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驴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爹爹在遇到那头大黑驴之前,一直过得无声无息的。爹爹身体瘦小,即使穿了簇新簇新的呢外套,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走在路上,也不会很显眼,大家都在各自的地里忙活,爹爹牵着和他一样矮瘦的小灰驴,到河坝里饮水,驴蹄声最多也就惊动几个在草坡打瞌睡的放羊娃,他们不耐烦地朝父亲和小毛驴白上两眼,然后打个哈欠接着丢他们的盹。
爹爹在家里,只有等他喂草料小驴子和候食吃的鸡猫狗们,会吃惊地冲他光鲜的衣服和光溜溜的下巴,讨好地叫上一两声,然后,它们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大盆子、小槽子里新鲜的草料和颜色鲜艳的玉米粒、高粱米上。
爹爹这辈子要遇见那头驴,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爹爹为了遇见那头大黑驴,已经做了好多年的准备。仓房里一直备着大大的马臃子,后院里一直停着一架马车,尽管父亲不养马、不赶马车了已经很多年了(自从他的食指被马咬断,自从他的马车翻到渠沟里,压伤了他的脚骨以后)。
一、相驴
那天一早,我和弟弟看到了爹爹悄悄从木头箱子里,翻出了干净的尼龙袜,把袜子和那件蓝呢子的中山装,装在尿素袋子里放在了车上,又打开一个破布包,从里面取出了一年穿不了几次,长了霉斑的反毛皮鞋刷干净,用那团破布包好后,掀起小毛驴车上铺的烂毡子放进去,再掩上毡子。
我和弟弟坐了毛驴车,爹赶着毛驴车赶了几公里黄土路,又赶了几十公里的黑油路,中间小灰驴休息了三次。我们吃中饭停在黑油路边上的一个喷井旁边,爹爹先给驴饮了水,洗掉了眉毛胡子上的尘土,再拿出带来的干馕,在井台边捡了块石头,把硬邦邦的馕敲成几块,干馕蘸着井水,一顿饭很快就吃好了。爹爹临走把一双脚也用水擦洗了一遍,然后光着脚上了毛驴车,鞭子一挥“吁”一声,小毛驴往右一拐,就上了黑油路。
小灰驴戈登戈登,赶了一下午,我们就到了团部的树荫里。爹爹让我和弟弟看车,他从尿素袋子底下,抽出那双尼龙袜子穿上,把包在破布团里的皮鞋取出来,用袖子蹭了两把,套在新袜子上。他很小心地拿出装在尿素袋子里的蓝呢子中山装套在身上,这些都是父亲在村里最要紧的场面上才穿的,已经成了他出门前的一套仪式。
只要看见爹爹刮胡子、洗脚,在车上放了皮鞋和袜子,我们就可以推断出,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或者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跟在他后面,准能吃到好东西,或者能看点在村子里看不到的新鲜事。
出门时,我和弟弟根本想不到,他这么隆重地做准备,竟然是为了见那头驴。
我们每次偷偷跟在父亲后面,总是被他半路里赶回来,有时候快到目的地了,见我们跟来,爹爹就骂:“跟狗一样,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要吃屎,还是要喝尿呵?”一边拉住毛驴缰绳,一边回头大骂,趁毛驴放慢了脚步的当口,我们飞一样地就扑到上了车。
这次,爹爹早上见我和弟弟想跟着他,竟然没有反对,似乎还很乐意。到了大路上,他见我们落在毛驴车后面追得吃力,隔一段路,就从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扔在路边,我们追着那几粒糖,比小毛驴跑得还要起劲。
谁知道爹爹这么高兴,只是因为想带我们一起去见那头他中意的黑驴。
那天,爹爹去配种站看了三趟,又回来了三趟,每趟回来,都是先脱了鞋袜,挂在车辕上,再抽根莫合烟,躺着休息一会儿,神色中显出些许烦躁和不安。过不了多大一会儿,他又重新穿上袜子和鞋出去探驴。
我们像在野地里候食的小鸡一样,一直等着爹爹能带点能填肚子的东西回来。
爹爹第三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手里还是空空的。
我和弟弟很沮丧,这次跟爹爹来失算了,根本没有好吃好喝,一天了,除了看到小毛驴在芦苇丛里拉的驴粪和驴尿,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没看到。
夜里,我们就着月色打了橛子,把驴拴进草丛里。爹爹铺了毡子睡在车下,我和弟弟打开破布团盖在身上,睡在车上。
第二天早上,我和弟弟醒来,爹爹像喝了烧酒似的,满脸通红,不知是晒的,还是兴奋的,神色很活泛:“今天早上,配种站那头出远门去配种的驴,就要回来啦。”他一早起来,已经去过配种站了。
到晌午饭时,爹爹唤我和弟弟套上车,赶到配种站院前。我们从院子外就看到了那匹马,不,是那头驴,它比一般的马还要高大威风,毛皮闪着黑色纺绸一样的光亮。
当我见到那头驴的时候,一眼就看出,爹爹其实是一直在等它,等一头像马一样高大、八面威风的黑骏驴。
爹爹的六颗金牙,自从看见那头黑驴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暴露在外面了。他的笑容看起来很陌生,很古怪,更像是一种人很吃惊时的样子。
爹爹的这种样子很少见,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不知道在我妈生下我时,爹有没有把六颗金牙全部暴露在外面,反正我的四个弟弟一个妹妹降生时,他绝对没有暴露过,而且暴露的时间这么长。
看到驴之后,爹爹就不想走了。下午,老乡请他吃面,中间还喝了几杯酒。晚上,我和弟弟填饱了肚子,在团部看了露天电影《狐狸的故事》,看着大狐狸带着小狐狸们为了找食吃,在雪原上不停地奔跑,我们高兴得不得了,一起跟着大声唱:大地早上好,大地早上好……
我不再注意爹爹的牙齿,明天早上,他把那头大黑驴牵回去就是了。
我至今不知道,爹爹到底出了多少钱买了那头驴,那头驴是因为年纪大了,要退休了,配种站才廉价出售的,看爹爹的样子,似乎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二、反正不像驴
自从有了高大的黑驴,爹跟驴无论走到哪里,所有的眼光都会集中在爹身上。连鸡狗猫们看爹牵着驴,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都会自动把路让得很宽。
放羊的顽童们,老远见了大黑驴和爹,每次都要拦住爹问:“伊布拉欣爹爹,它的妈妈到底是骡子,还是马”?
爹很骄傲地应道:“哈哈,骡子的肚子,就像是克里木家婆娘土尼萨罕的大肚子,只长肥肉,不长孩子!”
“那它就是马生的!”
“你见过谁家的马,耳朵有一尺长!”
爹在驴身上花足了力气,一大撮红色毛线缨穗挂在驴头上,大大的马臃子套在驴脖子上(就像专门为它订做的一样),在后院里搁了几年,木头都快发芽了的那架马车,又开始被爹爹拾掇拾掇派上了用场,连我家炕上唯一的绣花毡子,也被爹爹铺在了车上。
可是,我们却变成了驴的奴仆。我和母亲每天要担十桶水给它喝,弟妹们从早到晚不停地拔草给它吃,父亲还要时不时给他加玉米和糠料。
时间一长,我和弟妹们都不服气,觉得驴在跟人争食吃,气呼呼地抗议:“不过一头驴,用得着当爷爷伺候?有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你驴爷爷吃,给你驴爷爷喝。”
父亲听了很不乐意地教训起我们来:“驴就是你们半个爹,你们吃的穿的,都是驴给你们挣来的。
我不知道驴懂不懂感恩,反正那时候我们不懂,在我们眼里,它就是一头驴!
在父亲眼里,它是什么都可以,反正不像驴。
三、酔驴
父亲身旁永远站着那头大黑驴。
寒假,我从大学里回来那天,看见父亲和驴并排站在朝南的窗根前看我,我从老河坝对面向爹爹和驴冲过来,兴许是我火红的滑雪服刺激了驴,驴看见我火狐狸一样奔过来,拽着爹爹手里的缰绳一个劲地往后退。
我跑到爹面前,把手里一小塑料袋已经被挤成了碎末的鸡蛋糕递给爹爹:“爹,你吃!”
爹瞪了我一眼,正要低头饮水惊魂未定的驴,也抬起头来,跟着爹爹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爹爹给我的钱,有一半是驴挣的。爹和黑驴都在用目光埋怨我乱花钱。
我悄悄跟驴子说,那是我买了慢车票,用多坐了一夜的火车,省下来的钱买的。
驴子冲我咧开嘴,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看表情好像是在表扬我。
“爹,还给你带了高粱酒。”到了吃饭的时候,我才揣揣不安地从红色的塑料旅行箱里,拿出用厚厚的棉衣和围巾缠裹的两瓶酒。
爹爹看了我一眼,迅速把灰绿色的眸子探向那两瓶酒。我知道爹爹的样子说明,他不责怪我买酒,我小心地把酒放在一边的三斗橱顶上。
两瓶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橱顶上了。
第二天,爹的朋友亚森来家里串门,一进门见我在收拾屋子,很热络地打招呼。父亲见他来了,兴致很高:“我丫头从兰州带了两瓶高粱大曲,我们哥俩喝两盅。”
爹爹急匆匆地走进驴圈,从大黑驴的料槽底下摸出了一瓶酒,揣在怀里,又摸索出一只空酒瓶来:“唉,这狗日的驴子,把我一瓶高粱大曲给喝了。”我这才闻到驴圈里散发着一股驴粪加浓烈的高粱酒的气味儿。
爹爹揣了酒去招待朋友。我踹了踹驴子的腿:“你这黑牲口,你真以为你是爹,还敢喝我爹的酒!”
我摸了一把槽里的草料,湿漉漉的,黑驴的呼吸很重,呼哧呼哧的,一股酒香从驴嘴里喷出来,带着白色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
我抓起一根玉米秆,挥到黑驴眼前,黑驴大嘴一张,昂首挺胸,发出“昂昂……昂”的叫声,向我示威,那神态和嗓门,竟然跟爹教训我时一模一样。
我丢下发怒的醉驴,撒腿就逃。
四、黑驴那家伙
黑驴身材高大、健美,毛皮纯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那玩意也是又粗又长,威风凛凛,油光水滑,像涂了墨一样。
十里八村的,没有谁家的驴敢跟它比。爹爹看惯了自家大黑驴,对谁家的驴都瞧不上眼:“就你那头赖驴,比一比哪一条腿,都没我家大黑的那家伙长!”
黑驴动不动就喜欢把它那宝贝亮出来,吃草吃得闷了,就让它拖拉到地上,好让它也晒晒太阳放放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晒得爽了,黑驴还将那家伙一甩一甩的,好像是它一条多出来的尾巴,灵活得很。
黑驴往村子里一站,村里所有的公驴大气都不敢出了,老老实实地把那肚子上耷拉着的半截玩意儿缩回去。
男人们看到黑驴,脖子都不由自主地往衣服领子里钻。
只有那些顽皮的孩子,看到黑驴把家伙亮出来,就兴奋地围上去啧啧赞叹个不停。
黑驴对小顽童们不屑一顾,看他们来了,就把宝贝收进去。顽童们来了兴致,拿了玉米秆往驴的后肚子上捅。这种情形,要是被爹看见,爹是要骑上黑驴,扬起鞭子去追打的。
黑驴先开始还亮半截出来,给他们看看,后来被逗得不耐烦了,就扬起脖子,仰天长吼,吓得顽童们一哄而散。
有一回,黑驴那家伙不知是干活的时候太卖力,还是被村里哪个捣蛋鬼捣伤了,油黑的包皮撕开了一条血口子,爹每天跪在地上给它上药。黑驴那家伙出溜出溜的,痛得跟挨揍的乌龟脑袋似的,皮一缩一缩的扯不展。
爹急得恨不得拿把钳子,把它撕烂的皮拉出来。爹到底是心疼自家的驴,实在没辙,就牵了村里最漂亮的一头小母驴来,拴在一旁的白杨树上。
闻着从小母驴坚实浑圆的屁股上散发出来的诱惑的气味,大黑驴忍不住冲动把那截宝贝伸出来,居然忍着痛一直探到了地上。
“这个黑家伙,跟男人一个球样,见了漂亮姑娘,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了。”
爹爹了解大黑驴,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
上了一个星期的药,大黑驴的伤口痊愈了,撕开的口子结了痂。
这时有人拉了母驴来配种,爹爹说:“你交了押金先排队吧,驴没好利索,下了驴娃子也不带劲的。”
来人乖乖地交了押金,回家去等了。大约有半个来月的功夫,就有七头母驴来登记,交押金,排队。
从那儿以后排队成了规矩。大黑驴忙不过来的时候,四里八乡的母驴都得排队候着。
大黑驴一直保持着清洁交配的习惯。每次迎接“新娘”之前,爹爹都要给它清洗关键部位,用剪刀把多余的杂毛剪干净,这些都是配种站的人卖驴给他时嘱咐的。
爹爹唯一不能做到的就是,每次黑驴行房事之前,用酒精给驴那家伙消毒:“让驴那玩意儿天天喝酒,那不是变醉驴鞭了!”
但是,爹爹还是把酒精清洗,换成了用花椒水清洗,洗完了以后,还要让它在太阳下吹风晾干。邻居们对着爹打趣:“伊布拉欣不喜欢吃醉驴鞭,喜欢椒腌驴鞭!”
小的时候听不懂,还以为真有这样两道菜。长大了也没有听说驴鞭有这种吃法。即使有,父亲也不吃驴肉。
爹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去医院,还是驴送了他最后一程。黑驴给他当了大半辈子伙伴、助手和朋友,一直到爹去世。
爹去世后,弟弟嫌黑驴老了,动作太慢,瞒着我们,把它给卖了,用卖了黑驴换来的钱,买了一辆红色的“铁驴”(摩托车)。
没过几年,弟弟外出打工,“铁驴”放在驴圈里生锈了。而大黑驴的子孙们,却在大梁坡村和更远的地方,一茬茬茁壮地长起来了……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