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森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亚森
亚森是村里的木匠,在俄国留过学,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他有着哈萨克男人高大英气的外表。爹爹喜欢他来家里喧荒(北方方言:聊天)。亚森来找爹爹,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可以偷听塔什干维语电台。爹爹的收音机坏了,也是他帮着修。有次他来得早了些,爹爹放下正在缝纫的金色狐狸皮大衣,请他喝酒。 亚森看了看刚刚成型的狐狸皮大衣,眼睛一亮:“在俄罗斯,到了冬天,美丽的姑娘们穿起狐狸皮的大衣,就像狐狸仙子一样迷人。爹爹说:“我女儿将来出嫁时,穿上我做的这件狐狸皮大衣,也会美丽得像传说中的狐狸仙子。”
收音机里俄语电台播送着音乐,亚森说:“我年轻的时候,在边城参加过很盛大的舞会,这首华尔兹舞曲,让我想起那位和我跳舞的俄罗斯女郎美妙的舞姿……”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回忆这个场景时的亚森,他那略微深陷的眼窝里一对金色的眸子仿佛被一道明亮的光线照彻,蜷曲的金棕色头发随着他的头温柔地低下,一下子簇拥在他宽阔的前额和大理石一样苍白光洁的面孔上,他冷静的高鼻子下棱角分明的唇部,由于快乐的回忆而变得曲线柔美,颜色红润。
你从爹爹和亚森口里听到过的新鲜词,在别人口里是听不到的。爹爹和亚森很隐秘地说那些词里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用隐晦的眼神代替了话语,好像故意不想让你弄懂。爹爹说的最多的是:艾提尕尔清真寺、阿帕克霍加(香妃)、木卡姆、艾里甫与赛乃姆……亚森说的最多的是:塔什干、哈萨克斯坦、莫斯科、华尔兹、阿肯弹唱、部落……
爹爹和亚森喧荒都是后半夜听完电台以后。你钻在被子里偷听他们说话,往往听着听着就和梦搅在一起了。有时候亚森中午来,他们坐在炕沿上喧,你趴在炕上听。他们说到了女人,亚森回头看看你,好像提防着什么,又好像刻意在引起你的注意,亚森看完接着说下去:少女、强暴、监狱……
你假装没听见,把目光瞥到一边。爹爹看了看你没有注意听,继续跟亚森说:通奸、埋在土里、露出上半身、石头活活砸死、尸体掩埋。听爹爹说完,你感觉大炕在往下陷,你下半身埋在炕下面,上半身像雕塑一样立在炕上,几缕风从门外刮进来,扫在你身上,像鞭子抽过来,你看见手臂上金色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你从家到学校去的路,先是穿过你家门口渠沟边长着半人高蒿草的搪土路,弯一个大下坡,从哈列克拜尔家后面的跨过那段渠沟,上了陡坡,亚森家的土块房子和大馕坑,就立在沟边的两棵沙枣树旁边。
沿着沙枣树和土块房子中间沙枣花香气弥漫的小路穿过去,可以看见土块房后墙上那扇窗,那是亚森木工房小小的后窗。后窗其实就是泥墙上一个方方小风洞,没有玻璃,也没有挂布帘,只要天气不是很冷,暗淡的窗户里面,都映着亚森白瓷一样硬朗的脸和棕色羊羔毛一样的卷发。
你每天从亚森的后窗经过,都侧目去看看那扇小窗户,亚森也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看你,一副若有所想的样子,然后接着干活儿。
你猜测亚森的所想,总是猜不出,就总是上学和放学路过时,想探究他那副表情,像是把不会做的算术题多看上几遍一样。久而久之,你看他成了一个习惯,他停下活计若有所思的神情,也成了他的习惯表情和动作。
这个静止的镜头反复地出现在那个小小的方窗内,像一幕每天都看的小电影,让你觉得意味不尽。
有一天你放学晚了点,路过小窗没看见亚森的脸,你走近了往里看,到了墙根一探头,见亚森正坐在凳子上端着碗喝茶,看见你,把碗放下站起来,对你招手,你被他的动作惊吓,拔腿就跑。
以后你每次上学路过,都不敢正眼看那扇窗户,只偷偷一瞥,余光瞥见亚森惨白的面孔,看不清他的表情。下午放学回家,你的路正对着那扇窗户,你低着头努力不使自己去看他,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窗口晃动。后来每次来去,你不再拿眼睛去看那扇窗户,你觉得那扇窗户开在你身体里某个隐秘的地方,看不看,都能感受到有一只手向你晃动,晃得你心慌、头晕、目眩。
过节,家里来了客人,爹爹让你去亚森的木工屋里借凳子,你的心腾腾腾地乱跳。你慌慌张张奔过蒿草路,跳过渠沟,你在沙枣树荫下站住,把蹦跳的心从嗓子眼咽回去,推开了亚森的屋门。亚森正在刨木板,金黄的刨花堆在地上,散发着一股松香味。亚森停了手抬头看见着你,像是早就料到你要进来,仿佛你早就站在他当面,他本来就一直那样看着你,一点也不惊奇。你紧张地把双手背到身后贴住墙,心突突地跳。
亚森似乎知道你在打哆嗦,伸手来抚你的肩头,你一躲闪,他的双手落了空,一刹那仿佛一下子被你躲闪的动作激活了,满屋子追你。他从后面扯住你裙子,你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一时愣了,不敢看你的眼睛,好像想不起来该说啥,垂下头,你觉得他用一把看不见的锯子,把连接你和他的目光从中间锯断了。他含糊地说了句“喜欢你”,说完就放手了,好像他抓住你就为了说这句话。
等你拿了两把木凳逃出屋子,回头还见亚森愣在原地,好像忘记了该做啥。你闻到一股松香和沙枣花混合的味道。
第二天再路过亚森的小窗,你突然很想看看亚森,你停下来,看见亚森用一只手伸到窗口围成一个圈,用另一只手的一个手指来来回回地穿过这个圈,想让你明白什么。见你站在路中间愣着,亚森微笑着,眼神定定地看了你一会儿,拿了一根小木棒,在一只手围的那个圈里上下柔和地滑动。你先是想到了牲口之间发生的事,脸忽地热了,胸膛里开始乱跳。
你隐隐地把那个动作和男女间那种隐秘的事情联系起来。这个平常小孩子之间对骂时常做的粗野的侮辱性动作,由亚森的两只手缓慢地做出来,一点也不粗暴,他的手指好像在跳舞,又好像乐师的指挥棒在他手里优雅地划动,你身体里的某一处平时紧闭的漆黑的孔,被这个迟缓温和的动作触动、掀开,接着缓缓地游过几缕软绵绵的光亮,那丝丝光亮积雨云一样,随那根小木棒在圈内轻柔地搅动,好像进入你体内不知名的地方游移了片刻,然后随一阵风融解消隐到潮湿的黑暗里去了。
那天下午,家里的人还没有回来,你刚洗好澡从大洋铁盆里出来,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你向门扑过去,想切断的开门声音,挡住被推开的门,已经来不及了,亚森已经惊立在你面前,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高耸的鼻子里的呼吸喷在你脸上,你看见他的鼻翼猛烈地煽动了几下,你愣在他面前其实只那么一瞬间,可那一瞬间被惊惧无限拉长,他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黑漆漆的屋里,昏暗的煤油灯下,你意识到自己赤裸着站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发光的眸子里映着通体发光的你,你恨不得长了羽毛从窗户飞出去,你看见炕上放着还未完工的你未来的“嫁衣”——你像一只山羊一样从地上敏捷地跳到了炕上,抓起狐狸皮大衣,飞一样地裹在身上,他呆立在门口,仿佛猎人看着站在陷阱边缘的狐狸……
你可以感觉到他那双火一样的眸子追随着你,那件金色的狐狸皮“嫁衣”仿佛被他的眸子点燃,在你身上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你扑过去企图夺门而逃,亚森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塑像一样矗立在门口。
亚森看到惊恐万状的你,不停地对你摆手,口里连续不断地重复着:“没事的,不要怕,没事的。”你觉得他这些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因为你看到他站在原地,摆动的双手在打着哆嗦,像是猎人不小心站在了陷阱边上,他一边摆动着两手,一边往门口倒退,以投降的动作和姿势,一直退到门外去……
他像一个被缴了械的士兵一样,对着你举起双手喃喃自语:“你不要怕!你美得像一位天使,感谢上天,让我在你最美的时刻,让我用眼睛领受了你的美,但是他为什么让你生得这么晚,你真的太小了,不然我今天就向你求婚。”
他说完这一切就转过身去,掩上门走了,把惊恐万状的你留在门内。你对他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你分明看到他眼里没有一丝邪念,含着圣洁的泪光,那些泪光在没有打动你懵懂的心,却秘密地掩埋你14岁的记忆里。
后来你很少看到亚森,他似乎也有意地回避着什么,又似乎忘了他那一个刹那间向你求婚的举动。只是有那么几次,当你路过他独居小屋的后窗时,那里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地目送你走过,没有表情,没有言语,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假如他向你的父亲提亲,一向相信爱情的父亲说不定会把你嫁给他,开明的爹爹对此应该有他充足的理由,因为我的母亲就比父亲小22岁。你猜想,喝醉酒后,亚森会不会向爹爹谈起你14岁的那个秘密。爹爹会不会把你的来生许给他。
在爹爹眼里,他的朋友亚森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举止又是那么的优雅高贵。他说得对,你的确太小了,他在诞生娶你这个念头的同时就必须打消它,感叹一件东西很美,又与它无缘,这种感觉太残酷了,他看你的眼里闪着绝望的泪光。
也许在那一刻,穿狐狸皮大衣的你,在他眼里幻化成了他日夜思念的俄罗斯金发女郎。他冷不丁对着14岁的你说出的那些古怪的话,正是他日思夜想着要对另一个人说的,或许他那么说,仅仅是为了抚慰一个小女孩在一个男子面前失态后惊恐的心。
他的话证明他骨子里是个极其传统的男人,尽管他受过高等教育,留过洋,但他仍认为一个姑娘,只可以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才可以这样袒露自己……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绅士的男人。
亚森在40岁的时候迎来了他一生中最灿烂的阳光,他平反了,调到他最向往的、给他留下过最美好记忆的那座边陲城市,在师范学校当了俄语老师,在那里他遇上了这一生致命的爱情。
村里人都说,亚森太相信爱情,是爱情杀了他。你相信一段残酷的爱情,是足以杀死一个像亚森这样的信仰它的人。那一场比罂粟花还要美丽的爱情夺取了他的生命——他的会跳华尔滋的金发天使无情地抛弃了他,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就此崩溃了,无法工作的他被送回了村里。
你没有看到,生命里第一个求婚者一夜之间须发苍苍、蓬头垢面的模样。当你完成大学学业回来的时候,亚森已经安静地躺在墓地里,所有的秘密都被黄土掩埋了……
那件你只穿了那么一次的“嫁衣”,也在亚森去世的那一年被人偷走了。父亲在念叨朋友亚森的同时,也总是念叨那件大衣,说他用了9只颜色一模一样的狐狸的皮,那皮是他请了最好的皮匠加工的,那做工是他做了一辈子裁缝的顶级手艺。
爹爹一直不知道,那件“嫁衣”早已完成了它应该完成的最美丽的使命。它真的太美了,在那个深秋的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美得让村里最有才华的绝世美男子,对着他14岁的女儿发出了一次最奇特的表白……
那无法挽留的一幕,如同一个美丽的假相。那时,亚森14岁的“梦中新娘”包裹在爹爹为她做的绝世“嫁衣”里,在突如其来的爱情中瑟瑟发抖,那一刻,在求婚者眼里,她美丽得如同传说中的狐狸仙子 ……
很赞哦! ()