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下里巴人传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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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5号】
下里巴人传
乔洪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我的身边,有一些“下里巴人”般的艺术家们,他们不扎小辫不剃光头,名号不大脾气一般,不是大腕也不装逼,每日价俗俗地吃喝拉撒,好喝酒爱聊女人,偶尔也吹吹牛皮,但却一律真真地实实地热爱着文艺。他们手头都有工作,白天里听命于领导,夜黑里听命于夫人,因为工作是他们的饭碗,夫人带给他们欢乐呀,但文艺却是他们的命。
我与他们在一起,可以放屁可以骂娘可以抠脚丫子,高兴了就来,失意了就走,喝多了就吐,吐光了再喝。他们都不是泼皮,但有着泼皮的潇洒;他们都不是无赖,却有着无赖的执着。我喜欢着他们,他们也喜欢着我,他们现在是下里巴人,但我知道,有一天,阳光充沛,雨水充足,他们是可以长成一棵大树的。
我以枯笔写他们画他们,写成了流氓画成了丑子他们也不恼,他们笑嘻嘻地说,这是我么?这是我么!
Xx级思想家张元奎
张元奎同志是我们公认的思想家。他是副科干部的时候,我们觉得他是正科级思想家;他做了正科级的领导,我们觉得他应该是副处级的思想家!他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的思想永远比大的官大么!
他浓眉大眼,豹目环生,脸大口阔——脸大面子大,口阔吃四方嘛!他留了平头,精神抖擞,每日里又对着镜子打上肥皂刮青了下巴,好端端一个山东大汉。他爱穿西装,把个花领带打得挺括支楞,看上去天天都像个新郎官儿,又身材高大,声若洪钟,善饮豪饮,听说啤酒不醉,白酒三斤。我不敢与他拼酒,只敢与他斗菜,但菜也是吃不过他的,每每败北下来,以致于不敢与他同吃同喝了。又听说,他还是有名的“笔杆子”,喝了酒写材料更是洋洋洒洒,倚马可待,县里领导慧眼伯乐,把他从图书馆里提拔出来,去了宣传部门,写新闻,搞宣传,把个蒙阴吹得天花乱坠;吹足了,又把他提拔到县委衙门,专门研究理论政策,为全县发展献计献策哩!
原来他是一个新闻工作者,我们可以想见他每天夹着小包来回穿梭于县城的大街小巷,寻找着可以写作新闻的素材和故事,然后,他时而正襟危坐地在办公室里,时而一边抽着烟,一边扭着屁股,有时候还会抠抠脚丫子,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新闻报道;现在我们见得少了,据说他关在办公室里学习永远也学不完的政策文件,学完了就开始写各式各样的材料,他忙呀!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边写着新闻报道,一边写着大会小会的材料,却还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写着一些发人深省亦庄亦谐机智幽默耐人寻味的“世说新语”,而且这一写,就是几年,这一写,就是上百篇“断章”。他写的这些小文章都精,短,准,或写感想,或录日事,或发牢骚,或谈风月……茶余饭后,信手记来,酸甜苦辣,尽显笔下。他的语言幽默,读来常让人啼笑皆非;他的笔法老到,一字一句,每每恰如其分;他的目光犀利,透射如炬,除了看美女之外,还看世相,看人生,看宇宙……我读他的文章,读了一篇,便盼着第二篇,读了第二篇,就盼着第三篇,一如吃咸味豆吃上了瘾,用手捏了下酒,一豆一啜,但他却是让我常常捏空了——盘子里的咸味豆跟不上趟,就催他说,再腌盘子咸菜豆子吃吧,你再不腌,我们就断顿了!
此君是个“长舌男”,他讲东家长,西家短,我们都怕被他写了,又都盼着被他写了;有一年,他为我写过一个短文,但大部分都是说我的好话,欣慰之余我又觉得有些不够过瘾——唉,人啊,就是这样的贱脾气。他说笑话,又常常绵里藏针,在你觉得挠了痒痒之余,又热辣辣地疼;他文笔辣,但又不是刺刀上挑着红辣椒那样彰目,他是辣椒上挂着朵牵牛花的,当然,有时候是枝玫瑰也未可知;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学的山大图书专业,自然读书过万卷,但他也是行了万里路的。搞新闻的腿长,脚快,看了世事人生,他一腚坐在办公桌前,写他的办公室文章,因为时间紧迫,他说写的都是断章,但是谁能说断臂的维纳斯不是美的呢。
他本来可以不写文章,但他写了,他利用别人去洗桑拿、唱歌、喝酒、包二奶、搓麻将的工夫写了;他本来可以不点灯熬油,但他熬了,不仅浪费了电,夏天的时候还浪费了矿泉水,冬天的时候浪费了炭炉子;他本来在业余时间可以只坐在柜台里帮他夫人经营他的民生商店就可以了,但他却一边卖给女人卫生巾又一边躲在柜台后面写女人的不卫生,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仅写着新闻,而且写着“旧闻”,不仅当着干部,而且还思想着,□□□□(此处缺120字),不仅没有忙忙活活的去吃请和请吃,而且还浪费着自己家的粮食和电费,看来在弄文艺这个事上无法用亏本不亏本来衡量啊!是不是同志们?
我和此君认识,全因为都是贾迷(贾平凹迷),我们都读过老贾的许多著作,而且又都喜欢着老贾的著作,我们曾经把老贾往当代文学第一把交椅上排座位,也曾艳羡老贾一边写文章又一边写了毛笔字去卖钱,而且还是个大价钱,而且一般人用大价钱还买不到!我们艳羡老贾不仅文写的好,而且人也活得自在,可以随便吃羊肉泡馍,随便吸自己卷的旱烟卷,而人家混成了长安城里的三件宝之一——秦砖汉瓦贾平凹嘛!艳羡完了,我们又恨自己,恨自己不如老贾丑,不如老贾矮,不如老贾秃顶和会长痔疮,我们把老贾的书全买来,放在书房里,放在厕所里,放在床上和沙发上,我们就是他的粉丝了?把老贾的《秦腔》看了三遍,又看了三遍,看见引生把自己割了,我们又都有了动手的冲动;把老贾的《废都》看了五遍,又看了五遍,重点的地方再看了五遍,又发了狠自己也要写出一部《废都》来,写到关键的地方连“□□□□”也不用,气死老贾!
最后,我们都知道这些发狠是没有用的,我们不是贾平凹,贾平凹也不是我们,但我们仍然喜欢着贾平凹,我们虽然不是写《废都》的那块材料,我们不能够成为长安城里的三件宝,我们就争取着做蒙阴的一块乌拉草也好啊!
他张元奎虽然不是老贾,但是他却和老贾一样勤奋哩,在我不知道的功夫,他就把一本书拿了出来,这本书就是《蒙阴这埝儿》!他让我眼红哩!这本书出来,他既捞了名又捞了钱,他扳着脚丫子坐到空调底下数钞票去了,而我却在这里汗流浃背地给他写文章,我是不能便宜了他的。
写完了一本,就写上了瘾。据说他最近又开始捣鼓着搜集蒙阴方言,要编一本《方言集注》哩!但我们每次见他,他都矢口否认,他说,还没动笔,还想着么!
噢,我们差点忘了,他是著名的思想家么!我们几个商量好了,等这一次他想好了,我们就给他评定个正处级思想家啦!
到时候授牌仪式,让他大摆酒席,大家都去,都去!
卫巍赠我大白鹅
马卫巍年轻才俊,而立方至,脚下却已经立出一片天地。他生得英俊,气质儒雅,平日里叼个大烟斗,写写画画,高兴了稍加装扮,登台便可唱戏,张口就赢掌声,但最关键的是他唱的还是旦角!一个男子敢唱旦角,那莫不是梅兰芳再世么!卸了妆服,他就坐在大堂里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写诗写词写散文写小说写天下文章,写累了就画鸭子画松鸟画和尚画道士画女人的裸体,他墨迹不干,画就被朋友们抢了,全不管他能卖几千几万,他都粪土视之,啊,他是活得何等潇洒!
庸俗如我者,碌碌衮衮,或胆怯卑微、谨慎度日,或逐日奔波、尘染双鬓,最后能收获几何?是大自在吗?是大境界吗?是大哲学还是大天地?都不是,往往只不过是一箪一壶,一粥一食。唉,形而下尚不能,哪里敢谈得上精神富有?哪里能做得上潇洒自如!
马卫巍是牛人,我羡慕他,不,也许我应该嫉妒他!
我认识他已经多年,那时候我才刚刚学写蚂蚁爪子,正热衷于到处发表那些豆腐块,就像热恋中的青年总想着见缝插针地接吻一样。马卫巍年纪小我一岁,也处在文学发烧期,翻开那时的期刊杂志,到处可以见到我和他的名字,我们就成了同道。他的散文小说我读得多,后来逢见必读,因为他文字里有张力,语言又老到,我那时候狂妄地想,看吧,不久之后,山东文坛乃至全国文坛就会出现两匹黑马啦!
我埋头苦写的日子,发表的文章也越来越多,却突然不见了卫巍的影子,他每日里更新的博客也关门大吉,甚至一度全部删除。哦,莫不是他遭受了人生的挫折以致消沉起来?我本是个内向的人,又怕不便询问,我的朋友,我只好默默祈祷,愿你度过难关,扬帆起航。后来知道,卫巍交流去了韩国,在韩国讲学。这是大好事!我为他高兴地喝下了两大杯白酒!
再后来,我还在那个没出息的文学之路上泥泞跋涉,十年来一条道走到黑地摸索,但中国却没有出现一个叫乔洪涛的黑马!韩国归来的马卫巍似乎转型了,他仍然在写文章,明显写得老辣了,量却少了;他的博客里出现了更多的是书法——我不是书法家,却几十年喜欢书法,摹写书法——自从见到卫巍的书法起,我就知道我是他的粉丝啦。我总想对他说,你就专心写你的书法吧,你会成为大书法家的!但我没有,因为,后来,我又看到了他的画。看到他的画,我竟开始恨他。我责备上帝,他怎么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有才!我诅咒上帝,为什么让我去干写作的苦差事,而给了马卫巍能书能画的天赋!我祈祷上帝,下半辈子,我不写文,也让我去跟着卫巍画画吧!
卫巍画画,起笔随意,落笔自然,散淡、疏远,高闲优雅。他画的是国画,花鸟虫草,泼墨人物。三言两句,四笔五笔,言简意赅,浓淡自然,情态立现。他用笔不繁,构思不奇,但却处处透露出一种他这个年纪不应该具有的沧桑后的高古和随意,一种对生活和人生的大自在大潇洒。他取名《艳阳》,画上却是两只随意游啊游的小鸭子;他画《明珠》,却是松枝上立着一只小鸟儿;他画老汉拿了痒痒挠挠痒痒,题的却是《祖传秘方》;他的《清品》,画的是红萝卜和毛豆角;他画和尚赏梅,写的是《东风约来赏梅人》;他画钟馗,抬头看一只蝙蝠,题的是《福到门前》;他画一只大鹅,卧在芭蕉下,悠然酣眠,题的是《听蕉图》——哦,这是他送我的一双大鹅。
马卫巍画印落款为润石,想必也是爱石之人。润石的画大家喜欢,也卖的好,我虽然十分喜欢,可哪里敢张口索要?我们是君子之交,我也不便谈钱买画——有一天,润石兄看到我女儿朵朵的照片,主动提出要为朵朵画一幅,我心中当然高兴,但是却十分不安,我知道他也有一个女儿的(哦,我们都是有女儿的人,都是有小棉袄的人啦,我们都是艺术家吗?艺术家都生的是女儿啊),他赠朵朵芭蕉肥鹅,我能送他可爱的女儿什么呢?我就更加懊悔了我学写小说的尴尬,唉,她若稀罕,我难道可以送一篇小说吗?但是,我决定总有一天我要自作多情地送一篇我的小文章的,它虽比不得大鹅肥美,但它却也是我的一片心——我就更有了动力,我要好好写作,等我有了名气,我是要好好写一篇的!
我和卫巍缘悭一面,但我冥冥中有感觉,我们是心有灵犀的朋友,是朋友就总会见面。我也曾试想待暇日,邀请卫巍带着他的女儿来山中住几日,我们俩一块喝喝茶,写写画,女儿们,就由她们嬉闹去。这里山中风景颇美,每年大批的画家都要来山里小住写生,润石兄来,我可铺纸磨墨伺候,看随意挥洒,怎样将村姑野狗一一入画,岂不快哉!
甚好。甚好。
齐鲁书生刘学刚
按古代版图划分,刘学刚是齐国人,我是鲁国人。但安丘、蒙阴之间,又处于齐鲁交界,自然既齐又鲁了。自古齐鲁大地上不乏读书人,我只读过三两册小书,不敢以读书人自居,然而,学刚君饱读诗书,博览经史,又兼得一只生花的妙笔,却是我熟悉的最有才华和最勤奋的齐鲁书生之一。
他沧桑而灵秀,眼小而神大,清癯而瘦削的面容,浓重而方言的口音,让我恍若溯回古代。我同他一同登过沂山,共同慨叹沂山的沉稳;也同他一起登过东山,在东山顶上发过“小鲁”的感慨。
他写得慢,却走得快。一有闲暇,他便不停地在齐鲁大地上游走,他沿着姑母出嫁的足迹写《路线图》,写出了人物跌宕起伏欢乐悲怆的命运;他一边走一边察看着草木物事,关爱着花鸟虫鱼,写出了生命欢歌的《人间草木》。他用脚步丈量着土地,用思想点燃着文字,他吟哦岁月,喟叹时光,真真像一个在齐鲁大地上行吟的白衣书生。
刘学刚骨子里是传统的。
他生于土地长在土地,他学于齐鲁教在齐鲁,他双脚踩在泥土上,看的是田园草垛,写的是乡间的物事。他写老屋--老屋的黑漆门欲言又止,守住了他的秘密。故乡几度寒暑易节,故乡游走的故事换了轻骑、换了汽车、换了游艇,而老屋依旧以不变的姿势静听我归来的脚步声,并且用一年一度的春燕啼绿把我提醒;他写老锅--大喜大悲过,大热大冷着,一口老锅的经历,肯定会让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吃惊。所以,再冰冷的年月,往锅里一煮,就化开了;再生硬的日子,往锅里一放,就绵软了。他写乡间的泥土,写埋在土里的土豆,写耙地耩地的活计,他教女儿认识农活与野草……他是在构建他自己心中的田园牧歌吗?生活在现代的刘学刚没有把眼睛盯在钢筋水泥的高楼上,没有把心绪安放在汽车手机别墅和摩登女郎上,而是把一颗心放在了大地上,泥土上,放在了远离了的故乡的老屋和老锅上,为什么?
刘学刚所在的安丘距离古密州不远,距离蒲松龄的聊斋不远,距离种满红高粱的文学大师莫言的老家高密不远,刘学刚在一个人的暗夜也能听到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吟唱,看到聊斋里走出的美丽温柔的狐鬼吗?是哦,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脱离大地而存活,大力士安泰离开了土地母亲给予的营养不也是变得手无缚鸡之力吗?所以,刘学刚是在品味一种安宁,是在找寻一种文化,是在繁杂的都市里怀念一份单纯,是在给自己找一种根。一种文化之根。一种立足之根。在他所有的散文作品中,最深情最深厚最感动人的就是这些“寻本”之作,就是这些土地之作。他像一个在大地上行走的独行者,当别人都涌向了都市寻找灯红酒绿的时候,他没有迷失自己的心灵。他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通向传统,通向文化,他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吟咏。他离不开大地,大地也离不开他在他眼里,这些大地上的物事都有了生命,都变得纯粹,他喜欢它们,呵护它们,赞美它们,并且传承它们。
他的传统与他的身份有关。他是一个乡村先生。他的篇章中传递着许多乡村学堂的温馨,他在孩子们中间蹲下来,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他教他们读书,他自己也在乡村的暗夜里读书----即使后来进了城,也仍然保持着以前的读书和写字的姿态,那仍然是他心中的乡村。我仿佛看见夜晚的时候,刘学刚坐在昏惑的灯光下读一卷古书,着白色长袍,与才女薛涛诗词互答,与东坡、松龄举杯共饮……他喜欢在自己的文章中把自己打扮成书生的模样,清瘦,精神,忧伤。如果三二十年或者四五十年之后,学刚君蓄了胡须,着了长袍,在齐鲁的土地上慢慢地走,那就真的是我想象中的学刚了。
刘学刚是个孝子。大孝子。齐鲁的文化熏陶了他,传统的文化灌溉了他,他一颗孝子赤子之心,仰对父母。有文可证。他书中专门一辑写给母亲,写给这个给了他生命,给了他爱,给了他一切的女性。母亲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尽孝的时候匆匆离世,刘学刚哭干了眼泪,用一个个带有心血的字一次次书写母亲,怀念母亲,欲罢而不能。他怀念母亲的一颦一笑,写他带着母亲去北京看病,伺候着母亲吃下任何一口想吃的饭食;他给母亲按摩,抚摩母亲的白发,多想把母亲留在身边,再大声喊一声“娘!”母亲去了之后,学刚不能自抑,一次次在梦中流泪哭醒。多少个日夜,学刚感到了孤独,他下尚有小,但是上没有母亲的天了。别人都有母亲可以孝顺,但是他的母亲却不在了。他感情细腻,汪洋恣肆,正是这样一个懂得感情,珍视感情的特性,让他心系万物,让他的文章生动可感,打动读者,影响他人。我以为这不仅是一种才能,更是一种品质。
他就这样爱着写着孤独着,在齐鲁大地上站成一介书生。
蚊骚斋主贾云生
蚊骚斋仅斗尺,屁股大的人进去掉不过腚来,所以,这里很少来丰乳肥臀的美女。我屁股不小,却常光顾,每次就只好在门外站着,看云生光了膀子在里面作画,一面画一面喊热,把汗水挥出去,涂抹到墙上的宣纸上就成了山间之水——云生是画山水的!云生画的那山是蒙山,水是沂水,他把沂蒙山水搬到他的斗室里来了,谁敢说这斗室太小?
历史上画山水的画家太多,从长卷里一路铺过来,一册画就是一卷时光,一片纸盛满了山川河岳呀,那画家就是世界上胸怀最大的人啦!我是懒人,平日里足不出户,受不得跋山涉水的奔波,我就去蚊骚斋里旅游去!蚊骚斋的画家去的地方多,风尘仆仆去了,又风尘仆仆地回来,回来就抱回一抱纸来,一一铺开了给我看,这里是某某山,这里是某某河,这里又是某某江——我就仿佛到了天南海北的各处,我说,那你画一个我呀!下次再去,那画里果然就有了我;不仅有了我,还有了佳人和书童,要不就是我和他坐在那里喝酒喝茶谈天说地说女人呢。我看了画痴痴呆呆地乱想,云生就看了我吃吃地笑,嘴里叼着烟斗,像一个大人物。
但云生是个好画家!我与他同事十二年,原来只知道他能喝酒,不见他留长发,也不见他剃光头,但没想到他竟画得这样好!上课了他教孩子们美术——但他绝不只是高中美术老师的水平——我有一次去上课,他下课后拍屁股走人,黑板还没擦,就看见了他在黑板上画的裸女!那女子很瘦,胸却大,腰细,屁股也大,脖子长长的,像一只鹿……真好!她让我险些害了单相思!从此我爱上了云生和他的画!他常邀我去他的画室,但他的画室太小,又热,我是胖子,到夏天就汗水淋漓,哪里敢多呆久去?他常对我抱怨,说他那里笔墨多、纸张多,除外就是蚊子多,画画当儿,常有蚊子来骚扰他,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挠痒痒,他这是想让我送他一个痒痒挠吗?
他让我为他的画宅取名,我随口说:那就叫蚊骚斋么!他呲了牙笑,笑我的粗俗,说终有一天要消灭蚊子的!但他不敢,蚊子才是他的第一读者,而且都是女的(女蚊子才咬人嘛),那都是他的女粉丝啦!况且,他不挠痒痒,怎么可以画出那样多道道的画来呢?——他终于答应了,“蚊骚斋”就成了他的画室。最近酷暑,三十多年了再也没见过这么热,他却在这大热里画出了两张五米的大山水!
他是画出了大作品的,每一幅画出来,不是被收藏就是获了大奖,朋友们欺负他,想要他的画不给他银子就请他喝酒,喝了酒就把画坑过来啦!所以他的朋友都够黑,狐朋狗友,酒友嘛!但酒友虽然没钱却是可以插刀的,大家有了什么好酒都不会躲了他独喝!昨天我又去了,向他索画,他不舍得给我大的,到处翻卷着找小的,我生气啦,他就把一个和尚塞给我!我可不要!我多次要他的裸女,他不舍得画,给我和尚干啥!我还得喝酒吃肉爱女色呢!他终于找到了一幅不大不小的山水,神情很不舍得,我夺了过来:我替你保管么!
蚊骚斋名气渐渐大起来,购画的参观的都把邻居问烦了!可是那里还没有一个牌子,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我撺掇了他,他终于要找人题写“蚊骚斋”三个大字了,我说要题就找李老,李老字肥瘦相宜,而且风骚,有媚眼,含秋波,正适合“蚊骚斋”的。他同意了,据说李老也答应了,只是提了条件,必须喝醉了酒才可以写的!这个李祥奎!谁不知道他酒量大,而且还爱喝名酒?!
有了名,有了题,我再献上一篇拙序,不是为了赚他的画,只是要让人知道,这名字可是我取的!
蚊骚斋主人姓贾,名取云生,是蒙阴的画家。是为序。
看李祥奎写书法
在蒙阴,弄文学的不少,弄笔墨的也不少。他们工作之外,抽烟喝酒弄文艺,写写画画,执着而勤勉,日有所进,天有所长,许多人已渐臻艺术高峰,但因为他们囿于小城,又是业余,所以名气不足,未成大腕,但其“艺术天赋和笔下文墨却颇可圈可点”。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圈内的名家说的。我举双手赞同。
我生的黑,俗话说“近墨者黑”,于是我自小好文墨,多年前也曾涂鸦画抹,每天供奉了孟頫、王铎之大家,临摹画瓢,弄得两手黢黑,嘴角染墨,脸色更黑,只是年岁渐长,终究抵不过文章的诱惑,弃墨从文,投身于文学殿堂,走一条更黑的道儿。但我喜欢翰墨味儿,喜欢这黑碳粉加水在白宣纸上留下的线条儿,喜欢用力磨墨把胳膊累得发酸的滋味儿,喜欢挥笔走马,独抒块垒,看忽粗忽细、忽急忽慢,忽刚忽柔、忽灵忽钝的笔画儿。归结起来,一句话,我爱汉字,我爱艺术,我爱口口口!
李祥奎就是口口口中的一个,他个子不高,走路发拽,看上去够屌,抽烟喝酒吹牛皮,眼睛不大够狡黠,按说不是一路人,可我喜欢他!我没法不喜欢他的字,也就没法不喜欢他!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认识的,大概是在酒桌上,在酒桌上我是沉默者,我不善饮么!他是喧哗者,他企图以气势压人么!一个动,一个静,一个外强中干,一个外干中干,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喝完了他出去吐酒,我扶他上楼,他弄我一身脏,还我两幅字,我赚了!
他为我题的是“鼓腹而歌”和“富贵在天”,落款是“为乔老题,祥奎书”,我端着字笑了半天,看那字歪歪扭扭,一个比一个丑,就像是醉汉,眼看快倒下了,他急忙支一根棍子去顶着,但那棍子上是开满了花的!贾平凹写《丑石》,沈鹏的字也丑么,谁看了谁捂着嘴笑,“像小学生!”但丑到了极致也美到了极致,这个世界,什么也美不过丑!莫言丑不丑?葛优丑不丑?小刚丑不丑?可这些都是一流的功夫,丑得有味儿!我相信,作为书法科班出身的李祥奎,肯定是规规矩矩写过“美”字的,颜体、柳体、宋体……一路写来,美的确是美,规矩也的确规矩,可就是缺味儿,是不是?到今天他能把字写得飘飘欲仙,左支右绌,雪泥鸿爪,三三两两,丢三落四,斑斑驳驳,这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之后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由规矩而自在,由僵美而露丑,看似随意实则用心,看似丑拙实则含大境界,这是艺术的不二法门,一贯途径,我不敢说他臻于至境,我只见他搬了梯子已经爬上了树梢了!
他的隶书,我见得少——我不喜欢隶书!窃以为隶书浓重有余,飘逸不足,看一百遍也只是书法,里面没有人生,也没有个性。我喜欢行草,他的行草我见得最多,也最喜欢。他写“鼓”字,左提上去,似乎要飞起来,右捺下去,又落到地上,像一曲舞蹈;他写“柳”字,“木”字极粗短,像他,“卯”字又跳起来,又瘦又长,最后一竖,像莲上开花;他写“之”字像打了太极,柔,柔到妩媚,忽然又刚,一顿一抹,随意得像自由落体又匠心得仿佛求爱!他的字就像“天地一沙鸥,飘飘何所似”的飘摇,就像“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寂,就像“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的冷,就像“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暖,也像“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美……
字如他!有时候我可以密集地见到他,他哈哈大笑,酒不离口,请我去他家里吃火锅——我们自带酒菜和锅料!有时候,我又一年半载见不到他,仿佛突然失踪,云游了天外!
他有才,对艺术有感觉,写出的书法气韵流动,味道十足,谁见了谁喜欢;他有梦,幻想自己有一天超过了王铎、羲之,也可以坦腹东床,一字千金;他还有情,貌似一个玩世不恭的莽汉,实则一个“怜子如何不丈夫”的雅士。
但他也不是就写得好得不能再好,在艺术的大路上,他还差得远,在历史的宫殿上,充其量他才走到了门口往里睥睨着!我不是说他的技巧,也不是说他的才华,我说的是他还可以再用功,再执着,他搞着行政,每天奔忙于酒场陪着领导迎接着检查,他心里还不干净。
如果能够给他几年,让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到人烟罕至天地辽阔的沙漠戈壁或者高原草甸,在茫茫夜色下,独对苍穹,看一看宇宙之大生命之小,品一品世界之美岁月苍凉,听一听唐古拉的风淋一淋德令哈的雨,踩一踩陷足的黑紫泥,他就真的是大书家了!这是我在一次酒桌上说给他的。
同样,也说给了我自己!
推荐张明亮
尊敬的某某编辑,我要斗胆推荐我的朋友张明亮。张明亮是我的朋友,其实也是我的老师。他年长我一旬还多,他写作时我尚不认识汉字,他发表作品时在二十年前,他就是一个老作家了。他待人那么好,为人那么实在,见了他的和他交往的都说他好,他在乡政府干了二十年文化,年年被评全县第一通讯员却一直没有被提拔,难道还不可以证明他是好人?他把我当他的小兄弟看待,写作上指导我批评我,生活上帮助我,我结婚那天他风尘扑扑百里赶来喝了个大醉,他难道不是很好人?
平时在一起吃饭,谁见过他喝酒?
他不仅是好人,这世界上好人不少,他还是个有才人。他生活在基层,上班得写领导讲话,回家得帮老婆下地干活,吃饭得帮儿子盛饭,可他却写出了上百万字的小说,他难道不是个有才的人?他生的粗野,大脸大手,皮粗肉糙,可他的语言谁读了谁恣,那些年有好几个年纪比他小好多的漂亮女青年都成了他的粉丝,难道他写的不好?他写的不好,那些女人爱他的粗皮拉草?
他拿出小说来给每一个文学爱好者看,谁读了谁把大腿拍红,谁不被他的语言折服故事打动浪漫感染?这些年他写了一箩筐了,小说散文电影电视剧本他都写过,那样也都有模有样,他尝遍了百草,样样得手,他难道不是一个好作家?
可是,他的小说却不被编辑大人赏识。所以,我说,张明亮同志是个运气不好的人!我写的那些潦草小说也发表了一箩筐了,他比我写的好多了,它却发表不出去,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知道我不是贾平凹,但我还是要斗胆向您推荐张明亮和张明亮的小说,您要笑话就笑话我,别笑话他,我真为他着急,也为中国的文学和读者着急,没有他的小说,小说园地里就少了一支百合!
尊敬的编辑老师,您不推荐发表他的作品,这不是他的损失,这是刊物的损失,这是伯乐的损失,这个千里马趴在那里多少年了,再不跑上一气,他就要老了!您不觉得真很恐怖?他的小说语言美,语言真,语言生动和干脆,雅,雅得没治了,俗,又俗得没治了。他的人物活,张庄的,李村的,有名有姓无名无姓的,都让他写活了。他的构思巧,故事虽然单纯,但是耐读——这是大山里吹来的一股清风了!
编辑先生,天气这么热,您给他个窗口,让他吹一吹,怎么样?我觉得您是真伯乐咱是真朋友才斗胆向您推荐的,下一期刊物,我等着看哩!
2013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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