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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灵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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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山  甘肃孟澄海
  
  
  
  祭天的火焰在慢慢燃烧。
  
  白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紫色的火焰。橙色的火焰。褐色的火焰。黑色的火焰。所有的火焰都在祭坛上燃烧,升腾、飘曳、摇晃,闪闪烁烁,明灭灿烂,像神灵降临,沟通着山岗与天界的路。祭坛上的石头灼热、滚烫,仿佛星座坠落,腾起黑暗的烟尘或幽光。石头的穹庐就是天空,献祭的咒语通过高远的星星,传达一种敬畏和祷告。火焰在匍匐的众生间燃烧或熄灭,每一颗心都随着咒符远渡苍穹,抵达灵界。火焰成为幻象或诡异的力量,使一切响动和声音消失,剩下的只有玄衣黑裤的巫师,但没有人听懂他的喃喃自语,他的影子跟袅袅的青烟融为一体,笼罩着山岗上的荒草、枯木、乌鸦与白雪……
  
  童年。西风吹老的那一座山岗。我的梦就停泊在那里。梦里不断闪现的是祭天的器物与场景——笨重的牛皮鼓、绿锈斑剥的铜锣、裹着黑布的山羊、被染成红色的面桃、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柏香,还有刀斧手,杀气腾腾,将一只刚满岁的大红公鸡攥在手里,“噌”地一下就拧掉了它的头颅,然后轮圆臂膀扔进火堆,随着柴火的燃烧,公鸡的肉体噼啪作响,从烟雾里喷射出的血滴呈花瓣状散开。色彩斑斓的翎羽被风吹出老远,去向不明。老人们跪在离火焰最近的地方,他们的老泪纵横,前额的皱纹里渗透了暗淡的天光,瞳孔灰茫,好像蕴含了无尽的时光岁月,苍凉而又荒寒。年轻人不断往山岗上运送祭品,头顶蒸腾出的热汗气息,旋即被秋天的寒霜吸收,化为乳白的冰霰。他们的背影在黎明的天光下浮动,随山岚飘荡,若隐若现,恍如白色的树冠。
  
  湛蓝空阔的天空覆盖了黑色的祭坛。
  
  我站在祭坛的阴影中。我的童年被祭天的火焰包围、缭绕、炙烤、熔化,恍然间就成了烟雾或灰烬。神秘。诡谲。阴森。恐怖。内心让纷飞的神灵带入空冥,然后又重重地摔进山谷,幻化为孤绝的云朵和雪片。我时常背着熊熊燃烧的火光,闭上眼,静静地倾听巫师的咒语和祈祷的低语,感觉从他嘴里滚落的言词竟然也变成了暗绿色的火苗,不停地灼烧我的骨头,那个时刻,所有的血液都凝滞于眼眶,仿佛随时都要喷涌而出,雨点似的飘向山岗,飘进祭坛的火海。
  
  记忆。苍茫。记忆的远方是无边无尽的时光,而时光的背后一片苍茫。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望故乡,依稀看到的仍然是那一座灰白苍凉的山岗。我的山崖和水。我的开满白色或黄色花朵的小径。我的孤独的迷失了方向的雪狐。所有的事物都在隐秘的时间里呈现、游弋、飞升或降落,然后随西风流云一同消失,无影无踪。远离故乡后,记忆逐渐模糊,只有到了寂静的夜晚,在梦的旷野里,我才能清晰地窥见山岗的一角:几棵云杉孤立于乱世嶙峋的陡坡,黛黑的枝丫上挂满水晶般透明的冰凌,阳光从悬崖的一端洒落下来,穿越树丛,把金箔似的光芒涂抹在草地上,变幻出五彩斑斓的图案,一只淡蓝的蝴蝶飞过去,又一只酒红的蜻蜓也飞过去,在朦胧的光线里,宛若亡灵的幻影……
  
  山岗的幻影里,兀立着几间土坯房子,房子年久失修,屋顶荒草摇曳,灰色的鸽子呢喃咕咕。墙壁的泥皮一般已经脱落,露出深深浅浅的缝隙,麻雀的粪便和风雨的剥痕随处可见,牛皮癣般呈现出一种病痛的破败。不过,房子里的炊烟依旧在每日的晨昏升起,袅袅的,绕着山岗的阳坡,飘摇或弥散,散发着淡淡的柴禾与麦秸的清香。
  
  我的祖母就坐在老墙下,她的身影矮小瘦削,白发飘飘,就像一块被时间遗忘的石头,无声无息。每个傍晚,祖母都要面对山岗,磕头焚香,唇吻翕动,含混不清地念叨几句谁也无法听懂的祝词,然后爬伏下去,前额顶着地面,久久不肯抬脸。暗淡的天光里,她面前的黑色陶罐盛满星星的光芒,诡异神秘犹如亡魂的头颅。而陶罐里不断升起的香烟,总是袅袅地缠绕和笼罩着她那瘦弱多病的躯体,还有随风飘拂的白发,跟烟雾纠缠在一起,漫漶出一种铭心刻骨的悲凉或孤独。
  
  84岁的祖母从未登上过那座山岗的峰顶,没有参加过一次祭天的活动,但她擅长讲古,喜欢跟我们孙儿叙述一些神奇怪诞的故事。她虚构的故事绝大多数与山岗有关,譬如某年某月,山北阴坡上的一朵野花吸取了狐狸的精血,变成一个花俏的媳妇,媳妇后来走进了一户人家,给他们带去金子做的月亮;在比如有一年春天,野草莓刚长出叶子,有头一梅花鹿在吃草是误吞了山神爷的面桃,刚到夜晚就一命呜呼,尸体上堆满亮闪闪的白银,当人走近的时候,银子瞬间会飞上天空,消失的无影无踪……除此之外,祖母还说到一种神鸟,它们的翅膀上驮着一片片像太阳一样闪光的镜子,只要人虔诚地呼唤它们的名字,鸟儿就会用镜子照见深埋在山洞里的金银财宝,那些东西都会化成人世的生灵,有的是金马驹,有的是银牛犊,有的是翡翠孔雀……
  
  我的记忆遗失在远方,祖母的记忆更在远方的远方,两种记忆永远不可能重合。祖母在她的记忆里,构筑的是一个灵异的世界——雪豹的斑纹、梅花鹿的犄角、雪狐火焰一般燃烧的皮毛、狼群里像灯盏似的绿莹莹的眼睛,所有这些都可以在夜晚幻化为神秘诡异的珍宝,从意念上满足孩子们单纯如水的心灵。那些虚拟的故事场景,给我,给每个精神生活无比贫乏的山村孩子,带来无限的憧憬和向往。那时候,我们相信山岗上真正地存在着神仙和鬼魂,那是一座充满童话色彩的灵山。
  
  然而,打我记事起,并没有发现过祖母故事里的那些神灵。雪豹和梅花鹿大概早在我出生之前的年代就已经灭绝。只有每年祭祀天神的时候,我才能看见巫师身边的狼皮和鹿角,但那些东西早没了灵魂,灰暗破旧的像一堆垃圾。那是巫师的法器,当他挥舞狼皮,吹响鹿角的当儿,有一股血腥味铺面而来,阴气深入骨髓,叫人惊悚、恐怖,不寒而栗。祭祀开始,在闪耀腾挪、漂浮不定的火光里,我幻听幻视,常常感觉有生灵痛苦的影子在那里挣扎、跳跃。我常想,如果让我用断续模糊的记忆再现那座山岗,我可能宁愿从祖母的传奇故事里走出,逃离黑色的祭坛和巫师,让梦境停留在一片草花烂漫、溪流涓涓的幽谷,那里只有鸟影和花影,蝴蝶的翅膀在桔黄的晚风里扇动,野山茶于朦胧的光影中摇曳,发出梦呓般的回响……
  
  我们最终把祖母埋进了山岗的高坡。那是一个深秋,家族的后人和亲戚抬着灵柩,徐徐走进荒草弥漫的墓地,将那个画着金鸡望月柏木棺椁放入逼仄的土穴。没有哭泣和悲哀,甚至连祭奠亡灵的鞭炮也没有炸响,大家掘土刨石,说说笑笑就垒起了一个坟丘。我们仿佛是埋葬了一个石头,让她寂寞孤独的一生毫无声息地落入地下,与山岗融为一体。若干年之后,当山村的人再提起我的祖母,说得更多的还是她生前讲过的鬼魂故事,而在人们的叙述里,她也早成了故事中的人物,一年四季跟着凄风冷雨飘荡,她的影子就是梅花鹿的影子,她的灵魂也幻化成了一只美丽的雪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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