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或柔软(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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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凡的石头
村庄座落在两座山之间。说是山,更形象点说,只能算是两座小山包。东边的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天马山。在我们的视野里,太阳每天从它背后溜出来,那时,面向我们的这边山体,便有一些淡淡的黛青色薄雾。是这样年复一年的渲染,使得它的石头也染上了青色吗?西边的那座,姑且叫它梧巷山吧。夕阳西下时,梧巷山便浸泡在一片金黄色里,日久天长的,它的石头,便倾向于暗黄色了。当然,这是人武断加于它们身上的猜想,真实的原因,恐怕得问这两座山。会有山神出来回答这问题吗?
但是,各自材质的不同,注定了它们命运的不同。天马山的石头,被雕琢齐整,堂而皇之地攀上人家面南的墙壁,甚至被琢成大门。梧巷山的石头,开采出来,不事修饰,被用来砌成基础,乃至埋入地下,再难见天日。这样的天渊之别,如同生自不同的家庭的两个人,自小便有了贵贱之分。而它们出来的方式也不同,天马山的石头是一块一块被从山体上剥下来,梧巷山的石头却是一层层地向地下掘出来,如果从来源推断,它们在人家房屋所扮演的角色,倒是符合各自本性了。这样演变的结果,是天马山越来越瘦削了,而梧巷山脚下,多了一个日益加深的洞,总有几台抽水泵,日夜不停“嘭嘭嘭”怪叫着抽水。
无论它们如何不同,这些石头离开母体,经过毫无定数的排列组合,最终以多样的形态立在村庄里,以“此时”来看,它们的来源与目的地,都将是遥远的。它们结构成房屋、桥梁、戏台、堤岸,并被人为地分出高低贵贱来。比如,门框的身份,就要远远地高于那头老母猪的食槽,也许它们原本就来自于同一个巨大的母体。有一座老房子倒塌了,废墟上,摆着一些来路不明的石头,在未来的日子里,它们将面临着不确切的命运,可能重新砌成墙立起来,可能被敲碎了埋入路底。这些石头跟天马山、梧巷山来的石头争夺地盘,成败得失的标准,是各自的去向。
石头就这样长出了脚,从山体上出来,在村庄里步行。有一些石头,还被人作了标记。比如,那块卧在河边被当作洗衣台的青石板上,赫然几个楷书大字,端正、秀气,“文、造……”它们是某首诗里的一句,还是某阙词里的一截?但是,青石板已经断裂了,那另一端,已经不知被抛在哪一段岁月里。从此,这些文字成了一个难以破解的谜,意味不明,含义晦涩。少时的我,常趴在这块青石板上,伸出食指,顺着凹下去的刻痕,一笔一划临摹着,脑里已不知飞越多少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却从来没能从这些刻字上获取任何信息。想当初,有人把字镌刻,或为记录彪炳千秋的功绩,或为书写缱绻柔情的相思,也可能只是简单地向人告知某一个地名、店名……可到头来,它们由于断裂,石的断裂、时空的断裂,一块刻着字的石板,凭空地多出许多含义,获得了某种脱离预期的升华!残缺催生美好联想。这不能不说是生活的种种意外之一。从分开的那一刻起,它们便坠入了永久的期盼和无望的寻觅中。
在村庄里行走,我随处都能看见石头。这粗重、坚硬的物质,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楔入人们的生活。有一年,我获得了一些知识,从而了解到,在那远古时代,石头被原始人加工成了石刀、石斧、石铲……它们是最原始的工具。后来,它们被成长起来的人类摒弃在工具之外,成了匍匐在工具之下的材质,并派生出了形状不同、含义迥异的许多东西。有些流传下来被人瞻仰追捧着,有些化成碎片沉入历史深处。我曾不止一次地猜想,在我的村庄里,会有这些历史的碎片隐藏在哪堵墙壁里,还是潜伏在哪丛杂草中?甚至,那磨得光滑的井沿,同样有可能是某一位诸侯王公大臣府内的用料,因为一些非凡的事件,它无奈散落民间,在草莽之中了结余生。确认这种猜想的可能性,成了庸常日子的一种有趣味的追求,而终于在一个暴雨的午后得以实现。有一堵被雨水洗刷过的墙壁,石头裸露,石上字迹斑驳,模糊难辨。这是又一块被人刻上字的石头,然后被埋入泥土之后。遗憾的是,它重见天日,却已经无人识得它的真面目了。村庄充满玄机,因为总有像这样出乎意料的石头冒出来。而且,很显然,它们并非来自天马山或梧巷山,也不像来自车运船载送进村庄的。它们来路可疑,经历沧桑。
但这些总归是些有规整外貌的石头,不能被人忽略的,是那些小石子。梧巷山脚下立起几台硕大的碎石机,常常吼叫着把一块块大石头敲成成堆的小石子。材料仍然坚硬,外貌非常可怜,失却作为石头的厚重的霸气。它们跟细沙搅混,被包裹在水泥里,埋入墙体,埋入地底,从此再难得以天日。就算有一天,它们挣脱束缚,弹跳出来,后人也难以再读懂它们了。那么,它们跟村庄的泥土也没什么差别了。而芸芸众生,莫非小石子?
大概我少时见过的石匠,他们大部分要失业了。想起幼年时,当夜幕降临,做完家庭作业,我便摸到隔壁家,蹲在石匠的火炉旁,看他们把用秃了的铁钎细心打磨得又尖又有棱角,以备次日之用。铁具淬水激发的青烟,在火光里缥缈,恍如远古以来丝丝缕缕的传说。可这些传说,也许渐渐地,将要断了。而在白天,看石匠挥锤琢石,随着一些狰狞的犄角被剥离,石头显得温顺了,齐整了。这样的场景,不知什么时候,淡出了村庄。
那天,我难得再次见到,是一位石匠在修好的石门上刻字,大概是刻春联吧。我看到“春”字,看到“福”字,寓意明显。被赋予含义的石头从此不平凡起来。我不知道石头来自何时何处,更不知这石门会生存到何时何处。可毕竟有了标记的石头,在遥远的未来,应该会让人产生这样那样的猜想吧?
同一条河流
我倚着木麻黄的树干,紧紧地盯着水面上芦苇做的浮标,看得眼睛发酸,它却始终一动不动。浮标下面连着的鱼钩,是我偷了母亲的缝衣针,在火上烧得发红,然后用筷子压弯了。这是堂叔教我的办法,他用这样的鱼钩钓起过很多鱼,我却连小手指大的鱼也没吊上一条,我甚至开始愤怒了,那些鱼怎么净往堂叔的钩上咬,怎么也要咬一下我的钩,安慰一下我的虚荣心。当我沮丧时,我发现浮标晃动起来,我以为有鱼上钩了。可定睛一看,那是被一圈圈涟漪所激荡——那边一条窄长的乌篷船缓缓驶来,把水波摇晃得向岸边荡去。我来不及责怪,就被船上的情形吸引了。晃动的河水摇曳着,贴着船舷的边沿,几乎要漫进船里去,一起一伏的水令我心跳加快,我想,我既担心那水漫进船里,却又盼着船舱进了水,躲在船里的他们全泡进水中,那才好玩呢。
然后我便看见一个烧得正旺的小火炉,上面坐着的锅蒸腾起团团白雾,一阵熏人的饭香随风飘入鼻中。从低矮的帐篷下钻出个头发灰白的男子,伸手揭开锅盖,饭香更浓烈了。直到这时我这才发现,船上装满了形状不一、大小各异的缸、罐、瓮、碗,正是它们把船压得深入水中。男子抬头向我笑了笑,转身向舱里吆喝了一声,鱼贯而出一帮大人小孩,我惊诧于那么狭小的空间会装了那么多人。我盯着他们手里的饭碗,他们瞧着我掂着的鱼竿,似乎各自都发现了神奇。
是的,我在讲述着多年前那条绕着村子的河流,和河面上一桩稀松平常的往事。记忆在这里中断,我不记得村里那些老人和妇女是怎么聚拢到河边,从船上的人手中接过缸罐瓮碗,用挑剔的眼光和商量的口吻做起交易,然后那些缸罐瓮碗像流水一样流进各自不同的家庭。后来,我把堂叔能钓上鱼归结于那一时段河面的平静,堂叔的欲望通过鱼线凝结于鱼钩,鱼的贪欲聚集在鱼钩,它们在鱼钩上碰撞,并改变了一些预定的轨迹。而我的失败,缘于那些鱼儿的敏感,它们早早就感知了驶来的船只,并集体溃逃。人与船的遭遇,改变了鱼和钩的遭遇。
只有河流知道这些相逢和改变,但它并不说,它只是来者不拒地收藏起来。甚至河流自己也在制造相逢和改变,一滴来自云端的水,和一滴源于大河的水,它们遇上了,可能融为一体,携手奔向村旁的田里,也可能轻轻碰撞一下,各自掉头远去。比如在向晚的暗色中,我拎着空荡荡的水桶离开,那只船顺来路返回,我羡慕船上的小孩可以随流水四处飘荡,却不能跟随他们,只能返回逼仄的小屋,接受堂叔的奚落,嘲笑我枯坐一天也毫无所获。
如同一片叶子,正反两面总是不同的。同一条河流之上,人和船的相逢会有种种不同的版本。那一天,八岁的男孩带着五岁的妹妹,在河边打水漂,残缺的瓦片把水面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瓦与水的遭遇如此美丽,远比于把它直接砸入水中来得艳丽。一条小舢板驶入他们的视线,嗡嗡嗡的电瓶声吸引了他们,船上中年男子挥舞着长长的竹竿,如同指挥自己的手指一般灵活,竹竿在水面一探一探,一条条鱼儿在阳光里闪着白色弧线滑入船舱。他们应该会有一番对话的。
中年男子憨厚地笑笑,逗他们:“水漂打得真漂亮,可把鱼儿全赶跑了。你们想好了怎么赔?”
女孩缩到男孩背后,探头探脑,男孩难为情地挠挠头皮,强辩道:“我们先到这里的,你还挡住了我们的水面呢。”
“哈哈,还是我错了啊?”
“就是就是,你要赔我们啦。”
对话大概断了,因为孩子们看到,被电击晕的鱼儿翻起白色的肚皮漂浮在水面上,绽开一朵朵奇异的花朵。那是源自嗡嗡叫的电瓶里的电,顺着缠绕竹竿的电线刺入水中,电流与鱼的接触,改变了鱼的命运。艳丽的花朵蛊惑了大人。孩子们沉迷于面前的变化。他们共同忽略了潜伏四周的魔鬼,那从来不甘平淡的电流把男子当猎物,并瞬间袭击了他。我想,孩子们是惊呆了,等他们清醒过来,只有一条倒覆的船晃动在水面上,轻易难得一见的船底诡异地刺痛了视线。一只手挣扎着从水里升起,随之缓缓下沉。水面荡开的涟漪慢慢恢复平息。孩子们被恐惧扼住喉咙,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在那整个下午,他们都痴痴傻傻着,说不出一句话。消失!消失把他们的表达能力也拖入一个绝望的境况。
船在大河里被人发现,而男子的尸体在黄昏时被人捞起。吞噬过人的河水依然不紧不慢地流着,无视岸上惊恐的眼神和呼天抢地的哭声。那场平静午后的祸事从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男子瞬间得以了断,哪管身后可能姹紫嫣红,或残垣断壁,了断、了结、终止,简简单单。那以后,五岁的女孩常常从夜半惊醒,伴以撕心裂肺的尖叫。男孩经常坠入梦魇般的发愣中,学业一落再落。在十四岁那年扔下书包,跟人远走他乡去打工。
我为什么不厌其烦地铺排这一场景,因为我路过河边时,太阳暖暖照着,河水静静流着,掩盖了水底下躺着一具尸体的真相。当我看到,在扁担的打捞下,一只手率先从水面浮现,我才惊悉我与死亡如此贴近。河流在我的眼里,不再柔顺,不再平静。我期待着一场洪水,把包裹过那男子的水冲刷走,带向大海,离我远去。
后来,村庄里发过很多场洪水,小河的水常常漫上堤岸。河流便时刻变幻着它的面目。可是,鱼竿在那里,渔船在那里,人还站在岸边,电瓶的嗡嗡声总会偶然响起,我知道,我总无法逃避。
有风起,吹皱河流的脸,一波一波的涟漪各怀心事。同一条河流,从那时流到现在,有多少波纹,就会有多少秘密啊!
(已发福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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