成了教授。本来在教授岗位上好好的,偏偏又辞去职务,去山东邹县搞乡村建设,也就是说,他绝不会满足于有改造乡村的想法,还要亲自去实践自己的想法。他是为什么而奋斗呢?他是为中国的富强而奋斗的。在这个老头的眼睛里,只有真理,没有权威,因此,他敢于和任何人进行抗争。我不知道这个戴瓜皮帽的怪老头的胆量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他的身世和明朝那个敢于犯上的海瑞有什么联系,仔细研究他的家谱,他的老家在广西桂林,而海瑞的老家在海南岛琼山县,虽然桂林和海南岛并不远,但是血统上没有直接的联系,有联系的只有大的血统——中国,都是中国人。中国的大多数人是等待救世主、大救星来挽救的人,少数人是晓得:要获得大多数人的幸福,还需要大多数人当明白人,不当糊涂人。海瑞当时面对的是明世宗的酒色朝政,这个皇帝只想寻长生不老药而万寿无疆,而对社稷民生无暇管理。皇帝也是人,但是谁敢给皇帝提意见啊?朝廷上下战战兢兢,有一个海南人站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海瑞。海瑞难道不知道力谏的结果吗?知道的,但是他无法做到看着别人做不正确的事情不搭理,那比死还难受,因此,他自备棺木,上奏一本《治安疏》,如愿以偿地锒铛入狱,但是世宗死后,海瑞获释,官复原职,最后活到了72岁,这在当时也是高寿了。海瑞1514年生,梁漱溟1893年生,晚生了279年,终年的结局都是圆满的,海瑞活了72年,梁漱溟活了95岁,真的是高寿呢。为何高寿?心底无私天地宽也。
还要说到竹子,为了写这篇竹颂,我专门分别拜谒了海瑞和梁漱溟的陵墓。我的朋友范廷伟是山东邹县人,他带着我瞻仰了梁先生的坟墓,墓地在离邹县不远的一个小山上,这个山叫黄山。山很幽静,在山腰中便见“梁漱溟先生之墓”的石碑静静地矗立在路边,墓的东西两侧,是沿山坡顺势修筑的石墙,墓地内有几棵粗壮的柏树,可是偏偏没有见到竹子,不禁扼腕惋惜。梁先生墓地周围十分静穆,台阶下右侧石碑上刻有哲学大师冯友兰所题的“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直言。”墓地就是墓地,这里并没有梁先生纪念馆,朋友介绍说,梁先生的纪念馆在邹县一中,梁先生在民国年间在邹县搞过教育救国,邹县的民众是难于忘记先生的。这年年底,我乘着春节放长假,辗转去了海南海口市西郊滨涯村海瑞的墓地。海瑞的墓地有随风摇曳的椰子树,有瘦高瘦高的海瑞墓碑,就是看不到青青的竹子。我拍了几张照片,心想,即使看不到墓地上的竹子,心里有竹子,就行了。生活在不同朝代的海瑞和梁漱溟,都是具有竹子品质的人,他们都只向真理低头,而不畏惧权势。海瑞还是做过官的,做过尚书丞、右佥都御史这样的高官,但是他当官和发财没有联系,死后财物只有俸银8两、旧袍数件,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一心为民的精神。心为民是不分年代的,如果我们的祖先没有一心为民的传统,现在也无法接到传递这样的接力棒。梁漱铭更是连官也不是,他死后会有什么遗产给后代呢?那就是一本一本的书稿,每一本书稿都不是研究升官发财的,也不是如何巴结上一级长官的“厚黑学”。海瑞陵园大门的青灰色石牌坊上横刻“粤东正气”四个红色大字,我想,海瑞的正气岂止是仅仅属于粤东的,他是属于整个民族的。我的心田是两大片竹子,一片竹子属于海瑞,一片竹子属于梁漱铭。竹子们节节拔高,刚直屹立,无论是夏天的雷雨,冬天的风霜都无法改变它们直立的姿势,这样的直立的姿势也影响了我们民族的性格,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海瑞和梁漱铭两片竹林不是生长在破败的山岩上,而是在丰腴的山坡上,广西的山和海南的山。广西的有都阳山——大明山——大瑶山——驾桥岭,到处都有竹林;海南的五指山、东山岭、南山也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竹林,当然,两地的竹林是我想象出来的,实地有没有,尚无考证过。我知道,海瑞是站着死的,死后清贫。他上奏皇帝《治安疏》后,被抓进监狱,但皇帝的儿子——另一个皇帝放他出来,这等于修正了他父亲的错误。海瑞活着的时候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清官,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时光到了1966年,一大帮造反派到海瑞墓园进行史无前例的大破“四旧”,扒土掘坟。可是海瑞墓里只有老清官的几绺头发、几颗牙齿、几根残骨和几枚铜钱。那几枚铜钱一碰就碎作了粉状。那些头发、牙齿、残骨被放到一个木头盒子里游街示众,最后被焚烧扬灰......我想,海瑞的骨气不仅仅存在他的骨质里,还存在他的精神里,虽然他残存的骨殖被人焚烧为灰烬,但他的骨气不散。历史对于历史来说,不总是进步的,总会出现惊人的倒退,黑的变成了白的,白的变成了黑的。可是又过了16年,白的恢复了白的,黑的恢复了黑的,一个民族修正自己的错误需要勇气,这个民族已经做到了,海瑞的墓地重新修好了,一心为民的精神再次唱响了。一心为民的人,不管他是哪个朝代,不管他属于哪个阶级,只要他这样做了,他就为民族的精神正生长贡献了力量,就永远应该实打实地得到敬仰。
北方少真竹,为了增加和竹子之间的感情,我委托住在南方的画家朋友为我画了几幅写生的竹子,虽然不事雕琢,但是竹子活灵活现,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不规则地连在一起。凡是成熟的竹子都是直立的,我还惊奇地发现,不仅竹子是直立的,竹叶也是基本上是直的,叶子的尖锐处,像是出鞘的宝剑。竹叶是一层一层挺拔在竹子的枝头的,攀援到高处才生竹叶。我观察竹子的形象,找不到一点委婉和婀娜。我的书房有两幅临摹下来的郑板桥画的竹子,以及郑板桥那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变糊涂更难——难得糊涂。郑板桥身世贫苦,父为廪生,四岁丧母,由继母抚养长大,当过十二年七品芝麻官,仕途不顺,辞官回家,一肩明月,两袖清风,惟携黄狗一条,兰花一盆。这个聪明过人的怪老头虽然为官位置不高,但是看透了官场的游戏规则,那便是——装糊涂。真理不是说出来才是真理,在肚子里不说出来也是真理,说出来了,就暴露出你聪明了,聪明人必定不会得到认可的。郑板桥是一个吝惜民众的好老头,他虽然深通人情世故,但是他对错误的事情不盲从,不合作。民国年间的梁漱铭先生也是因为太钟情于真理,顶撞人后,也不说话了,只是写书。仁者,达则济天下,退则修其身,修身,不是帮助别人做错误的事情,而是自己首先不做错误的事情。在后来的“批林批孔”运动中,有人逼他表态,他说,我不赞成批孔。在他大海一般的著述里,没有批孔的文字。知识界研究梁先生的不少,但是对梁先生精神提炼的不集中,我也无法提炼,只是觉得他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老头,他当年获罪顶撞了领导,也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待遇,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住房和小车,更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子女找个不出力而挣钱多的好工作,而是为了农民。他自己并不是出身农民,但心里想着农民。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民的问题解决不好,就要出大问题。一个人已经活到“以天下为己任”的境界,为民说话就不能用他出身哪个阶级来衡量了。一个人的出身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生活,但是无法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价值观,梁先生是这样,陈寅恪先生也是这样,陈先生也不是出生贫农,他的父亲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是著名诗人,他的爷爷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可以说已经进入了清政府官僚阶层,即使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这都无法疏远陈寅恪接近民众,无法阻挡他心系苍生。
还是想到了竹子,陈寅恪是江西九江市修水县人,那里肯定是盛产竹子的。竹子遇到强风会折,陈寅恪应该是知道的,但是依然选择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自己追求的学术精神与价值取向。陈先生在史学上的成就,就不多说了,那一套二卷、二百万字的《陈寅恪文集》摆在那里,无容置疑。我想表达的是陈先生的结局,瞻仰一个人的结局比研究一个人的开端更能明白一些东西,一个人的开端,做这个,做那个,选择这个,选择那个,都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一个到了晚年,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候,就有了很多启发性智慧性的东西了。陈先生是在广州中山大学走完了他的生命之路的,我没有去过中山大学,但通过朋友找来了中山大学陈寅恪寓所的照片,他的寓所的周围有植物,植物的样子很像是竹子。我们还是打开真实的历史吧,1969年春节后,陈寅恪一家从教授公寓里被扫地出门,迁至中大校园西南区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居住,而此时陈寅恪病体衰弱得已不能吃饭,只能进一点汤水之类的流食,偶有亲友偷偷登门拜望,他已经躺在病榻上无以语言,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流出。有研究者经过研究总结道:陈先生这样的巨斗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他是被战乱纷扰、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害的.....死亡在招手,身处困厄而绝望的陈寅恪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但面对几次被登门的造反派乱拳打倒,心脏病日趋严重几乎瘫痪的爱妻唐筼,先生心痛不已,夫妻相对而泣。先生想到夫人命运之悲苦,无限痛楚,写下生命中最后的属于他自己的离骚——《挽晓莹》: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1969年10月7日晨,心力衰竭的心系中华的一代大师陈寅恪于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一个月后,爱妻唐筼撒手人寰,追随陈寅恪而去。斯人已去,竹子尚存,即使是陈先生晚年失明膑足了,自由精神也不倒,在他的肉体与精神陷入无限痛楚之时,一代奇女子——明末清初宁死不屈的柳如是出现在他的脑海。柳如是宁死不屈清政府,她是具有竹子品格的一代奇女子。陈先生与柳如是并非一代之人,但在精神上息息相通,于是他口述洋洋80余万言的《柳如是别传》问世,用文字竖立起了一块民族之碑,心灵之碑。竹林养生竹林去,化作直立看苍生,陈先生走了,自由的映像模糊了。我的思想跨越时空,来到了历史上楚国的汨罗江边探望水中的屈原先生,月光如水,水生涟漪,我瞻仰他在水里吟诵《橘颂》,声震环宇。于是后生不才,很想诵一首《竹颂》和之,遂傍江边的青青竹子,饮几口烈烈的白酒,听着风吹竹叶发出的“哗哗哗”的天籁声响,朝天长啸:“江南有竹,江北长树兮。九天以逞,凸显刚骨兮。取天精华,内藏润水兮。干青叶绿,犹可佳兮。采阳以壮,饱人暖兮。激挡风寒,冰雪难沁兮。集美于文,竭力于善兮。破岩独立,理念难欺兮。江河滔滔,山之北兮。史之流长,岸可察兮。梦绕兴国,命不逮兮。才掩枯土,土自肥兮。江南觅竹,江北生笋兮。无私有德,洁心可鉴兮。书生意气,竹催绿荫兮。自尊惠人,民性清晰兮。漫漫华夏,何枝可依兮,东方生竹,感念自然兮。”
我崇拜屈原,是去过秭归,去过汨罗江的,读罢自己刚刚写毕的骚体诗《竹颂》,我方知道自己是在自己的书房朗诵的,而秭归县和汨罗江还在远方,等着我去瞻仰,那里的水波竹林,隐含着民族的灵魂。不自由,毋宁死,我的心洁白如玉,以最火热的温度贴着民族的皮肤,感知仁人志士的心的律动,我们还是可以有尊严地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天说,地说,鱼说,鸟说。我们哪怕不做巨人,也要做站着的人,用尊严换回尊严,用人生温暖人生。我相信,我写的《竹颂》,屈原听到了,海瑞听到了,郑板桥听到了,梁漱溟听到了,陈寅恪听到了,那奔流于地下的岩浆听到了,一切的一切具有昂扬精神的生灵听到了,当然,深深理解我的妻子也听到了。妻子轻轻地走过来,掏出了手帕,为我擦去含在眼眶里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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