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线(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祖母并未料到，与她汇聚的是我。
她喜悦、满足、小心翼翼地做着一切准备工作，以她的性情，甚至不准许母亲去几里外的村庄去教课（她只允许母亲在她的可视范围内走动，为此母亲调回到我们村小学）。她的整张脸，因为另一个与我无关的小娃娃的到来而泛着红光。她跟村里老婆婆们不断提起那个尚未到来的婴孩，言语中充满虚夸的骄傲感。
在村里，家家都会为即将来到人世上的小生命提前预备一些用品。祖母花了六尺布票，一块八毛钱，从邻村的供销社扯回六尺花布，那布上缀满细碎的小花，一点一点的金黄，跟夜里的星星一样。她从柜底翻出自己老早以前储备的白洋布和棉花，在初夏，坐在大炕上，开始喜孜孜地为即将出生的孙子缝褥纳被。乡下讲究男孩是厚褥薄被，女孩是薄褥厚被，我的祖母毫不犹疑地认为母亲肚子里怀得是一个男孩。她把花布一分为二，半为床褥半为炕被，她在褥子里放了足足有三斤棉花，在缝制它的时候，用坏了近五个大针，这对于一个缝补高手来说，的确是件尴尬的事。但祖母在跟前大大面前毫无愧色，她说，我孙子是要睡在上面的，要舒服，不能咯着他。
跟前大大嘎嘎地发出跟她年龄相比要年轻许多的笑声。
村里人虽然爱抬杆，但有许多忌讳。在村里，女人们不吉利的话经常被验证，致使得出“女人的嘴里有毒”这一结论。秀花婆婆是个说话口无遮挡的人，据说老早以前，她跟小叔子吵架，吵到不分胜负时，她恶声恶口地说，你出门走在道上就会死。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哄堂大笑。但也就是几个月后，她小叔子在从地里回家，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头栽在了温河边的卵石滩里，死了。那夜，空中布满了乌鸦，整个村里黑沉沉的，所有人都吓得早早熄灯躺在炕上，耳朵里都是乌鸦嘶裂的吼叫声，胆战心惊。
虽然跟前大大心里翻涌过无数次凭什么你说你媳妇肚子里就是小子，或许是闺女也不一定这样类似的反驳，但她顾忌着村里的传统和祖母的脸面，而没有把这话说出来。现在想想，如果她说出来了，也不至于祖母在与我相见的那刹那，悲伤至极，不得不强忍眼泪，在医生的呵斥声里，用那条薄薄的被子将我包起来。
这世上，没人能预见未来，预见生命有怎样的转折和遇见。即便是懂阴阳的先生，他能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分析的头头是道，但关于未来，他从来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他是怕泄露天机而折寿呢，还是他压跟就不曾晓得。
在母亲长达九个月的孕期，祖母找过他无数次，每次都问，他叔，你给算算，咱媳妇肚里怀得是男是女？他左手捋髯，右手掐指，微微闭目，口中默声念叨，良久，睁开眼睛双眼，说，嫂子，卦相是男。祖母欢天喜地，将手帕中裹着的一包烟拿出来，放在阴阳先生的烟笸箩里。转身走向回家的路，半大的脚踩着干硬的黄土路，吱吱的，发出类似笑的声音。五道庙坐满了闲人，有人问，是找阴阳先生去了吧，算的可好？祖母高声答，好好。
我的父亲无兄无弟，作为祖母最金贵的人，他担承着无法推脱的娶到好媳妇，传宗接代，使家族兴旺的责任。但他在遥远的东北，一年只能回一次家，他把家庭的重担都摊到了祖母和母亲身上，他当时能做的，不过捎几十块钱回来。但祖母并不觉得伤心，她看着母亲日渐增大的肚子，觉得这就是儿子给予她和死去的先祖们最大的孝敬。
夜里，整个村庄都陷入到一种大安静中，祖母跪在观音庙里，不停地祈祷神能赐她一个男娃。她把香灰和柏枝一点不剩地包回家去，熬成汤，然后，看着我的母亲一口一口将它们喝掉，连同泥土和香灰的残渣。
她又开始把自己的小布衫拆开，做成许多薄的尿片，洗过，晒在院子里花枝上。又缝了几件小衣服，都是蓝的、黑的。与那个男娃相见的日子，日益迫近。
我后来无数次问过母亲，在这段祖母忙乱的日子里，她在做什么。她说，每天要喝完祖母熬的神汤，饭也吃不下就得去上班，每天上午饿得眼冒金星。我低头看着自己一米六八的大身板，觉得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母亲的预产期近了，在祖母再三的要求下，母亲请假歇在了家里。祖母把她缝了好几个月的被子、褥子、小衣服，尿片都叠得整整齐齐，用白洋布包住，说，你头胎，男孩子阳气大，不好生养，咱去县医院吧。
母亲后来说，祖母问队里要了一连大马车，她们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去了县医院。
农历十月的天气，尚不是很冷，但她们都裹了厚厚的棉袄。三条骡子拉着她们，过了消瘦的温河，出了上河，到了七里沟，天空中开始零零星星地下起了小雪。初时，雪很小，道上也存不住，后来，雪大了，她们坐在马车上，像两个雪人。母亲说，也就是那时候，她想到了“青”这个字，于是，祖母臆想中的那个男娃和我，同时被母亲命名。
我的到来曾使祖母怎样的伤心过，时至今日，已没有机会再去向祖母问讯。我甚至无法体会那样巨大的失望后，人心里的那种无法言说的伤痛，怎样一寸一寸将心灵和思想撕裂。听母亲说，我出生那天大雪刚住，整个天地一片雪白，那是一场初雪。我的祖母一个人蹲在走廊里，从早晨到黄昏。
反正，我与祖母正式见面的那一刻，她是个苍老的、充满失败感的婆婆。我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就压住了她。
我后来被祖母完全溺爱，这点来自血缘的承接和不受控制、不自主的溺爱，让我渡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母亲带我回家后，祖母连夜修做了褥子，把里面的棉花去掉很多，薄薄的褥子，不停地被尿湿。
母亲怀了第二胎时，祖母的热情明显不似从前。其时俊俊妈刚顶了大神，村外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拜神，并乞求她给予他们安顺。跟前大大说，你去拜拜吧。祖母笑了笑，装了一锅烟，我把火柴划着，火苗在祖母的吸吮中，变成了青烟。有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煤油灯还亮着，祖母却不见了，我就哭起来。很长一段后，祖母才进屋来，她把我抱在怀里，身上满是风和香烛的味道。这是我所熟悉的味道，来自观音庙。
祖母壁龛里供着的那幅家谱，在灯下越来越泛出陈黄，那是被时间和香烛熏黄的，那些人，都是些故去的人，我爷爷的名字，爷爷兄弟的名字，还有姥姥们的名字，在陈黄的布上，越来越重。妹妹出生第二年腊月，二十三清尘日，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放到了院子里，祖母破天荒地将那幅家谱摘下来，放到外面的杂物中间。父亲拿扫帚用一根木棒绑住，伸到窑洞里顶端，墙皮随着灰尘哗哗地往下掉。后来，屋子清扫了，糊了窗户纸，往回搬东西。晚上，祖母才想起那张族谱，找的时候，却没有了。那夜，祖母对着空荡荡的壁龛，抽了好几袋烟，抽了好几袋烟，我就要睡着了，隐约有长长的叹气，跟窗外的风声合在一起。
几年后，我经历了被人欺负和唾骂的日子，经历了分粮食母亲和祖母不停地求人帮忙却被拒绝的窘境，甚至我们家的粮食是最少的最不好的。那一刻，我突然对祖母生出无边的愧疚之心。如果不是我，而是他，祖母和母亲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可怜。当我怀孕，我像祖母一样对自己说，你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子，不止是给你的，也是给祖母的。给那些村里人鄙夷的目光的，给那些耻笑的嘴巴的，给我的老父亲日渐佝偻的脊背的。
终于可以在祖母的坟前，在庄稼茂密，繁花盛开，青草葳蕤的季节，跟她说，有了男娃娃。我的泪忍不住如线般长流不止。身后，温河已褪变成一条蜿蜒小溪，它多像我们绵延不熄的生命长线，与更多的来自生命中的各条支流交汇聚合，一起流向广阔的海洋。
她喜悦、满足、小心翼翼地做着一切准备工作，以她的性情，甚至不准许母亲去几里外的村庄去教课（她只允许母亲在她的可视范围内走动，为此母亲调回到我们村小学）。她的整张脸，因为另一个与我无关的小娃娃的到来而泛着红光。她跟村里老婆婆们不断提起那个尚未到来的婴孩，言语中充满虚夸的骄傲感。
在村里，家家都会为即将来到人世上的小生命提前预备一些用品。祖母花了六尺布票，一块八毛钱，从邻村的供销社扯回六尺花布，那布上缀满细碎的小花，一点一点的金黄，跟夜里的星星一样。她从柜底翻出自己老早以前储备的白洋布和棉花，在初夏，坐在大炕上，开始喜孜孜地为即将出生的孙子缝褥纳被。乡下讲究男孩是厚褥薄被，女孩是薄褥厚被，我的祖母毫不犹疑地认为母亲肚子里怀得是一个男孩。她把花布一分为二，半为床褥半为炕被，她在褥子里放了足足有三斤棉花，在缝制它的时候，用坏了近五个大针，这对于一个缝补高手来说，的确是件尴尬的事。但祖母在跟前大大面前毫无愧色，她说，我孙子是要睡在上面的，要舒服，不能咯着他。
跟前大大嘎嘎地发出跟她年龄相比要年轻许多的笑声。
村里人虽然爱抬杆，但有许多忌讳。在村里，女人们不吉利的话经常被验证，致使得出“女人的嘴里有毒”这一结论。秀花婆婆是个说话口无遮挡的人，据说老早以前，她跟小叔子吵架，吵到不分胜负时，她恶声恶口地说，你出门走在道上就会死。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哄堂大笑。但也就是几个月后，她小叔子在从地里回家，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头栽在了温河边的卵石滩里，死了。那夜，空中布满了乌鸦，整个村里黑沉沉的，所有人都吓得早早熄灯躺在炕上，耳朵里都是乌鸦嘶裂的吼叫声，胆战心惊。
虽然跟前大大心里翻涌过无数次凭什么你说你媳妇肚子里就是小子，或许是闺女也不一定这样类似的反驳，但她顾忌着村里的传统和祖母的脸面，而没有把这话说出来。现在想想，如果她说出来了，也不至于祖母在与我相见的那刹那，悲伤至极，不得不强忍眼泪，在医生的呵斥声里，用那条薄薄的被子将我包起来。
这世上，没人能预见未来，预见生命有怎样的转折和遇见。即便是懂阴阳的先生，他能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分析的头头是道，但关于未来，他从来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他是怕泄露天机而折寿呢，还是他压跟就不曾晓得。
在母亲长达九个月的孕期，祖母找过他无数次，每次都问，他叔，你给算算，咱媳妇肚里怀得是男是女？他左手捋髯，右手掐指，微微闭目，口中默声念叨，良久，睁开眼睛双眼，说，嫂子，卦相是男。祖母欢天喜地，将手帕中裹着的一包烟拿出来，放在阴阳先生的烟笸箩里。转身走向回家的路，半大的脚踩着干硬的黄土路，吱吱的，发出类似笑的声音。五道庙坐满了闲人，有人问，是找阴阳先生去了吧，算的可好？祖母高声答，好好。
我的父亲无兄无弟，作为祖母最金贵的人，他担承着无法推脱的娶到好媳妇，传宗接代，使家族兴旺的责任。但他在遥远的东北，一年只能回一次家，他把家庭的重担都摊到了祖母和母亲身上，他当时能做的，不过捎几十块钱回来。但祖母并不觉得伤心，她看着母亲日渐增大的肚子，觉得这就是儿子给予她和死去的先祖们最大的孝敬。
夜里，整个村庄都陷入到一种大安静中，祖母跪在观音庙里，不停地祈祷神能赐她一个男娃。她把香灰和柏枝一点不剩地包回家去，熬成汤，然后，看着我的母亲一口一口将它们喝掉，连同泥土和香灰的残渣。
她又开始把自己的小布衫拆开，做成许多薄的尿片，洗过，晒在院子里花枝上。又缝了几件小衣服，都是蓝的、黑的。与那个男娃相见的日子，日益迫近。
我后来无数次问过母亲，在这段祖母忙乱的日子里，她在做什么。她说，每天要喝完祖母熬的神汤，饭也吃不下就得去上班，每天上午饿得眼冒金星。我低头看着自己一米六八的大身板，觉得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母亲的预产期近了，在祖母再三的要求下，母亲请假歇在了家里。祖母把她缝了好几个月的被子、褥子、小衣服，尿片都叠得整整齐齐，用白洋布包住，说，你头胎，男孩子阳气大，不好生养，咱去县医院吧。
母亲后来说，祖母问队里要了一连大马车，她们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去了县医院。
农历十月的天气，尚不是很冷，但她们都裹了厚厚的棉袄。三条骡子拉着她们，过了消瘦的温河，出了上河，到了七里沟，天空中开始零零星星地下起了小雪。初时，雪很小，道上也存不住，后来，雪大了，她们坐在马车上，像两个雪人。母亲说，也就是那时候，她想到了“青”这个字，于是，祖母臆想中的那个男娃和我，同时被母亲命名。
我的到来曾使祖母怎样的伤心过，时至今日，已没有机会再去向祖母问讯。我甚至无法体会那样巨大的失望后，人心里的那种无法言说的伤痛，怎样一寸一寸将心灵和思想撕裂。听母亲说，我出生那天大雪刚住，整个天地一片雪白，那是一场初雪。我的祖母一个人蹲在走廊里，从早晨到黄昏。
反正，我与祖母正式见面的那一刻，她是个苍老的、充满失败感的婆婆。我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就压住了她。
我后来被祖母完全溺爱，这点来自血缘的承接和不受控制、不自主的溺爱，让我渡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母亲带我回家后，祖母连夜修做了褥子，把里面的棉花去掉很多，薄薄的褥子，不停地被尿湿。
母亲怀了第二胎时，祖母的热情明显不似从前。其时俊俊妈刚顶了大神，村外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拜神，并乞求她给予他们安顺。跟前大大说，你去拜拜吧。祖母笑了笑，装了一锅烟，我把火柴划着，火苗在祖母的吸吮中，变成了青烟。有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煤油灯还亮着，祖母却不见了，我就哭起来。很长一段后，祖母才进屋来，她把我抱在怀里，身上满是风和香烛的味道。这是我所熟悉的味道，来自观音庙。
祖母壁龛里供着的那幅家谱，在灯下越来越泛出陈黄，那是被时间和香烛熏黄的，那些人，都是些故去的人，我爷爷的名字，爷爷兄弟的名字，还有姥姥们的名字，在陈黄的布上，越来越重。妹妹出生第二年腊月，二十三清尘日，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放到了院子里，祖母破天荒地将那幅家谱摘下来，放到外面的杂物中间。父亲拿扫帚用一根木棒绑住，伸到窑洞里顶端，墙皮随着灰尘哗哗地往下掉。后来，屋子清扫了，糊了窗户纸，往回搬东西。晚上，祖母才想起那张族谱，找的时候，却没有了。那夜，祖母对着空荡荡的壁龛，抽了好几袋烟，抽了好几袋烟，我就要睡着了，隐约有长长的叹气，跟窗外的风声合在一起。
几年后，我经历了被人欺负和唾骂的日子，经历了分粮食母亲和祖母不停地求人帮忙却被拒绝的窘境，甚至我们家的粮食是最少的最不好的。那一刻，我突然对祖母生出无边的愧疚之心。如果不是我，而是他，祖母和母亲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可怜。当我怀孕，我像祖母一样对自己说，你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子，不止是给你的，也是给祖母的。给那些村里人鄙夷的目光的，给那些耻笑的嘴巴的，给我的老父亲日渐佝偻的脊背的。
终于可以在祖母的坟前，在庄稼茂密，繁花盛开，青草葳蕤的季节，跟她说，有了男娃娃。我的泪忍不住如线般长流不止。身后，温河已褪变成一条蜿蜒小溪，它多像我们绵延不熄的生命长线，与更多的来自生命中的各条支流交汇聚合，一起流向广阔的海洋。
很赞哦！ ()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