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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大厂系列之《围墙》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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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墙

  
  
  云兄说,我们是中央直属企业,地师级,厂长的官和市委书记一样大,如果围墙输给了地方,不只厂长脸上无光,全厂职工都丢尽面子。地方上,谁不把我们厂当唐僧肉,谁不想夹一筷子?不是筷子夹,是抢,没有围墙行吗?围墙不但保护我们的财产,还有我们的脸。
  他说,你们报纸上那版围墙照片,把重建围墙的火点起来了,我受你们的启发,今年职代会,就搞围墙提案,在兄弟点燃的火上,再添把柴,旺旺地大烧一场。这提案,还要委托兄弟代劳。
  每年职代会前半月,云兄好似酒精中毒般的亢奋,半斤量,喝到四两位置,那份热情,那份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气,也让我间接地酒精中毒,随着他忙乎起来。这时,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他自制一顶首席幕僚帽子往我头上扣。
  那年月,我们厂里职工,都有围墙情结,围墙是厂界,是身份,是心中的,也是物质的界碑。围墙外,是别人的世界,围墙内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把围墙外面的世界称“地方”,机关干部去市里开会,说去地方开会,或者说去某某市开会;职工进城,不说进城,也不说上街,而是说去了一趟某某市,或者说见了地方上的某某领导。我们常常把围墙外的生活,想得水深火热,工资低,福利差,没住房,日子怎么过?我们的眼光里,是俯视,是悲悯。
  当年,我也是一个坚定的围墙主义者。在我的见识里,最古老、浩大的,是万里长城;最森严的,是紫禁城紫红色高墙,我们是一个盛产围墙的大国,从秦始皇开始,大到用一堵墙,把一个国家紧紧围住,小到家庭,即算最贫困家庭,一栋破草房,也要在周围扎一道篱笆。没有围墙,像一匹好马,没有鞍;如富家小姐,没珠宝手饰;似好厨子,缺了油盐,空有一身技艺。
  生活区东、西两处各有一座门楼,常有职工导游似的,带亲朋好友,把门楼和围墙当作名胜景点;一张张笑脸,开在生活区的门楼下面,两旁长长的围墙伸向远方,比八达岭,还雄伟壮观。然后,职工们又把一张张笑脸,寄往各地。我多次走出国门,站在一边写着“中国”两个红色大字,一边是异域他乡名字的石碑或门楼旁,从骨髓里油然升起亲切而又自豪的精神,那石碑,那门楼,就是我的胆,就是我的尊严。后来,我仔细回味,当年带着同学、朋友,到生活区门楼前照相,全身散发出的,就是国门前的那种豪迈。
  云兄提案重做围墙,这是第三代围墙。第一代围墙,是建厂时的红砖砂浆结构。建厂时,一些大型机械进入施工场地,赶近道,拆了围墙,为机器让路,施工完后,没及时修复,一座围墙,就有了三五个二三十米的大豁口;围墙外的居民,有的要沿围墙步行三五华里,才能从东、西大门进出生活区,有人为省步,就近在围墙上开个口子。那是开在我们身上的口子,疼痛直捅心脏。
  那时,生活区的开水、热水,按需供应,要多少打多少,就算用汽车拉,也没人干预。生活区的露天电影,每一场一半职工,一半地方的人。围墙外一年难有一场电影,围墙内每星期不是响起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枪声,就响起潘东子放竹排的水声。星期六下午,子弟学校大门一开,鸭子似的学生们,飞跑着从家里搬出大小板凳,放到灯光球场。板凳上用红油漆刷上各家各户的名字。没到下班时间,一列列的板凳,兵士一样占领了灯光球场。围墙外的人,地利上要弱,待他们的板凳来时,要有个像职工身份一样的位置,多半要靠拳头。为占座位,职工和地方三五人的小仗逢放电影就开打,几十人的大仗,保卫科有记载的,不下十来起。
  第一代围墙,用手轻轻一摇,手还没松,砂浆就掉完了,仿佛那不是围墙,是建筑工地码放的红砖墩子,临时堆放,准备砌墙。围墙外的人,每次进围墙顺手掰一块红砖,出围墙又顺手掰一块;有时,家里垒个墙什么的,干脆就在围墙上取红砖。第一代围墙早就不围了。
  后来,有了第二代围墙。
  建造第二代围墙,有个无法用文字记载的背景,谁都不是亲历者,又谁都知道那个背景。说是那年,工厂有一套新设备投产,从国外进口,当年世界最先进的设备。历经三年的工程建设,新设备投产了,却屡遭不顺。试车投产两年,仍在失败的圈子里,无法突围,试车费用,直逼设备购置与施工的总和,全厂乌云笼罩。这时,有一高人指点,问题出在围墙上。建好围墙,凝聚地气,即可解困。高人是谁,和谁说的,至今无人能找到出处,但大家从心里接受了这位高人的指点。半年后,第二代围墙诞生了。
  第二代围墙是钢混结构,高二米。每二百米距离,一个钢筋混泥土柱。围墙两面,用水泥沙浆粉刷,泥浆糊了两厘米厚,再在水泥浆上,刮了一层石灰浆,光滑而又洁白。不是专业施工,想要拆卸,如上个世纪的木工师傅,做个飞船模型,就想上天一样。
  新围墙建成一个星期后,两边生出了一架架楼梯。墙外的人,一个个登山队员一样,爬上楼梯,跃过围墙。常有人站在围墙上,学着领袖的姿势,朝我们挥手。那挥动的手臂,那裂嘴的笑容,如征服者。
  围墙两面的楼梯,有生育能力似的,一架生两架,两架生三架……。梯子是木制的,位置可以根据需要移动。两天后,木制梯子染了病毒,发生了变异,再生出来的就成了铁梯子。铁梯子,用澎胀罗丝固定在围墙上。铁梯子比我们的围墙更坚固,更牛。
  至今都不知是谁出的歪主意,用玻璃渣对抗围墙上的楼梯。把锋利的玻璃渣固定在围墙顶上,让其无法立足。没有玻璃渣,有职工就把家里的玻璃制品捐献出来。没人号召,也没开会,大家保家卫国似的,情绪激愤,一天时间,生活区广场,玻璃器皿小山似的了。一对晶莹透明的玻璃瓶,造型可爱,我特别喜欢,不知是谁,那样宝贝似的东西,也舍得割爱!多好的一对瓶子!我看着那对宝贝瓶子,我无法伸出援助之手,无法改变它的命运。
  一夜间,围墙内的楼梯,都被保卫处没收,围墙顶上都是亮闪闪的玻璃渣。但围墙外的居民们有办法。他们用钢纤,把围墙上的石灰浆,水泥浆,一点点敲掉,然后,再抡起十二磅大锤,把钢纤扎进红砖缝隙里。只要挖出了一块红砖,最坚固的围墙,也有了漏洞。
  围墙上有了第一个洞口。第一个洞口,如一个刚哺乳出的小鸟张开的小嘴,稚嫩而慌乱,吞食的胃口不大;人若是从那洞口进出,得服服帖帖地,低下头,弓着背,忍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憋屈。仿佛是深山里雨后的蘑菇,眨眼间,满山遍野全是。每隔五十米或一百米,就有一个。洞口多了,胃口也大了,人若出进,不再低头弓腰,像进自己的家门,挺胸抬头,理直气壮。那洞口,就是姚明来了,也不愁过不了。
  厂职工代表大会上,满票通过云兄的围墙提案。他只花了一天时间,提案后面,有三千多职工联署签名,长长的十多页,全是名字。提案正文不足五千字,却厚厚装订成二十多页。重做第三代围墙,成了全厂最具民意的大事,云兄和围墙都了全厂最热门话题。
  第三代围墙,用钢筋水泥浇铸,初步预算,耗资千万之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围墙。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工程浩大,蔚为大观,世界惊叹,国人代代骄傲,但它的坚固远不如我们厂钢筋混凝土浇铸的铜墙铁壁。湘西凤凰的南长城,不讲坚固,仅规模、气势就比我们厂的围墙矮了一截。早几年看新闻,知道以色列在加沙修了一道围墙,用来隔离阿拉伯人。以色列人号称那是坚不可摧的围墙。后来,我又从新闻中得知,以色列人号称坚不可摧的围墙,阿拉伯人只用几包炸药,就把神话破了。
  围墙建成,峻工剪彩,全厂欢庆。主席台扎在围墙上。我以厂报记者身份参加峻工典礼,安排在主席台旁的位置。云兄是第三代围墙的有功之臣,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坐在主席台上。职工代表大会一散,厂长就任命他为第三代围墙建设办副主任,普通干部,破格晋升正科级。厂长来了,厂长登上了围墙。台下掌声雷动,掌声中,厂长举手向职工示意。我抓着相机,对准厂长卡的一声,把这一瞬间记录了下来。过后,我翻出这张照片,才发现,我记录的是厂长在那一瞬间的笑,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一种功德园满的笑。
  围墙再也无法推倒,也无法打洞。不说在围墙上打洞,就算要在围墙上钻个能通过蚂蚁的小孔,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陌生的巨响,惊醒了生活区的好梦。我的耳膜从没亲历过这样的震动。我们在电视里见识过日本广岛原子弹的威力。那威力最大,是在电视画面上,也就吓吓我们的眼球,巨烈的震撼无法进入我们的内心,更谈不上一种颤栗的痛楚。生活区夜晚的巨响,实实在在响在我们的梦中,带着恐惧落户在我们的心上。惊慌失措中,男人们披着衣,女人们披头散发,纷纷如鸟出巢,在白昼般的夜色里打探巨响的始末。
  第二天,我去了被炸毁的围墙现场。围墙周围意外平坦。爆炸产生的碎渣,断钢筋都消失了。昨晚的爆炸,仿佛与这一截断围墙无关,那是人们睡梦中的记忆。
  围墙炸了。炸开一个三米多宽的口子。我们厂里没有爆破专家,没人算得出,一个三米多的口子,是多少炸药的威力。三米多的口子,是一条宽敞的通道,一条热闹的通道。我在一旁站了半个小时,数了数,至少有二十多人的流量。围墙旁一根管道炸破了,管道里的水,像小溪,从缺口里朝外静静地流淌,蓄谋已久似的,头也不回。


发《文学界   湖南文学》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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